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非

第七章 生非

方知意深覺因是自己破了十年修行的戒律,佛祖來懲罰他了。

“師父說了,我當遍歷山水,刻完三藏十二部經書,人生匆匆白駒過隙,叔言當啓程了。”當他這麽說着準備收拾細軟溜之大吉時,周璨在後頭幽幽道:“你知曉得太多了,出了這王府門,本王只有滅口了。”

方知意真是想當場圓寂。

說起與這景純王的孽緣,方知意只道是自己命中注定有這大劫數。方家為周璨母妃母族,是以方知意與周璨也算是沾親帶故。方知意與周璨年歲相當,少時也常一同玩耍。只不過方知意娘胎裏帶的不足,患有哮喘之症,往往不能疾走,時常卧榻修養。

方知意十二歲那年冬天大病一場,沉疴難愈,每況愈下,幾乎是進氣多出氣少。大夫說小公子估計撐不到過年,方家都準備好了棺材。

也是這時,一個幹瘦枯槁的雲游老禪師到了肅親王府前。那老禪師披着老舊褪色的袈裟,卻拄着一支四股十二環錫杖,白須飄飄垂在胸口。

秦進見他雖周身樸素,但那支鳴杖不容小觑,不敢怠慢,将人請進府內奉齋。十三歲的周璨正巧從葉府回來,正撞上老禪師要走。

老禪師仿佛等的就是他一般,“小世子龍鳳之姿,可否聽老衲多嘴一二。”

周璨小小年紀已會識人,當即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做出悉心聽講的模樣。

“小世子眉目清明,是穎悟絕倫之相。只是這眉間藏珠,本也是福氣之兆,”老禪師伸出幹瘦的手指,輕輕點在周璨眉間,“但這痣生在此處,偏偏又斷了弟子宮,免不了親緣淡薄,甚至伶仃孤苦。”

老禪師菩薩般低眉合掌,“懇請小世子與老衲同行,避世之塵濁,修己之圓滿,方能無困無累。”

周璨聽到這倒是笑了,饒有興趣道:“大師這是打算渡我?”

秦進聽了一身汗,這得道高僧想要诓自家小殿下出家啊,又按周璨這不着調的性子,怕真給答應下來,揣度着正想插話,又聽周璨道:“留玉愚鈍,怕是沒有佛緣。”

“說到親緣淡薄,大師您瞧這王府,就留我一個主人,我這親緣可都淡薄了十多年了,還能淡薄到哪裏去。”周璨張開手臂笑道。

老禪師還不知道,此時的周璨早将葉韶納進了心裏,斷了自己成家續火的念想,若是葉韶将來并不傾心于他,那他必然是孤家寡人到老了,因而老禪師的說辭丁點兒沒撼動他,周璨唯一的感想便是這老頭兒說得還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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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家父修行于丈人山天師洞,他修道我出家……這好像也不大合适吧?”說到後來,周璨又開始胡說八道,秦進趕緊捂了他的嘴,忙不疊賠禮,“大師莫要跟小世子一般見識。”

老禪師反倒是笑了,搖搖頭,雲淡風輕,“小世子小小年紀心志堅定,老衲便不強人所難了。”

“大師留步。”周璨上前一步,“既然大師想要渡人,何不渡個更值渡之人。”

“小世子此話怎講?”老禪師眯起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瞧見周璨一雙漆黑眼眸靈光流動。

“兩條大街外方宅,小少爺方知意疾不可為,命在旦夕,還望……演真法師救他一命。”周璨深深俯**行禮,言辭倒是正經懇切起來。

老禪師哈哈一笑,“小子聰慧過人,老衲便成全你。”

