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逆天而行
第96章 逆天而行
三個月前,南陸玉帶河峽谷,教宗總壇,規模最大的一處宮殿居所。
深夜時分,從前殿到後寝,宮室內外、高臺長階,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侍從伫立左右。
然而恢宏的主寝殿內,諾大的墨玉床榻之上,任憑榻上那人怎樣沉溺于夢魇之中驚呼掙紮、把被褥全部掀翻在地,都沒有一個侍從上前,将他從噩夢中喚醒,或者給他重新蓋上被褥。
直到大半夜,仍有驚呼聲不時從幔帳內傳出,夾雜着極為惶恐的情緒。
一個進教宗沒幾年,年紀看起來不過十幾歲的侍從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挪動腳步,想上前瞧瞧情況,被旁邊的一個老侍從一把拉住。
“你不要命了!”老侍從壓低聲音呵斥。
“就這麽不管不顧宗主?!”小侍從不解。
“當着他面恭順就行了,背後誰還管他是冷是熱,都是為了混口飯吃,保住自己的腦袋最重要,你這麽好心跑過去,誰知道他會不會‘夢中好殺人’?”
“這話說得有點兒太誇張了吧?”
“诶~你是不知道……”老侍從俯身湊到小侍從耳邊,悄聲道,“有傳聞說,老宗主并不是正常死亡,而是被人勒死的,他死後,現在的宗主才有了上位機會。你猜猜老宗主是被誰殺的?”
小侍從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更加小聲道:“難道是宗主?不會吧~宗主不是被老宗主養大的嘛,每年祭祖時,宗主哭得那叫一個痛徹心扉呀~”
老侍從話裏有話:“誰知道他哭的祖宗是哪個……”
小侍從還想再多八卦幾句,墨玉床榻上忽又傳來一疊含混不清的夢話,聽語氣,仿佛在厲聲詛咒。
兩個侍從吓得立馬分開,在寝殿外站得筆挺,再不敢多嘴一句。
雖然不敢竊竊私語了,小侍從的耳朵卻沒閉上,反而豎得更高,仔細分辨着宗主的含混夢話,就聽見宗主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低,竟好像在嗚咽哭泣。
小侍從愈發好奇,摒氣凝神,最後終于在一堆亂七八糟的言語中聽出了一句話——我……害怕……
——???
小侍從覺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害怕??誰害怕?宗主嗎?怎麽可能……
他還想再仔細分辨一下的時候,夢話聲忽然中斷了,接着床榻上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随後幔帳被粗暴地一把掀開。
周圍侍從紛紛低下頭,沒有一個人敢擡頭多看宗主一眼。
死一般的寂靜中,宗主孤身一人踏出寝殿,走下長階。
估摸着他走遠了,小侍從微微側過頭,注視着他的背影。
明明長階兩側站滿了侍從,此刻卻仿佛空蕩蕩,宗主好似一個孤魂徘徊其間。
不知何故,剛剛那一句似是而非的“我害怕”,久久回蕩在小侍從腦海,無法褪去。
長階盡頭,黑壓壓的車隊等候在那裏。
宗主坐上其中一輛,向司機說了一個地名。
“诶?現在嗎?”這值夜班的司機剛剛一直趴着瞌睡,突然間驚醒,說話沒過腦子,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吓得連連道歉,好在宗主沒打算多計較,只輕聲道:“想去看看。”
