第38章 消失的人
第38章 消失的人
中秋時節,一場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蘭鐘教區街道上,行人四下逃竄。雨太大了,即便帶了雨具的,也很快被澆成個落湯雞。
慌張奔走的人群中,一個全身裹着黑色雨衣的男人小步快走,穿過一個接一個的羊腸小巷,拐進了一片老舊居民樓。
進到單元樓裏,這男人也沒把雨衣脫去,連帽子都沒摘,反而将雨衣領口扣得更緊,匆匆上樓。
樓上一個下來倒垃圾的大媽與他擦身而過,被蹭了一身水,剛想罵人,就被這男人鋒利如刀的目光瞪了一眼,吓得往後一縮,迅速溜了。
男人上到六樓,敲響一戶人家的房門。
門打開一條縫,門縫後馮琛裹着一身毛衣,形容憔悴,但眼神卻銳利警惕。
待他看清了雨衣裏男人的臉,警惕變成了詫異,還帶着些許隐晦的盼望。
他迅速将門打開,引男人進屋。
男人這才将雨衣脫下,露出脖頸處、手腕處的傷疤,雖然看起來已經愈合,但猙獰的痕跡依然觸目驚心。
來人正是重案司司長邢彥。
馮琛給他沏了杯熱茶,道:“請坐。”
邢彥坐到沙發上,端着茶,覺得有些燙手,卻發現沒有茶幾,只好将茶杯擱在沙發扶手上。
他環顧四周,發現房間內布置得極其簡單,只有廚房裏各式鍋碗瓢盆、調味醬瓶碼得整整齊齊,便沒話找話道:“你平時還自己做飯呢?”
馮琛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自己不做,前段時間是鄭烽在燒飯,好多東西都是他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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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彥不說話了,埋頭喝茶,然後被燙得一哆嗦。
馮琛嘆口氣:“你來找我,不會只是來串門的吧?”
邢彥擡起頭,望着他:“你不會覺得我是良心發現,過來坦白的吧?”
兩人對望了一會兒,馮琛把他手裏的茶端走了,道:“慢走不送。”
邢彥見他把茶倒了、不緊不慢在廚房水槽洗着茶杯,深深吸了一口氣,腦海中默默複習了一遍來之前做的心理建設,然後才道:“我是有話要對你說,還有事情要找你商量。”
馮琛轉過頭。
邢彥尴尬地搓了一下手:“白開水就好,不用沏茶了。”
馮琛于是給他端了一杯涼白開,給自己沏了杯熱茶:“邢司長不用拘束,我算是你的晚輩,小時候我說不定還叫過你一聲邢叔叔呢。”
邢彥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以前的事情,你都記起來了?”
“記得不多,就是一點片段,還有些別人告訴我的事實。”
邢彥又沉默了,馮琛倒也不急,慢慢吹涼手裏的茶,十分有耐心地等他。
待茶的溫度可以喝了,馮琛抿了一小口,邢彥才又張口道:“十四年前,我和鄭烽,還有你父親,都隸屬刑軍署護衛隊第九支隊,你父親是我們的隊長。當年夏令營事故剛剛爆發時,我們接到刑軍署高層的命令,去營地清理現場。”
“清理?”
“是的,是清理,而不是去救援。我們收到的消息是,倫理署主導的基因改造實驗失控,所有參加夏令營的人都受到了污染,裏面的人不能留一個活口,全要清理幹淨。
你父親比我們提前一個小時到達事故現場,這一個小時內發生了什麽,我真的毫不知情。
等我們其餘人趕到那裏時,就看到營地內一片火海,老師、孩子,各種死相慘不忍睹,剩下還有不少活着的人,但都受了重傷,其中也包括了……你。”
馮琛的手無法自制地顫抖起來,他将茶杯放到地上。
邢彥喝了一口涼白開,繼續道:“作為軍人,執行軍令不應當有私情,但當時你父親擋在你身前,拼死相護、苦苦哀求。我們于心不忍,偷偷放了你一個活口,向刑軍署高層彙報時,聲稱所有人全被處理幹淨。
當時死難者的屍身幾乎都殘缺不全,我們就用六十二具屍體拼湊出了六十三個人,将你也作為死難者之一,糊弄了過去。後文會揭秘,其實第九支隊這裏并沒有真的糊弄過去。不過刑軍署需要利用一下馮琛,所以暫時留了他一命,利用完後是要滅口的,但馮琛被其他人救了,改頭換面了。最後,三大署官方對外公布的結果是——參加夏令營的師生共六十四人全部死亡。”
——六十二具屍體……少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被動了手腳的自己,那另一個人……
馮琛捏了捏手心,全是汗,他謹慎地問:“你清楚夏令營事故的真實原因嗎?”
