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面試

“自我介紹一下。”

“我叫顏梨，來自中國杭州，編號FCS、S……”

“說點上面沒有的。”

衆所周知，機器人自誕生以來，一直作為人類的附屬品存在，而今人類卻給了它們一個奴隸翻身做主人的機會。

一個月前，聯合國發布《機器人人類身份考試法案》，簡稱《人考》，但凡通過該考試的機器人，都将獲得人類身份證，享受與其他人類等同的法律保護。

這對機器人來說，無異于瞬間從“奴隸社會”過渡到了“社會主義社會”。

從此它們不再為它們原先的“奴隸主”人類而活，他們将為他們自己而活。

月球作為試行點，女機器人顏梨正在月球錢水城內的聯合國大樓裏參加《人考》前的面試環節。

房間不大，一張簡單的長桌隔開了雙方的距離，明亮的落地窗外，是美麗的錢水湖。

錢水城便是以錢水湖而命名的。

顏梨說不出的緊張，她的跟前坐着三位監考官——黃種人歐陽慧、黑人韋斯特和白人羅傑森，各個表情嚴肅，一絲不茍。

剛才問話的是坐她正對面的黃種人歐陽慧。

三人年齡都在四十上下，胸前挂有各自中英文拼寫的胸牌，手拿透明平板電腦，上面有顏梨的詳細資料。

顏梨心跳激烈，兩手緊拽在桌底，臉上盡量保持平靜，想了想，有些語無倫次：“我雖然是機器人，但我的主人程爺爺、顏奶奶都很喜歡我，一直把我當孫女看待。這十年來我每天主要負責照顧顏奶奶的飲食起居，最近她病情加重，醫生說她很可能只剩一年時間了。一個月前，顏奶奶無意看到《人考》的新聞，鼓勵我過來試一試，希望我能通過考試拿到人類的身份，加入他們家成為他們正式的家人……”

“這麽說，是她逼你來的。”歐陽慧再次打斷。

“不是不是，”顏梨慌道，“顏奶奶沒逼我，我自己也想成為人類，我想來。”

歐陽慧冷盯着她，像在審犯人：“撒謊！你是因為老人的臨終遺願才來的，你自己壓根沒有做人的打算，是不是？”

顏梨渾身一顫，低頭不知所措。

這考試果然沒這麽簡單，截止目前，據說光面試的通過率就僅為千分之一，監考官們就跟裝了透視鏡似的，憑兩肉眼就能把人看個透透徹徹。

顏梨又慌又急。

一門之隔的走廊外，站滿了其它鮮活的等待面試的機器人。這些機器人全是她最直接的競争者，有大人有小孩，有黑人白人更多的是黃種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不栩栩如生，與真人如出一轍。

而且這些機器人基本都是最新的單品機器人，每一個都比她年輕、比她值錢。

顏梨屬于雙生機器人，一胎兩體，可分開也可一起打包售賣，遠比獨一無二的單品機器人低廉。她又出産于十年前，是個初代仿真真人機器人，人老珠黃，毫無優勢。

“是不是？”歐陽慧幾乎喝道。

顏梨遲疑掙紮膽怯着，最終點了點頭：“是。”

她不想再撒謊。

“為別人做人你覺得這事靠譜嗎？做人首先得為自己而活，才能為別人而活。我要聽你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你究竟是怎麽想的？你把這考試當成了什麽？”歐陽慧語氣婉轉許多，由審變為訓。訓斥道。

顏梨兩手緊摳，心裏沒底，她逼着自己緩緩擡頭，雖然連呼吸都能感受到她此時的緊張，遲疑了好一會，如實回道：“說實話，我對《人考》沒概念，對做人也沒概念，我也不知道這事靠不靠譜，但我就是不想顏奶奶失望。她對我很好，老誇我，就跟真正的親人似的，她還老說我長得像她年輕的時候，每天看着我就像看着她年輕的自己，絕對是親孫女。她很開心，我也覺得自己很幸福。