在峽谷隧道中穿行很久後,車隊終于行駛進一座龐大的、狀如碉堡的建築物。建築物四周,圍繞着數個契形入口,那兒通往地下掩體。
教宗總壇每一處角落都覆蓋有磁場禁锢,控制磁場禁锢的裝置被集中布置,就在這些地下掩體中,而宗主手上掌握着開關。
不過這次宗主來,并不是來檢查磁場禁锢裝置的,而是走向了建築正面巨大的弧形拱門。
守門的衛兵看見車隊,顯然很意外,來不及跟碉堡裏邊的人打招呼,只能放行。
宗主示意司機送到入口處就好,他一個人從車上走下來,步行進入碉堡。
眼前是一條寬闊筆直的通道,天花板上一排排刺目的白熾燈将通道照得透亮。寂靜一片的空曠建築內,每走一步,腳步聲都清晰無比。
宗主突然停下來,轉過身,身後空無一物,唯見他走過的道路。
他再次前行,只有腳步聲與之相伴,仿佛在清晰地提醒他,走在這條路上的僅此一人。
打開一道厚重鐵門,前方隐隐傳來斷斷續續的哭嚎聲,那聲音很奇怪,乍一聽好像是人,仔細分辨又好像不是人。但無論是什麽,都能明顯感受到其中的絕望痛苦。
宗主腳下遲緩了片刻,微微捏住拳頭。
就這樣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鐵門,走在這條仿佛沒有盡頭的通道上,聽見遠處的哭嚎聲愈發清楚,撕心裂肺地回蕩在通道內,每一聲都讓宗主感到心裏再沉重一分。
這時,前方一道鐵門突然從裏面打開,一個身着白大褂、戴着黑框眼鏡的值班人員踉踉跄跄地跑了出來,擡頭瞥見宗主就在眼前,吓得差點沒跪下,結巴道:“宗……宗主,您怎麽來了……”
看樣子,門衛終于把宗主突然到訪的消息傳達進來了。
宗主沒理會他,徑直邁進鐵門。
值班人員想攔他,卻又沒膽子,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小心道:“宗主,裏面沒什麽可看的。”
宗主停下腳步:“裏面的‘奉獻’什麽時候可以改造成功?”
值班人員想死的心都有了,額頭上冷汗直冒。
這大半夜的,相關負責人全都不在,就他一個小喽啰。
——該怎麽回答才不用擔責,才不至于激怒宗主?
聽聞宗主近來脾氣愈發暴虐,在他身邊服侍的人稍有不慎,就會丢掉小命。
沒等值班人員想好怎麽回答,宗主再次不耐煩問道:“什麽時候可以成功?!”
“我……我……我……”值班人員結巴半天,蹦不出一句實質內容。
宗主暴躁道:“我問你他們什麽時候可以恢複正常!!你要敢說一句假話,我立刻讓你腦袋搬家!!!”
走道前方,哭嚎聲再次傳來,凄厲哀怨,像無數根鋼針穿透他的心髒。
值班人員一下子撲倒在地,再不敢妄想說謊,哆嗦道:“宗……宗主,真……真的太難了,杏林大人的基因本身有問題,‘奉獻’的變異其實是……是他的基因缺陷造成的……”
“所以你們就辦不到了嗎?!”宗主怒吼,“一個個號稱是燕州、南陸最頂尖的專家,這一點問題都解決不了嗎!!之前是誰信誓旦旦地跟我承諾,只要儲杏林記憶恢複了,‘奉獻’實驗就能有突破性進展?!”
值班人員都快匍匐在地上了:“宗主,确……确實有突破性進展,現在的‘奉獻’只要稍加刺激就能獲得神力!雖然對神力的控制還不夠好,但我們會加緊研究,很……很快這些‘奉獻’就能投入正面戰場,宗主您拿下燕州指日可待!!”
宗主沒有回話,居高臨下冷冷凝視着地上的人。
值班人員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所以你們都覺得,我只是想拿這些‘奉獻’做工具,是嗎?”
