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客來

第六章 客來

林晏第二日入了資善堂,與那些皇子貴胄們一道學習,沈老太傅見着林晏摸了摸他的腦袋,“真像你小舅舅……咳,最好還是別像你小舅舅了……”

周璨每日早朝時将林晏帶進宮,下朝後便在資善堂外等着林晏下學一同回王府。

林晏默着那課文,轉頭朝外看去,便能瞧見景純王坐在院子裏那棵龍爪槐下,那槐樹葉已盡落,蜿蜒下垂的枝杈微蜷如同龍爪,在他頭頂上挂着。他似是百無聊賴地擺弄着手裏的手杖,用它去敲打樹枝上稀稀落落剩下的幾個莢果,似乎是察覺林晏的目光,便擡頭沖他眨眼輕笑。林晏手上一抖,明明背得滾瓜爛熟的文章卻一個字也默不出來了。

今日周璨來得晚些,下學時進來和那沈老太傅聊了幾句。林晏這幾日也發覺,在別人跟前的景純王與在自己跟前的景純王還是有些差別的。周璨在其他人眼前,到底還是會好好端起個王爺架子,眼神收斂起戲谑懶散,連腰杆都挺得越發直了。大概是介于那日靈堂上與平日王府裏之間的樣子。

周璨領着林晏走時,迎面撞上了一位大人。

“參見王爺。”來人正是吏部尚書吳秋山。

林晏仰頭瞧了他一眼。吳尚書白面淡須,看上去慈眉善目,只不過手裏牽了個小胖子,那小胖子倒反一臉兇神惡煞,被滿臉的肉擠出兩道細眼縫,兩只小眼睛趾高氣昂地剜了林晏一眼。

林晏看這小胖子擠眉弄眼的樣子威懾不足而可笑有餘,撇過頭去以免自己笑出來。小胖子以為他是怕了,得意洋洋地挺起厚厚的胸脯。

“吳大學士,”周璨唇一牽,笑得正派又清雅,只不過一雙漆黑的眼睛裏半點兒浪花也沒激起來,沉沉如磐石,“不曾想在這學堂能見到吳大人,這是……?”

“回王爺,這是老臣外孫兒,”吳秋山壓着小胖子的腦袋逼他行禮,那小胖子氣鼓鼓地抓着他的手,不耐地喊了聲“王爺好”,“前些日子調皮沖撞了沈太傅,被沈太傅退學了,臣那女婿也真是,常年守着西境不着家,臣那愚笨女兒還瞞了好些天,這不,臣親自帶這無法無天的小東西來向沈太傅請罪了。”

周璨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原來如此,吳大人坐首翊林閣,想必是沈老太傅也要給您幾分薄面。”

“王爺說笑,真是折煞老臣了,”吳大人搖搖頭,誠惶誠恐地又行了個禮,瞧見一直站在一邊不吭氣的林晏,便道,“這莫非就是葉大将軍的小外孫,林小公子?”

林晏在資善堂這幾日早已學會了禮數,聞言抱手行禮,“林晏見過吳大人。”

他這不亢不卑一套下來,倒真有些少年初成的翩翩風度,與那翻白眼的小胖子一比,不知強了多少。吳秋山終于是笑得有點兒勉強了,“知書達理,王爺教得好。”

“哪裏,還是葉家生得好。”周璨摸摸林晏的後腦勺,最後一句殺得吳秋山臉色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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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晃晃悠悠出了宮門。

林晏照例幹巴巴地複述着學到的功課,周璨斜靠在墊子裏,神色有些冷淡,轉着拇指上那枚剔透而斑似墨染的蔚藍扳指,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你和那吳大人哪裏不對盤?”林晏見他面上仍帶着不悅,心不在焉的,便忍不住問道。

周璨看向他,挑眉輕笑,“本王跟那老家夥哪哪兒都不對盤。”

林晏皺眉,心道八成是這行事肆意的景純王心眼兒小,“我看他面相挺和善……”

