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惘然

第93章 惘然

村長垂頭拭淚,平靜了些許才繼續道:“後來我們想方設法避免與這些怪物直接接觸,就在村子外、村子裏,挖了很多壕溝,引誘那些怪物跌入陷阱,這才勉強支撐了一個月,不至于村子的人死絕。

但是長官,我們撐不了多久了……那些怪物源源不斷,除掉一只很快就有另一只出現,再這樣耗下去,我們遲早都會死。

真被逼到絕境,我們只能離鄉背井、遷徙別處。但這一村子老老少少,且不說路上可能會碰到戰禍,單是長途跋涉,有多少人能活到最後?”

邢彥捏緊拳頭,覺得胸口堵得發慌,猶如千斤枷鎖縛身,沉重無比。

就他以往的認知,“奉獻”基本都會發生變異,但能夠激發出神力的卻是極少數。可按村長所言,如今入侵村莊的“奉獻”似乎都具有神力。

——怎麽會這樣?莫不是真跟儲輕緣恢複了記憶有關?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一旦正面對抗起來,一兩個“奉獻”都能折損玄機營大批兵力,更何況是源源不斷的“奉獻”!

“絕對武力”四個字再次浮現在邢彥腦海。

——難道真如以前猜測的那樣,儲輕緣的基因有先天缺陷,即使他恢複記憶,“奉獻”們的身體變異也無法改變。但因為記憶與神力正相關,随着儲輕緣恢複記憶,這些“奉獻”會更容易激發出神力,成為強悍的殺戮工具?

媽的!儲輕緣這家夥為什麽又回去教宗了!就這麽心甘情願任那個宗主擺布嗎?!

邢彥臉色陰沉,戾氣畢現,一個念頭不經意浮出——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找個機會除掉他。

念頭一閃而過,邢彥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麽會對儲輕緣起了殺意!

雖然剛認識時邢彥跟儲輕緣很不對付、兩人見面就撕,但這段時間相處下來,邢彥親眼所見、從旁人口中所知,儲輕緣除了性格傲氣了些外,本質純良,一直在盡自己所能救助他人。

他的血統是他的錯嗎?不是。應該說,他才是因為血統最受盡磨難的人。

他有什麽錯?錯的是那些野心貪婪、不擇手段、多少利益都無法填滿欲望溝壑、視他人性命如草芥的人。

為什麽要把這一切的錯算到儲輕緣頭上?他跟馮琛……已經夠可憐的了。

想到這兒,邢彥垂下頭,倏忽感到一股強烈的愧疚。

——自己算個什麽東西呀!現在這些村民求救,自己什麽都做不了,還想把責任全推到別人頭上。

自從被重案司革職後,邢彥身邊能依仗的人僅剩了馮琛和儲輕緣,現在這兩人都下落不明。

在“動島”時,邢彥從使徒口中得知,儲輕緣會被教宗囚禁;而在被關進刑軍署監牢之前,他就已經聯系不上馮琛,那小子只給他留了一句“我會回來的”,然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今孤立無援,過去的手下一個個受他牽連,自己就是個無用的廢物!哪來的臉去推卸責任!

什麽八面玲珑、游刃有餘、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邢司長……以前他攀附權勢、趨利避害、以公謀私時,确實在三大署混得如魚得水,如今想要摸着良心做回事,怎麽就落到如此田地?

邢彥痛苦得腦袋快要炸開,猛一拳捶在床板上,把屋裏的人吓了一跳。

“長官,您,您沒事兒吧?”村長向後退了一步,神情既擔心又警惕,而屋內其他男丁紛紛站了起來,做戒備狀。

邢彥根本無心去防範這些普通村民,他只恨自己無力救助他們。

目前唯一能克制住神力的手段只有磁場禁锢,可看眼前村莊的落後狀況,哪有什麽條件建立得起磁場禁锢?

“我沒事。”邢彥擺擺手,思慮良久,道:“我會用機械矛隼向外求援,但援助能不能到、什麽時候到說不準,當下能做的恐怕就只有布置壕溝陷阱了。”

村民一聽邢彥說向外求援,眼睛瞬間都亮了,重新燃起生存的希望。

只有邢彥垂頭黯然,生怕自己帶給這些人的希望只是泡影。

他準備放飛矛隼,避開刑軍署高層,直接向玄機營求助,但玄機營到底是何立場,會不會也跟刑軍署高層同流合污,又或者疲于應戰南陸、沒有餘力派兵來救援?

他心裏根本沒底,但他決定賭一把。

求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必須得把克制“奉獻”的方法、以及傭兵寮叛變燕州的事實傳遞出去。

燕州如今已經被打得措手不及,如果持續信息不對等,恐怕會釀成更大戰禍。

第二天清晨,邢彥放飛矛隼後,便與村裏男丁們一起,加固村子附近的壕溝陷阱。

村長天天守在祠堂,懇求祖先庇佑,祈禱戰禍放過他們這個破落小村。

也不知是不是祖先真顯靈了,接連幾日村莊一片安寧,大家都稍稍松了口氣。

壕溝陷阱中的“奉獻”屍體被陸續挖了出來,一具具蒼白腐壞的屍身皆有不同部位的異變,讓他們看起來不似正常人類,令人作嘔發怵。

只有邢彥知道,這些“奉獻”原本也是普通的人類,大多是滿懷一腔熱血、無知無畏的年輕人,被改造後或多或少還保留有原本的意識,如今變成了這個模樣、落得這幅結局,讓人不由得悲從中來。

