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堅信
第95章 堅信
邢彥領着幸存村民,在傭兵寮少年們的指引下,一路狂奔,終于在暴雨之前趕到了他們口中的“難民醫院”。
醫院位于一處岩洞中,布置極為簡陋。
一進醫院,就見四下角落三五成群地聚集着許多人,這些人中不乏老弱婦孺,很多人衣着褴褛,大約都是邊境地區躲避戰禍的流民。
他們一見有陌生人進入醫院,紛紛流露出警惕神色,确認是傭兵寮的那些少年們帶進來的後,才放松下來。
——看來這些少年所言不虛,他們确實一直在救助難民。
邢彥進醫院後,立刻急切地四下張望,望了一圈也沒發現儲輕緣或者馮琛的身影,卻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這難民醫院收容的難民不僅僅有燕州人,居然還有不少南陸人!
戰場上相互對立的種族,如今竟避難于同一屋檐下。
他仔細分辨後,發現還是燕州人跟燕州人在一起,南陸人與南陸人抱成團,雙方表面和平共處,實際并不多做交流,甚至還隐隐有火藥味兒。
邢彥顧不上這些暗潮湧動,他拉過奚明遠問:“你說的那位儲大夫人呢?”
奚明遠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現在身處何處,自從來到醫院就沒見過他。”
這下邢彥傻了:“那你跟我說這醫院是他的!”
“對呀,是他的沒錯呀,只不過我沒親眼見過他本人。”奚明遠又點點頭。
……
眼前的少年一臉無辜,邢彥終于明白了是自己過于心切,理解有偏差。
是儲輕緣的醫院并不代表儲輕緣現在人就在醫院中。
邢彥一下子大失所望,心又揪了起來。
——儲輕緣和馮琛到底身在何處?
轉念一想,既然醫院是儲輕緣的,那醫院主事的人一定跟他有聯系,于是又問:“那現在醫院是誰在負責?”
話音剛落,就見旁邊病房的隔簾掀起,走出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是一個穿着白大褂也難掩身形豐滿窈窕的女人。
她一出來就看到了邢彥,明顯很吃驚。
“邢司長?你怎麽上這兒來了?”沒等邢彥反應過來,這女人已經主動走過來沖他打招呼。
“你……你是……”邢彥頓時結巴了,這女人看起來很眼熟,他卻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人家名字。
女人很有禮貌地上前跟他握手,道:“我叫諾諾,是儲大夫的手下,邢司長還有印象吧?”
待這女人走近了,看到她波濤洶湧、呼之欲出的胸部,邢彥趕緊回避開視線,終于回想起來了——當時他跟馮琛綁架顧雪融時,儲輕緣總共帶了兩個手下來相救,一個是那個巨型“奉獻”,另一個就是這個叫諾諾的女人。
只不過巨型“奉獻”給邢彥的沖擊太大、記憶太深,一時忽略了旁邊還有這樣一個女人。
邢彥連忙說道自己有印象,寒暄兩句後,就焦灼地問:“你跟儲大夫現在還有聯系嗎?知道他……跟馮琛的下落嗎?”
諾諾頓時明白了邢彥來醫院的用意,搖搖頭:“三個月前,我跟儲大夫有過最後一次聯系,知道他離開‘動島’後直接回去了教宗。
他說不久後燕州和南陸之間會起戰亂,到時一定會有很多百姓受戰禍牽連、流離失所,囑托我在燕州邊境建立好難民醫院,收容這些百姓,等他過來。
可是,從那以後就跟他斷了聯系,再也沒收到過他的任何消息。”
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火苗又被掐滅,邢彥黯然失色得再明顯不過。
——照這麽說,儲輕緣大概率真是被教宗囚禁了,不然不會答應了諾諾卻莫名失聯。
本來還算鎮定的諾諾被邢彥一番影響,立時惴惴不安:“邢司長,你,你那邊也斷了聯系嗎?馮琛是也一起不見了嗎?”
邢彥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嘴裏雖然說馮琛留了口信會回來,臉上卻全是垂頭喪氣。
這下諾諾有些慌了:“他倆應該是在一起的吧……我還想着儲大夫是不是被什麽事情耽擱了,才一直沒聯系我,要是馮琛也同時失聯了,難道是……出什麽意外了?!”