“呵,那本王可得看好你了,保不準哪天就讓人販子拿顆糖球給騙走了。”周璨不耐地打斷他,眉宇間挂着他招牌式的嘲諷,那雙眼睛黑黝黝的,略顯清寒。

林晏察覺周璨是真的動怒了。他不知自己剛說的那半句話裏哪個字踩了這王爺的尾巴,只不過林晏也是從小被葉韶慣大的,少爺脾氣也輕不了,張口就道:“騙走也罷了,反正到哪也是要看人眼色。”

周璨蹙了蹙眉,這時也反應過來,他碰着吳秋山就心思浮躁,一個沒留神嘴上沒把住,把話給說重了。林晏那小臉變得也忒快,小嘴巴一癟,偏讓他看出幾分可憐。景純王也就被這小孩給過臉色,竟還是沒動肝火先心軟了,于是假模假式地咳嗽一聲,“本王不是那個意思,吳秋山城府深不見底,以後那小胖子回資善堂了,你也別跟他一道玩。”

林晏目前在資善堂,就沒一道玩的同伴。畢竟一個頂尊貴的王爺,清晨送下學接的,比奶娘都上心,其他那些個小娃娃們都不敢跟他搭話。不過林晏性子早熟,又不善交際,跟他小舅舅同進同出慣了,也不大看得上跟自己年歲差不多的孩子,是以還沒有交個朋友的想法,便也沒有将這事說給周璨。

他這會聽得周璨這麽一解釋,不由多想了想。那教書的沈老太傅,三朝老臣,還是當今皇帝的老師,老得半只腳都踏進棺材了,脾氣硬得要命還免不了讀書人的清高,是出了名了不給人面子。當年葉韶調皮搗蛋,不服管教,把沈老太傅的最愛的一幅墨寶藏到了外頭那棵龍爪槐頂,也不知他是怎麽爬上去的,當天就被沈老太傅退了學,葉大将軍親自上門謝罪都不頂用。聽周璨這話,那小胖子勢必會回資善堂,這吳大人竟有這樣的本事?

自從嘉元皇帝時,左相宋簡聯合安王謀反,光和皇帝時成立翊林閣,便逐漸削弱宰相權力,最終甚至除去了宰相一職。聽聞翊林首席便位同宰相,想來這吳秋山的确是個大官,可即便他以權壓人,也未必能叫那硬骨頭的沈老頭彎下腰來。

“想什麽呢?”周璨見他沒了聲響,抛過來顆栗子糖,正砸在林晏下巴上。

林晏吃痛,捂着下巴瞪了他一眼,看一眼手裏的糖果,便想起他說的那句被人販子拐跑的話來,越發氣了,将糖塞進嘴裏咬得嘎嘣直響,好似那是周璨的腦袋。

此時朝廷局勢,又豈是林晏一個小小九歲小孩能想明白的,林晏分了心,也不再鑽牛角尖,只是心中還有好奇,含糊問道:“那吳大人莫非是個壞官?”

林晏人小話直,周璨失笑,“你這話也只敢在本王馬車裏這麽說說,明白沒,”他沉吟片刻,見林晏仍一副摸不着頭腦傻白甜模樣,嘆了口氣,直直盯着他,正色道,“本來不想同你說的,但你聽了也沒壞處,”周璨似乎仍在猶豫,低頭将那扳指摘下又套回去,終于開口道,“當年你爹爹娘親那樁案子,原是淮安府尹鄭鈞貪贓枉法,私扣糧款,致使災民成流民,流民成匪民,南方水匪橫行,各處水道一塌糊塗。”

“而欽差南下,鄭鈞害怕罪行暴露,竟還買通水匪截殺欽差于途中。”

林晏看着那雙漆黑的眼睛,四年前那段模糊的記憶如沸水翻滾,在他腦子裏燒灼着,他忽地有點兒害怕這樣看他的周璨,抓緊自己的袍尾,背上滲出汗來。

“那惡行敗露,下獄問斬的鄭鈞,是吳秋山的親外甥。”周璨似乎是明白他想起了什麽,也不移開視線,繼續淡淡将那話說完。

林晏将差點兒将那糖囫囵吞下去,低下頭不知如何反應。這哪裏是跟王爺你有仇,這分明是與我有仇啊!