那支錫杖金外包白鐵,卻仍掩不了其精致不俗,那十二環上刻了帝仙藥經的扉篇,周璨靠近時分明還聞到了老禪師身上的濃重藥味。

傳聞一雲游藥僧,法號演真,執金頭十二環禪杖,環環刻藥經,能起死人而肉白骨。

于是演真大師帶走了奄奄一息的方家小公子,留下一句“十年修滿便可歸”。

說到底自己這條命也是周璨給的,方知意嘴上不樂意,身體還是很誠實地翻書煎藥,圍着救命恩人跟只陀螺似的轉個不停。

報恩不易,日漸頭禿。

掉頭發的可不止方知意一個,林晏也是心氣不順。緣由便是這方知意。

當時聽聞墨梅講,這方知意居然住進了周璨的院子,林晏心裏就咯噔一下。

這半個月來,方知意連院子都很少出,最多就是在花園裏曬曬藥材。他不出院門,連周璨都乖乖留在了府裏。往日周璨大半天都不在王府,也不知是去哪兒花天酒地了,如今方知意一來,好似塊大鐵錨,将周璨牢牢定在王府裏頭。

林晏心裏有些古怪,又隐隐有些氣憤。方知意是名醫者,若是要為周璨治腿,常住王府倒是情有可原,可為何要住進周璨的院子?那周璨又偏偏對他似乎親近得很,他曾見過周璨倚着藥架子捏了芍藥種子丢過去逗弄方知意,方知意氣得面上微微發紅卻無可奈何。

方知意雖長相平平,但身上有一股子不踏凡塵的超然之氣,清白得仿佛未上釉的瓷胎,眼裏靜得又宛若雪後的池面。林晏深知周璨眼光刁鑽,對物如此,對人亦如此。莫非他真的是……小舅舅屍骨未寒,他怎麽能!

林晏想得胸悶頭疼,夢裏頭都想提着周璨的領子可勁兒搖晃,質問他這個花心鬼到底是不是想移情別戀。

夜月寒輝,紅燭投影。

林晏低頭讀着文章,卻在一句上來來回回品不明白意思。許是家風原因,葉家兒女大多不拘小節,性子粗疏,林晏卻不大相同。大抵是更像父親林安青,除開懵懂無知時還會淘氣搗蛋,他性子穩妥,靜得下心,做事也一絲不茍,很是能自戒自律,不論是讀書習武,他都盡力而為,比一般的孩子成熟許多。是以在資善堂,他大概是沈老太傅最喜愛的一個學生了,沈老太傅經常給他些功課外的書,俗話叫做“開小竈”。

林晏思索許久不可解,便拾起書本找周璨請教。說起來這景純王平日裏別的事上沒個正經,讀書這事上難得算得上良師益友了。除了下學在車裏林晏需要向他複述功課,林晏寫的文章,答的試題,他都會親自看過,還會指點一二。王府的書房幾乎算是成了林晏的書房,裏頭的書林晏也大致翻過,很多都有周璨的批注,雖然寥寥幾筆寫得肆意,但都一語中的或角度精妙,看得出周璨讀得快思得疾,聰慧非常人能及。

墨梅掌着燈,跟着林晏來到了景純王的院子。

院門外站着侍衛,認出林晏都紛紛行禮。

“王爺睡下沒?”

“回小少爺,王爺還未就寝,您請吧。”領班的侍衛恭敬地将門打開。

周璨這林晏來過幾次,通報都不必,似乎在王府裏,林晏就是這兒的第二個主子。

往常攬月會出來迎接,這次卻沒瞧見她,林晏在房外敲了敲門,見裏頭亮着燈,便試探着推了推,門便輕易開了。

“攬月姐姐?”林晏看了一圈,堂內燭火通明,桌上擺着未收的茶盞和點心。

“許是臨時出去了,”墨梅幫他将披風摘下,“要不在這兒等等?”

這時,隔間傳來低低的人語與不甚清楚的嘈雜。

“王爺在啊?”墨梅探頭去看了一眼。

“你在這兒将筆墨備好,我去看看。”林晏将書放下,尋聲走了過去。

景純王的寝殿也是大得很的,廳房交錯勾連,林晏只來過這小書房,如此走了幾步,到了一扇虛掩的門前,他分明聽見了後頭周璨的聲音,另還有一人不甚清楚,再一聽才想起來,是方知意。

林晏心裏一緊,這都半夜了,方知意如何還在周璨房中?