她不可避免地往不好的方面聯想,臉色刷地慘白。
——這女人看起來對儲輕緣極為忠心。
邢彥覺得,把實情告訴她,除了徒增擔憂不會有任何幫助,只能安慰她說馮琛和儲輕緣不一定在一起,教宗的人都奉儲輕緣為神明,不會對他不利,頂多是不讓他插手戰事,一時将他困住罷了。
邢彥這樣說其實也是想安慰自己,不過這種自欺欺人沒什麽效果。
從之前使徒的描述中,邢彥大概能猜到,那個教宗宗主對儲輕緣有強烈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如果儲輕緣為宗主所用、乖巧聽話倒還好,一旦發現儲輕緣有自己的想法,并不受控制,他會對儲輕緣怎麽樣?
更進一步,如果儲輕緣真被囚禁在教宗,馮琛一定會想方設法相救,那宗主會對與儲輕緣有感情糾葛的馮琛怎樣?
邢彥越想越心驚,這不等于羊入虎口嗎!
——還有那個使徒,到底是何立場?
目前看來,最清楚儲輕緣和馮琛下落的就是她了,可這人神出鬼沒、行蹤不定,傭兵寮現在還解散了,更是連個可找尋的地方都沒有……
邢彥狠狠一拳捶在岩壁上,恨自己真是無用。
這樣懊惱的模樣諾諾看在眼裏,明白邢彥剛剛安慰自己的話沒幾分可信,心愈發揪緊。
不過她沒來得及多打聽幾句,病房那邊又傳來病人痛苦的喊叫聲。
幾個身着醫護服的工作人員立刻趕過去,不一會兒就有人過來喚諾諾幫忙。
諾諾沒時間再跟邢彥細談,匆匆安排他與随行村民落腳,轉身跑進病房。
而醫院門口,又有幾個傭兵寮少年帶着一群難民前來避難,其中不少人身受重傷,醫院內頓時忙碌異常。
一個忙得滿頭大汗的醫護人員一眼瞥見邢彥,沖他吼道:“那個全胳膊全腿、活蹦亂跳的,愣着幹嘛!快過來幫忙!!!”
邢彥以前從未見過如此陣仗,被吼了一句才反應過來,趕緊上前搭把手,和另一個人一起擡着擔架,将重傷難民們送進手術室。
手術臺上,主刀的諾諾精神高度緊張,根本沒注意到進來的是邢彥。她跟随儲輕緣行醫多年,基本都是打下手,如今要獨立支撐醫院,壓力巨大,輕巧的手術刀拿在手裏仿佛有千斤重。
從手術室出來時,剛剛一直走在邢彥前頭、跟他一起擡擔架的人側過臉,邢彥這才看清對方居然是一個南陸人!而方才他們擡着的又都是受傷的燕州難民,邢彥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複雜滋味。
就這麽陰差陽錯地,邢彥與一個南陸人搭檔,忙碌半宿。
等到終于可以歇下來喘口氣時,這南陸人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餅,掰開一半分給邢彥。
邢彥還沒來得及說聲謝謝,這人就轉過身去,完全不想搭理的意思。
邢彥只能默默啃餅。
四十年前,燕州借口南陸人引起禍亂,侵犯南陸,屠戮無數,将泊落族人趕盡殺絕;四十年後,南陸以為泊落族複仇的名義揮師燕州,誓将燕州人斬草除根。
打着正義旗號的戰争背後,是赤裸裸的争權奪勢、擄掠資源,卻将數以萬計無辜平民卷入漩渦。
邊境戰火蔓延過處,無論是燕州人還是南陸人都不能幸免。
戰争陰雲籠罩之下,這一處狹小的庇護所內,燕州難民與南陸難民既抱團取暖、又相互敵視。
邢彥蹲坐在岩洞一角,看着醫院內各色人群,想到自己也是他們其中一員,荒誕感愈發強烈。
過去,他因為自己是燕州人、做過燕州的兵,自然而然站在燕州的立場,如今知道了許多事實真相後,曾經的立場早就土崩瓦解。
他不明白為什麽要發生這一切,以血流成河為代價的你争我奪有意思嗎?