“話有點亂，但就像你說的‘做人首先得為自己而活，才能為別人而活’，我現在還不算是一個人，所以我只有先成為一個人才能為別人而活。這是她生前最後的願望，我不想讓她失望，只要有可能我就會盡全力。我想為別人為顏奶奶而活，這就是我心裏最真實的想法。”

這回答有些出乎歐陽慧意料，一時無以言對。

“你見過你的雙生妹妹嗎？”黑人監考官韋斯特适時問道。

顏梨愣了下，這問題跳得有點快，稍作平複，回說：“聽程爺爺提過，我自己沒怎麽關注。他說他當初之所以買我，除了我長得像顏奶奶年輕時候的樣子，另一個就是因為雙生機器人比單品機器人便宜，其它我就不清楚了。比如他為什麽只買了我，沒買我妹妹什麽的。我沒見過另一個我。”

“你是雙生，別人是單品，單品遠比你珍貴，你會覺得自己比它們低一等嗎？而且你今年已經很老了，已經十歲了，機器人更新換代有多快，想必你同樣清楚，跟他們年輕的最新一代的單品機器人相比，你自卑嗎？你的優勢又是什麽？”白人監考官羅傑森插問。

他是三人中難得比較面善的。臉白如方圓的饅頭，程爺爺顏奶奶正好最喜歡吃饅頭，看着親切。

可他的問題卻一點不親切。

顏梨不敢馬虎，搖搖頭：“不會，程爺爺顏奶奶對我很好，有這就夠了，我不覺得自己比別人低。而且……”

“而且什麽？”羅傑森追問。

顏梨猶豫了一下：“而且生活中我看到很多單品機器人過得遠沒我好，它們經常遭到主人的虐待，而程爺爺顏奶奶即便我做錯了他們也從沒罵過我，比疼親孫女還親。所以我覺得，是什麽機器人不重要，年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擁有怎樣的一個主人。”

“你這是在諷刺我們人類嗎？”歐陽慧冷對着她。

顏梨一陣心慌，怪自己一放松口無遮攔，直搖頭：“不是，我、我只是實事求是。”

白人監考官羅傑森見此卻笑道：“實事求是很好，而且你說得沒錯。”

“所以你覺得環境比出生重要是嗎？再就是請回答我跟他們相比，你認為你的優勢是什麽？”他繼而問道。

“我沒想這麽多，我就是覺得我挺幸運的，一路遇到的都是好人。”顏梨小心翼翼地，生怕再說錯話，“至于優勢，可能是情感吧，在一起相處久了，不管是人還是物，大家都會有情感吧。”

“那假如你運氣不好，你的主人經常打你罵你羞辱你，你又該怎麽辦？”黑人監考官韋斯特順着問。

“那我可能就不會坐在這了。”顏梨回說。

這是實話，真實得不能再真實了。再次出乎意料。三位監考官不約而同首次互看，似乎有了什麽結論。

“你覺得你自己漂亮嗎？”歐陽慧放寬不少，正常問道。

顏梨本就是個開朗的性格，跟着放松許多，想起什麽開心事，微笑道：“我對這個沒概念，但程爺爺顏奶奶總誇我漂亮，說我長得像朵梨花，我的名字就是這麽來的。”

“那你覺得作為一個人最可貴的東西是什麽？”歐陽慧又問。

“善良。”顏梨堅定道，“如果我有機會成為一個人，我一定要做個跟程爺爺顏奶奶他們一樣善良的人。”

三位監考官再次互看，彼此一個肯定的眼神交流，有了具體答案。

面善的白人監考官羅傑森率先回正臉朝顏梨笑道：“他們那是在誇奶奶年輕時候的自己，不過确實挺漂亮的。”

顏梨沒反應過來他話中的意思，冷臉的歐陽慧就說：“把手伸過來。”

顏梨以為握手，下意識伸過了右手。

“左手。”歐陽慧略顯無奈道。

另兩人則不由又笑了，被顏梨的真實和一點笨拙所打動。

他們給她的面試評語寫的就是：真實、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