邢彥道:“并不清楚,只有推測。對比事故痕跡,在霜沁湖時,‘奉獻’攻擊我們留下的痕跡與夏令營現場的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奉獻’攻擊的範圍和強度遠遠比不上夏令營時的破壞力。
以此類比,如果當年倫理署的基因改造實驗與現在教宗的‘奉獻’實驗差不多,那麽當年的夏令營也一定存在一個類似‘奉獻’的角色,但知道內情的恐怕只有你父親了。”
馮琛深吸了一口氣:“我父親在事故後三個月自殺身亡,難道是被滅口了……”
邢彥道:“很有可能。其實不僅僅是你父親,當時我們在夏令營現場受到的震驚太大,沒有過多思索,事後回過味來,都發覺不對勁——那些幸存的少年除了受傷嚴重,并沒有什麽其他異常的地方。
我們到底是清除了一批受污染的實驗失敗品,還是被人利用,殺了一群無辜少年?事後所有跡象全在指向後者。
事故後的三個月,第九支隊所有人都接受了數次心理測試,很多隊友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他們在之後的一年內陸續死亡或失蹤了。而我跟鄭烽通過了測試,留了下來。
鄭烽之所以能留下來,是因為每次測試前,我都會猜測可能被問到哪些問題,然後讓他反複練習該怎樣回答。說到底,真正冷血無情、毫無愧疚感的人只有我一個。”
邢彥說到這兒,目光變得十分幽暗,盯着馮琛冷冷道:“所以,你不要以為我這次來是因為對你心懷愧疚,我從來沒對自己做過的事後悔過,過去是,現在也是。只不過……”
他頓了一下,掀起右手腕的袖子,那兒竟纏着鄭烽的軟刃:“現在我要為我的朋友報仇。”
馮琛看着那軟刃,心裏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雖然與鄭烽交往不深,但鄭烽在知道他身份後對他掏心掏肺的好,馮琛是能感受到的,現在廚房裏一堆鄭烽買的擺設他一件沒動,留着這些,就仿佛鄭烽還活着一般。
邢彥垂下頭,笑了笑:“我這朋友就是個單純的中二病,大把年紀了,還跟小時候一樣,做事不知進退。”
笑着笑着,他眼神越來越悲涼:“我一路走來,到如今這位置,深知人心鬼域、人性難測,平生就沒真心待過什麽人,唯一的一點善念、僅剩的一點信任都只給了這個中二病,結果現在他被人殺了……我是不會放過教宗的那些人的……‘奉獻’背後的真相我也一定會挖出來。”
馮琛拿上茶杯,站起身,靠在書櫃上,遠遠望着邢彥,淡淡道:“挺好,不管我們各自的目标是什麽,看樣子行動方向是一致的。希望之後能繼續合作,邢司長。”
邢彥勾起一邊嘴角,自嘲道:“我現在已經被架空,只剩一個空頭銜。容誠莊事故鬧大了,重案司門口到現在還有一群人在示威抗議,高層如今能留着我這個位置、讓我閉門反省已經是給了天大的面子,大概因為我過去一直是個懂分寸、忠心耿耿的狗腿子,他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馮琛手指在茶杯口轉着圈。
他很想向邢彥打聽一個人的信息——既然邢彥是父親的舊屬,認識自己,那會不會也知道……
他一直在尋找的人,當真的有機會能打聽時,他又感到莫名地害怕抵觸。
過了好久,他才鼓起勇氣,問:“你知道我哥哥嗎?”
邢彥一下子愣住了,在腦海中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們家是還有一個孩子,但那孩子我從來沒見過,只聽說是寄養在你家的。你問這個做什麽?”
馮琛聲音發抖:“那他……我記得哥哥也參加了夏令營,他是不是不在死難者名錄中?”
邢彥仔細回憶了一遍,道:“我們事後整理的死難者名錄中,除了你之外,沒有其他姓馮的孩子,但如果你哥哥并非親生,不姓馮也很正常。
當時參加夏令營的少年大多出身權貴,對外很多信息保密,因此除了姓名,他們的背景資料我也不知道,不能确認其中是否有你哥哥。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如果你哥哥就是另外一個消失的人……”
“那個人是在你們到達事故現場時就消失了,還是三個月後才消失的?”
邢彥道:“我們在事故現場清點了人數,當時就發現少了一個人,但對死者确認身份、公開姓名是在三個月之後。這三個月中間,你被送到了哪兒、經歷了什麽?我們全然不知,只知道你自此之後也人間蒸發了。現在看來,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也僅有你父親知道了。”
“你确認事故現場的死難者是六十二人?”馮琛問。
“是。”
“你可記得,夏令營後,三署聯審法庭對事故原因下定論,認為是倫理署的基因改造實驗失敗導致,還将兇手判刑、送上斷頭臺嗎?”馮琛臉色蒼白得厲害,“如果是這樣,那說明兇手在夏令營後還活着,可,可我時常腦海中會浮現一副畫面——我哥哥在夏令營後也還活着,他站在三署聯審法庭上……怎麽會多了一個人……”
“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邢彥眼底陰雲翻湧,小心翼翼地問。
“你說。”馮琛的聲音細不可聞。
“如果你的記憶都是真實的,那只剩一種可能——你哥哥就是那個類似‘奉獻’的人,是倫理署的實驗品。
從邏輯上看也很合理——他寄養在你家,從一開始身份就沒對外公布過,你母親在夏令營事故幾年前去世,你父親在事故後三個月自殺,而你失去了幾乎所有關于這個人的記憶……”
“不!不是同一個!”馮琛突然激動地打斷邢彥,“當時三署聯審的法庭上,我記得很清楚,哥哥是站在證人席上指證兇手!他們怎麽可能是同一個人!”
邢彥驚呆了,不僅僅被馮琛所說的話驚呆,更是被他激動得近乎恐怖的表情驚呆。
空氣凝固了好久,邢彥才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所以說,那時兇手跟你哥哥都還活着?”他皺起眉頭,“難道,兇手并不在參加夏令營的人員中?是後來被放進去的嗎?”
馮琛沒有回話,表情越來越惶恐不安。
邢彥覺得馮琛的話邏輯混亂,但鑒于他對夏令營的記憶破碎不堪,而且現在情緒十分激動,并不好追究下去,只能将這個話題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