深夜時分,醫院漸漸安靜,邢彥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索性跑出岩洞透口氣。
到溪水邊洗了把臉,在一塊大岩石上呆坐了片刻,身後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肩膀。
邢彥頭也不回,只往旁邊挪了挪,給來人讓出地兒。他早就餘光瞟見了來的是諾諾。
白天時過于忙碌,兩人沒機會多交流,這會兒得空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沉默半晌,諾諾終于開口:“邢司長,你之後有什麽打算?要去找馮琛嗎?”
邢彥想了想,茫然搖頭:“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兒,就算猜測他在教宗,也根本沒可能找到他,南陸那麽大,現在又是戰亂時期……”
他苦笑笑:“我還有心思擔憂別人,自己都跟個喪家犬一樣。”
諾諾看了邢彥一會兒,躊躇片刻,突然問:“你相信馮琛嗎?”
邢彥懵住了,怎麽突然問這個?
“他給你留了言,說會回來。”諾諾解釋道。
邢彥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諾諾的意思。
“如果實在什麽都不能做,那就等在原地好了,相信他,等他回來。”諾諾的語氣中竟帶着幾分篤定。
白天剛得知馮琛也失蹤了時,諾諾本能地慌亂過,不過經過白天一番忙碌,她又漸漸恢複了鎮定,就跟這三個月來,她一直鎮定地守候在醫院一樣。
邢彥實在不知道她這樣鎮定的信心源于何處,疑惑地望着她。
諾諾坦然道:“我相信儲大夫,與他相處這麽多年,他從沒對我食言過,既然他答應了會來醫院,就一定會來。與其在這兒胡思亂想,還不如把醫院看顧好,等着他。”
這番話意在将心比心,勸慰邢彥。
她說話時眼神清澈,沒有絲毫猶豫,雖然跟邢彥一樣憂心忡忡,卻對儲輕緣有着一種近乎天真的堅信。
這種天真驀然間觸動了邢彥。
純粹地相信一個人……這是邢彥許久未曾體驗過的情感。
他向來奉行“命運要掌握在自己手裏”,被動地相信他人、依靠信念堅持下去的做法是他無法想象的。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醫院裏的一切,他會認為這種被動相信是逃避、是懦弱,然而在諾諾身上,他卻真真切切感到了一股勇敢。
因為相信一個人,所以為了他勇敢。
邢彥忽然覺得很感慨,有這樣一個堅信儲輕緣的人追随他左右,算是殘酷世界留給他的一點溫情吧。
——那自己呢?該相信馮琛嗎?相信他不會有事,相信他一定能從教宗回來?
邢彥深深嘆了口氣,擡頭仰望無際的浩瀚星空。
他自知沒有辦法做到跟諾諾一樣。
——也許十幾、二十年前,年少無知的自己也曾信任過、純粹過,只是經歷了許多世事沉浮後,早已忘記這種感覺很久很久了……
過去他以為是自己成熟了、游刃有餘了,現在才明白是自己失去了很多東西。
他摸了摸胸口,莫名感到一陣強烈的空落感,鼻頭發酸,如梗在喉。
“對不起,我去抽根煙。”他回避開諾諾,遠遠走了一段,從懷裏摸出一根煙點上,邊抽邊在腦海中搜索半天,驀然發現,自從鄭烽死後,他連個能說說心裏話、能在對方面前表露自己脆弱一面的人都沒了。
馮琛是他現在最為牽挂的人,那孩子也真心對自己,但馮琛畢竟跟他隔着輩分,對人對事兩人又立場不同,根本不可能親密無間。
——那還能有誰?
他突然想起了萱娘,心裏不禁一陣柔軟,然而立馬又搖了搖頭,他曾經在感情上傷害對方至深,現在很多年過去,人家是不屑計較了,不過與他的交往也僅限于肌膚相親。
其餘他那些個待之不薄的舊日屬下,對他确是重義氣,卻不是他能寄托感情的人。
“最後還是一無所有了啊……”邢彥苦笑。
曾經春風得意、自以為擁有一切的邢司長終于意識到,原來自己心裏一直有一個空洞,這個空洞是多少財富、權勢都填不滿的。
“如果……”邢彥躺倒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想,“能回到過去……”
他感到很疲憊,索性閉上眼睛、腦袋放空,意識昏沉之際,最後停留在他腦海的畫面是——大堂的樓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個身着旗袍的娉娉婀娜的女子,款款向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