周璨這時卻又将一顆糖果扔過來,也不知他袖子裏藏了多少,顧左言他道:“不怕,都過去了,再吃顆糖緩緩。”

馬車終于停在王府大門口。

攬月親自掀開簾子迎接,頭昏腦漲正要下車的林晏迎面撞上她,紅着臉又摔了回去。

“小少爺當心。”攬月面無表情地關切了他一句,徑自貼近周璨的耳朵輕聲說了什麽。

周璨就笑,“不錯,人呢?”

“在大堂候着。”

周璨似乎很是高興,連手杖也忘了拿就要下車,還是攬月一把拽住他将手杖塞進他手裏。

林晏不解,雲裏霧裏地跟了上去。

堂中有人背對着大門正坐着喝茶,聞聲回頭望來。那人不過也二十的年紀,一身樸素的棉袍,長相也十分寡淡,就是那種一眼平平無奇,移開眼就壓根記不起的容貌。硬要說哪點讓人印象深刻,那便是他一頭烏發厚實濃密,用簪子绾了個簡單的發髻,卻壓得那古樸木簪搖搖欲墜。

“我的小意兒!”周璨遙遙就叫,聽得那人眉頭皺起,眼裏顯露出微微嫌棄來,等到周璨到了他跟前,他還忙不疊後退了一大步,“草民參見王爺。”

“哎呀,演真法師沒給你剃頭啊,本王還以為今日能見到個小沙彌呢。”周璨上下打量他,看得頗津津有味。

景純王這倒黴脾性,林晏聽見這句就忍不住想翻白眼了,那人顯然涵養極佳,還好言解釋道,“王爺,滿二十歲就不能叫沙彌了,得叫比丘。”

周璨壓根沒聽,朝林晏招招手,“安兒,這是方先生,今後是王府的常住貴賓了。”

林晏心道“常住貴賓”是個什麽說法,只好先行了個禮。

“草民方叔言。”那人細細看了看林晏,仿佛是見到故人一般微微一笑。

“這便是你從葉家拐來的小孩?”待到林晏先回了房,方知意才收起一臉出家人般超脫凡塵的笑,搖搖頭,“可真像阿韶。”

周璨故意裝沒聽出他的話裏有話,與他坐到桌邊,“你可太不像話了,我邀得情真意切,你卻當耳旁風?”

“我未滿師父所說的修行十年,一定是不能歸家的,我如今都犯了戒條,你還要我如何?”方知意冤得很,苦着臉道。

“那你不回方家便是了,我這兒能算家嗎,這王府姓周。”周璨不以為然。

方知意也說不過他,長嘆一口氣,“攬月的嘴跟鐵打的似的,你怎麽回事,不就是條傷腿嗎,看你走得挺順當啊,你用得上我?”

周璨摸摸眼角,将那細長手指搭在眉尾輕輕敲打,将另一只手送出來,輕輕一甩,那朝服寬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段白皙小臂,他掌心沖上将手往方知意跟前一搭,輕聲道:“那便勞煩方神醫把一把脈,一切便知。”

方知意瞧他眼神不對,忽有種不好的預感,先暗自認真打量了一番周璨。

周璨先前黠笑嫣然,說話又是他招牌式的欠收拾,方知意只覺他雖清瘦許多,但精神氣足得很,此時周璨安靜下來,支着腦袋,仿佛是卸下了一身強自撐起來的空殼,他眼下微微青灰,唇色可以僞裝,但指頭不行,他那按在額角的幾根素白手指,指甲蓋下透出的竟是淡淡青紫,顯然是氣血不足,內有虛虧。

莫不是傷了肺腑?方知意惴惴不安起來,忐忑地将手指摁到周璨腕子上。

片刻後,方知意猛地往後一退,差點兒連人帶椅子給仰面摔翻過去,幸好這王府紅木椅沉,還有攬月在後頭早有準備般按住了椅背。

“你你你……”方知意顫巍巍伸出根手指,以下犯上地迎面指着景純王尊貴的面孔,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周璨抓住他的手指,登徒子似的摸了摸他的手背,然後将他的手徑自扯過來按到自己小腹上,“來,小世子給方叔叔問好。”

方知意一張寡淡的面孔憋得都大了一圈,半晌只吐出兩個字,“……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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