他一咬牙,拉開一條門縫,悄悄鑽了進去。迎面一陣熱氣,裏頭似乎是燒了滿屋子的炭,熱得人心慌。一道四扇折屏立在眼前,屏面是半透绨素,繪着淺绛彩江天雪霁圖。可透過那寒水白雪,林晏分明能瞧見兩道貼在一處的人影。

林晏探出頭去,便能瞧見中央一個半人多高的浴桶,煙氣缭繞,周璨背對着他泡在水中,他的确是瘦了不少,背後兩片肩胛骨突兀地聳着,白皙的皮膚被熱氣蒸得泛粉。而方知意只穿了件薄衫,挽起袖口坐在桶邊,幾乎與周璨貼面,雙手竟然沒在水中,方才聽見的雜響便是他撥弄浴水發出的聲音。

這……這成何體統!林晏臉都青了,幾乎想要沖出去質問兩人到底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但周璨一聲低笑将他牢牢釘在原地,他瞧見周璨伸出手去扯那方知意垂在肩頭的長發,“你別胡鬧!”方知意羞赧又氣急,被他拽得腦袋直往桶裏倒。

方知意縮回一只手将自己的頭發從某人的爪子裏扯回來,站起來俯低身體,幾乎是成了環抱的姿勢貼近周璨。不知他做了什麽,只聽周璨悶哼一聲,竟然是栽進了方知意懷裏,抓着他的小臂沒了聲響。

林晏熱出了一腦門一身的汗,可偏偏四肢發涼,跟灌了鉛似的。他捂住酸窒的胸口,逃也似的往回跑。

“小少爺?怎麽了,王爺……”墨梅見他紅着臉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不由奇怪。

“我們走。”林晏抓起書抛下一句,面上帶怒地推門而去。

“哎,小少爺,燈!”墨梅摸不着頭腦,趕緊匆匆收拾了,提上燈跟上去。

“疼?”方知意抽回濕漉漉的手,往自己衣擺上蹭了蹭,托住周璨的一只手臂。

周璨腦袋***胸口,咬牙吸氣,“你輕點兒,按壞我兒子了怎麽辦?”

“你腹內淤血難消,所以時常腹痛,”方知意另一只手仍沿着他小腹,找準了點輕揉,“你這禍害的确是天賦異禀啊,從馬上一直摔到水裏都沒把孩子摔掉,佩服。”

方知意在別人跟前是天邊流雲,輕飄飄來去無牽擾,皎潔又無塵,在景純王跟前就是朵積雨雲,滿肚子牢騷刻薄就想往這尊貴的臉面上招呼。

“本王那是吉人自有天相。”周璨深吸長吐了幾次,感覺腹中疼痛漸漸可以忍受,松開方知意趴回桶沿,懶洋洋将腦袋壓在自己手背上。他黑發濕散,糾纏着落了滿身,幾縷貼着微挑的眼角,将眼裏那痛楚遮去了半成。

方知意低頭瞅了一眼他那半死不活的模樣,不忍道:“你腿上的傷如若能用強效藥,我保管三年之內讓你蹦得比你原來還能高三尺。”他伸手将周璨臉上的頭發撥開,試探着繼續,“你若執意留這個孩子……拖延下去,等到它瓜熟蒂落,再治,就算是我,也只能保證你是個跛得比較好看的瘸子。”

周璨好似被他這最後半句逗樂了,低下頭吃吃輕笑了半晌,伸手覆到小腹上。不知是不是泡了熱水的原因,那裏鼓得比白天明顯許多,圓圓潤潤的弧度,一只手便能蓋住。“再過幾日是不是就該會動了?若是個女孩兒可怎麽辦才好,太美貌了豈不得引得一幫臭男人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可煩人……”

方知意聽他這麽說,便是知曉周璨心意已決了。他心裏頭連誦了三遍“阿彌陀佛”才忍住想繼續規勸的沖動,又念了三遍來超度自己那顆愁雲慘淡的老媽子心和這半個月掉的以及剛被周璨扯斷的那些頭發,才心平氣和道,“藥浴快涼了,出來吧,攬月也該煎藥回來了,我給你腿上施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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