在大家把“奉獻”屍體掩埋時,村裏幾個不到十歲的孩童也圍了過來好奇張望。

孩子們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甚至有幾個膽大的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用腳觸碰那些怪異屍身,被逮個現行後又一哄而散,跑得比兔子還快。

看來,之前“奉獻”攻擊村莊時,這些孩子定然是被大人們掩藏了,沒有目睹過血淋淋的場面,才會如此不知所懼。

邢彥想起路過祠堂時,曾聽見村長口裏念念有詞:“先祖千萬保佑孩子們能夠活下去,保佑他們無病無災,若是碰上禍亂,就拿我們這些老家夥的命去換孩子們的命吧,祖祖輩輩的血脈不能斷了根……”。

再聯想燕州對泊落族的趕盡殺絕,邢彥心中一陣惘然。

同樣都是燕州的人類種族,既有弱小時犧牲自我、保全後代的凜然壯義,也有強大時視其他種族為草芥、肆意淩虐的殘忍。

不僅僅是燕州,南陸的那些部族也大抵如此。

無論是壯義還是殘忍,本質上都是在拼盡了全力延續種族,為自己、也為子孫後代争奪更多的生存空間。

只不過人的欲求是無止境的,從維持基本生存到貪婪掠奪,善惡兩面、是非一體,全在一線之間,一旦跨過底線,征伐虜掠永無止境,人倫慘劇不停上演。

燕州、南陸,不過立場不同,實際所作所為又有何差異?

作為一個曾經的燕州官僚,邢彥自始至終站在燕州的立場,但在知道了泊落族的悲劇後,他又何嘗不曾懷疑過自己。

過去他一心謀私利己,倒是活得簡單坦然,如今計較起是非曲直來,反而彷徨失措,痛苦不堪。

将近一個禮拜,邢彥每日跟着村民們出去勞作,單調卻平靜的生活讓他暫時遠離了內心彷徨,能夠稍稍喘一口氣。

然而好景不長。

這一天,邢彥跟随着一群年輕壯丁,在村口壕溝裏埋插削尖的木棍竹竿,忽然,頭頂上方看熱鬧的孩子們發出陣陣驚叫,随後就聽到樹林方向傳來轟隆的樹木倒塌巨響。

——出什麽事兒了?!

衆人面面相觑、俱是惶恐。

迅速爬出壕溝口後,就看見遠處樹林中塵土四起、鳥雀驚飛,樹木一棵接一棵地倒下。

遠遠看着那些樹木倒塌的軌跡,分明是有什麽活物沖村莊方向快速移動。

邢彥大驚失色。

——糟了!難道又是“奉獻”?!樹林裏那麽多壕溝陷阱都沒能阻擋住它嗎?!怎麽還移動得這麽快!!!

他來不及細想,與身邊的村民們一起,抱起孩子們就往村子裏跑。

邊跑着,邢彥邊忍不住地回頭張望。

随着密林出口處一大片樹木倒塌,他終于明白了那些陷阱為什麽沒起到作用——一個高度接近兩層樓的、仿佛周身石化的巨人沖出樹林。

——果然是“奉獻”!

如此龐大的身形,直接從壕溝上跨過去都不成問題。

這樣的巨型“奉獻”,邢彥印象中只見過一次,那是他們綁架顧雪融遭玄機營的人攔截,儲輕緣來相救時帶在身邊的一個手下。

眼前的這個“奉獻”很顯然不是當初的那個,但當時邢彥目睹過巨型“奉獻”刀槍不入般的可怖,萬一眼前這個也有類似能力,外加神力,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進到村子中央空場時,見村長已經将村子僅有的八匹馬牽在身邊,而他周圍,一群男男女女手持槍械、棍棒準備迎擊。

——用這些武器對抗神力怎麽可能有用???

邢彥沖他們大喊:“快跑!跑得越遠越好!”

然而村長神情極為平靜,将馬匹遞交給邢彥他們:“長官,拜托您了,帶着村裏的孩子們先走。這個村莊是我們世世代代的家園,是我們的根,不可能就這麽輕易放棄!況且根本沒足夠馬匹供全部人逃跑。”

邢彥還想再勸說,被村長厲聲喝止:“長官,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眼前的花甲老人決然站立于瑟瑟寒風之中,身後男男女女聚攏在他的周圍。

這一瞬間,這群命如蝼蟻的人類竟莫名有一股強大氣場,孱弱的身軀仿若銅牆鐵壁守護在子孫身後。

邢彥怔住了,胸腔內有一股熱流激蕩,哽咽得說不出話。

村長見邢彥僵在原地沒動,“撲通”一聲跪下,其他留守村民也随他一齊跪倒:“長官,求求您!帶着年輕人和孩子們活下去,給他們一處庇護之所吧!”

邢彥狠狠一咬牙,再不多言,抱起孩子翻身上馬,帶着那群年輕人縱馬飛奔出村莊。

他根本不敢回頭看,就聽見身後喊殺聲四起,但那喊殺很快就被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淹沒,與巨型“奉獻”的嘶吼聲混雜在一起。

聲聲慘叫如同無數把利刃插在邢彥身上,他好想放聲痛哭,可是現在不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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