宗主的語調極其平緩,聽不出一絲情緒。
但值班人員敏銳直覺到,自己剛才的那番話說錯了,大錯特錯了。
面前的宗主正壓制着憤恨,宛如暴風雨前最後的平靜,滔天巨浪頃刻就會吞噬掉一切。
他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然而宗主最終沒有爆發,沉默良久後轉身:“你走吧,我想單獨跟這些‘奉獻’待會兒。”
值班人員再也不敢多言,從地上爬起來,轉身逃也似地跑了。
宗主一個人繼續前進,行至碉堡最深處,那兒有一座巨大的實驗室,內裏密密麻麻擺滿了磨砂玻璃盒子。
這些盒子大約六尺見方,從盒子裏,此起彼伏地傳出哭嚎聲。
透過磨砂玻璃,隐約可見其中怪異的似人非人的身影。
宗主走到這些盒子中間,按下操作臺上的按鈕,磨砂玻璃一片接一片地緩緩降落,露出裏面關押着的“奉獻”。
他們腳上都拴着鎖鏈,因為常年不見天日,裸露在外的皮膚毫無血色,加之身體的變異,看起來極為可怖。
玻璃一旦落下,看到房間中央站着一個正常人,尚存一些自我意識的“奉獻”們紛紛湧向宗主,想向他求救,可是他們很快被腳下的鎖鏈牽絆住,只能被困在原地厲聲喊叫。
宗主怔怔地看着四周,有一個離他較近的“奉獻”拼命向他伸出手。
他走過去,聽見那“奉獻”艱難地從喉嚨裏發出一句:“救救我。”
一瞬間,他胸口像被重重砸了一拳,跪倒在地上,冥冥之中,聽見一個聲音對他說:“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你要逆天而行嗎?放過那個孩子,不要再讓他想起過去,就這麽安穩地過完餘生不好嗎?”
這聲音不停地在他腦海中萦繞,揮之不去。
他記得很清楚,這是老宗主被他勒死前最後對他說的話。
看着周圍向他湧來的“奉獻”,宗主一陣恍惚,仿佛老宗主的聲音又在反複不停地問他:“他們就是你想要的親人嗎?這就是你想重建的故族嗎?”
“我不相信~~~~”宗主嘶吼着狠狠一拳砸地,咬牙道,“我不信做不到!我不甘心!!如果天意要滅絕泊落族,我就偏要逆天而行!!!”
可再怎麽不甘心,眼前的事實讓他無法回避。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希望渺茫,但哪怕只有一線機會,他也要拼盡全力。
結果費盡一切心思、不惜一切代價、謀劃了許多年,到頭來就得到了這樣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想起剛剛那個值班人員的話,想起身邊侍從們對他的畏懼,他感到莫大的悲涼。
再不是旁人臆想之中的強悍、暴虐、專制、高高在上的宗主,此時的他蹲坐在地上,蜷縮起身子抱緊自己。
巨大的無力感襲來。他閉上眼睛,輕輕哼起一支小調。
那是童年時候,每每他惶恐不安、難以入眠時,泊落族母親在他耳旁哼唱的。
從有記憶時起,他就生長在泊落族,他的名字叫阿勒克。
小時候的阿勒克從沒覺得自己跟身邊的人有什麽不同,只是外貌有一些不一樣罷了,沒有任何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他以為自己就是泊落族人。
直到有一天,村莊外來了一群跟他長相相似的人,他們将他的家人、族人屠殺、俘虜。
可笑的是,因為跟這群劊子手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脈,阿勒克逃過一劫,活了下來。
然而老宗主将阿勒克帶回教宗後,他的燕州面孔卻給他帶來了災禍。
身邊的南陸人只要老宗主不在場,就對他拳打腳踢,将無力反抗燕州人的憤怒全都發洩到一個未成年的少年身上。
他們邊踢打邊咒罵他:“你是禽獸的種,身上留的是畜生的血!”
少年被打得傷痕累累,卻不斷從地上掙紮着爬起來,回罵道:“你們是孬貨的種,身上留的是叛徒的血!你們比燕州人更加肮髒卑鄙!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們這些小人全都踩在腳下!”
不出意外,口舌之快換來了更加瘋狂的施暴。
而老宗主雖然心地良善,卻是個和稀泥的老好人,不争不搶,所以也不會堅定地維護阿勒克,一天到晚祈求的是天下太平,可哪裏有太平?
憤恨不甘的種子在少年心裏滋長。
他發誓要複仇,要将所有對泊落族犯下罪孽的人千刀萬剮,要讓那些揮舞屠刀的人也嘗到滅族之痛。
當時年少的阿勒克不知該怎樣做才能實現自己的目标,他只能忍耐承受,等待機會。
漫長的十幾年等待中,他探聽不到一點兒有關泊落族的消息,根本不知道燕州将剩餘的泊落族戰俘關押在“動島”,真的以為泊落族已經被趕盡殺絕。
就在他痛苦絕望到極致之際,夏令營事故爆發。
從老宗主口中他得知,這世上竟然存在一個燕州人與泊落族人的混血兒!
雖然這個混血兒不知是怎樣誕生的,但卻切切實實被激發出了神力,将夏令營幾十號人殺戮殆盡。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阿勒克眼裏閃現出光芒,他不僅看到了複仇的希望,還突然産生了一個念頭——原來普通人類和泊落族人是能夠結合的,而且結合出來的孩子完美繼承了泊落族人的特征。
如果是這樣,那泊落族是不是還可以重現于世?只要這世上尚殘存着泊落族血脈,哪怕是不完整的,只有一半,是不是都有将普通人類轉變成為泊落族人的可能?
于是他主動向老宗主請纓,帶人冒死潛入刑軍署的研究所,救出了這個混血兒。
第一次見到企圖自殺的儲輕緣,看到那種蒼白易碎的美,阿勒克內心不可遏制地萌生了異樣悸動,當将奄奄一息的儲輕緣背在背上,感受到他的體溫時,悸動愈發蔓延。
來營救儲輕緣,阿勒克帶着明确的企圖,而如今這份企圖被欲望暈染了顏色,種種複雜情感連他自己都很難分辨,僅一點非常清楚——他想要擁有這個人。
不過他的擁有十分小心翼翼。
“這是我的神明……”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将神明捧于掌中,壓抑着欲望。
儲輕緣對他來說彌足重要。
只有儲輕緣在他身旁,南陸人才會因神力的震懾而臣服于他、奉他為宗主,他才能獲得向燕州複仇的力量,而泊落族也才有重現于世的可能。
一切的一切,所有夙願的實現都以擁有儲輕緣為前提,所以他不敢輕易打破與儲輕緣的關系。
為泊落族複仇,在他心裏永遠是壓倒一切的存在。
成為宗主、手握權勢後,阿勒克将自己的欲求不滿全都發洩到了南陸人身上,看着一個個南陸的男男女女在自己胯下跪舔,他感到了極大的報複快感。
好在十幾年的相處中,儲輕緣也對宗主産生了強烈依賴。
因此不管儲輕緣怎樣地任性妄為,宗主都持放縱态度,他有信心儲輕緣最終總會回到他身邊。
兩人在類似共生的羁絆中一路走來,無論後來的“奉獻”實驗遭遇了多少次失敗,宗主都沒放棄過。只要儲輕緣還歸他所有,他就還有希望。
然而,意料之外的轉折發生在儲輕緣與馮琛重逢後。
在宗主的計劃中,馮琛只是刺激儲輕緣恢複記憶的引線,他怎麽也無法想象,曾經經歷過那樣慘烈的背叛、傷害,儲輕緣依然意亂情迷了。
有過與儲輕緣長期共生的經歷,宗主自以為熟悉其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可是透過一雙雙監控器的眼睛,他看到儲輕緣面對馮琛時徹底不一樣的神情。
那一刻,恨意油然而生,不是對馮琛,而是對儲輕緣。
他在儲輕緣身上寄托了全部的期盼,做了所有能夠做的,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甚至兩人的共生關系開始出現裂痕,儲輕緣漸漸不受控制。
之後一次又一次,儲輕緣跟馮琛的每一次歡愛,都像一把利斧,将宗主對神明的想象剁碎砍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