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龃龉
第八章 龃龉
禦書房。
皇帝放下筆,看了一眼坐在底下,喝着茶優哉游哉的景純王。
仿佛是聽見沙沙的書寫聲停,周璨放下茶杯擡起頭來,“不知陛下留臣是為何事?”
“無甚要事,只是近日國務繁忙,都未曾探望你。”皇帝和藹笑笑,不動聲色地打量周璨全身,“身子可好些了?”
周璨将那條傷腿伸出來,“再過幾日下了夾板,當是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皇帝低下眼去,似乎是重新看起了奏折,“以後不可如此魯莽了。”
“陛下教訓的是,臣記住了。”周璨十分乖巧地附和。
皇帝輕輕嘆了口氣,複又看向他,“這葉家的小外孫林……”
“林晏,陛下。”
“林晏,入你王府也該有個名頭,不然将來你若成家,他這身份也是尴尬。”皇帝緩緩道。
周璨挑眉就笑,“陛下是想讓臣收個幹兒子?”他搖頭似是想起什麽好笑的事,嘴角高翹,“要想那小屁孩叫臣一聲爹爹,恐怕打斷他腿都辦不到。”
皇帝聽他三句話就開始飄,微微皺了眉頭,半是責怪半是無奈地瞅他。
“況且臣當年也與葉家先小姐打過交道,妙雲姐姐還揍過臣屁股,要臣占她這便宜,萬萬不敢。”周璨拱了拱手,連連搖頭。
皇帝便也不想白費口舌了,揮揮手,示意此話揭過。
周璨卻探頭看向皇帝書桌角上的那只玉熏。那只熏徑有六寸,通體墨翠,色澤勻稱,剔透光皎。頂紐為微綻菡萏,蓋作镂空花雕,分明是長須龍面雲紋,邊緣刻出花瓣狀,瓣瓣精致非常。身為素,透着澄亮玉色,底下圍六只獸頭,口中銜環。當真是玉為頂乘,藝為絕倫。
Advertisement
“陛下,您這只玉熏可真是妙得很,看着不似出自國匠之手?”
皇帝循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你倒是眼尖,這是勒州特産的墨玉,裏頭透着翠,開萬塊原石也撞不見一次,稀奇得很,是西域的師傅雕的,圖個新鮮。”
周璨低下眸,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只是不輕不重道:“他人之物雖好,過猶不及。”
皇帝居高臨下睨了他一眼。
皇帝與肅親王年歲相當,只是非嫡出,當年先帝時排行老三。三皇子各處平庸,卻也勝在安平務實,太子退位之時舉薦了自己這位兄弟,才将他推上了皇位。當時其他幾位皇子身子孱弱年齡幼小的不論,還有幾位心術不正虎視眈眈的,都被太子聯合葉大将軍壓了下去。是以皇帝今日能坐在這龍椅上,多虧了肅親王的助力。
皇帝與肅親王當年也算兄弟親厚,周璨性子是恣意了些,皇帝也都包容的很,幾乎是将他當半個親兒看待。許是子孫緣差了點兒,皇帝如今膝下幾個皇子,全都資質平平甚至難上臺面,太子雖稍強些,但心胸狹窄趨利短視,不多打磨幾年難以将江山放心托付于他。相比之下,周璨從小冰雪聰明,如今更是出落得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皇帝總能在他身上看到當年兄長的豐标不凡,自己那幾個兒子還真是難望其項背。周璨這些年給自己造了個十成十的纨绔模樣,皇帝也是心中明白,他是不想讓太子吃味疑心,所以自斂了鋒芒。
周璨是個閑散王爺,朝着皇帝賣憨撒嬌,皇帝也就當他是個好逸纨绔,寵他由他。
可周璨今日看來不想與他打太極。
周璨看着皇帝的眼睛。
皇帝是個太平盛世的皇帝,無需他平烽火拓國土,只需他守江山安萬民。若他如當年皇子時那般敦本務實,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便算好了。只是帝王這個位子,坐久了,人是會變的。許是邊關被葉家守得過于太平,皇帝這些年一直重文輕武,甚至仗着一支葉家軍剛愎自用。渠勒盛産玉礦,每年上貢的那點兒看來是填不滿某些人的胃口。
“渠勒收得容易,其他幾國就未必了。”周璨站了起來,撐着手杖走到皇帝跟前,“陛下,葉家兩位将軍的威名震懾不了西境多久,不出三年,那些小國必然蠢蠢欲動。”
“如今,更不宜兵戈相向激起群憤,還應完善商道,以通商撫慰之,保這平安之勢,以便多覓良将。”
“你是覺得劉封難以勝任西境主将?”皇帝淡淡挑眉,他平日并不以皇威壓人,此時他将眼尾那種慈善平和收去,看上去無端有些不近人情的冷。
周璨自然是聽懂看懂了,但絲毫不怵,反倒還丁點兒委婉都吝啬粉飾,只是大言不慚道:“是。”
旁邊一直看着這場談話走勢不妙的杜公公偷偷抹了抹額頭不存在的冷汗。
“留玉,”皇帝帶點兒訓誡的意味提高聲音,“你可是還仍懷疑葉大将軍與葉韶的死另有蹊跷?”
周璨覆在杖首的手微微收緊,那只獸頭硌得他掌心生疼。周璨一雙黑眸沉沉如夜,又仿佛在底下蓄着什麽東西正要翻湧出來。皇帝盯着他,眉頭微蹙,淡淡怒氣挂在嘴角,似乎是料到他将要吐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來。
可是片刻,周璨到底是将那些情緒都牢牢按住,壓回一片深黯之中,他揚唇抛出一個近乎完美的笑容,低頭輕聲道:“臣不敢。”
杜公公抱着拂塵悄悄松了口氣。
皇帝眉頭稍展,卻仍板着個面孔:“明日臘月初一,歲末事繁,你府中又多了個小娃,便休沐幾日吧。”
今日是個豔陽天,出了安祿殿,周璨被陽光晃得眼暈。
杜淮在後頭扶住他手肘,“哎喲,王爺留心。”
周璨看着眼前幾根手指被陽光照得半透似的露出點橘粉,眼睛被刺得發澀,只是低聲調笑,“杜公公躲着看熱鬧也不幫本王一把,不厚道。”
您這埋頭沖火坑裏跳奴才哪裏拉的住您吶!杜淮心裏直無辜,堆出笑容道:“小的嘴拙,何況禦書房哪裏有奴才說話的份。”
周璨站了一會才挨過那一陣子暈眩,輕輕将手從杜淮那抽了回來,“本王就奉命乖乖回府面壁思過了。”
“王爺保重。”
他這一句倒是真心,雖說周璨一張嘴皮老能往人心尖尖兒上刺,但杜淮打心眼兒裏還是很喜歡這個王爺的。皇城威嚴壓抑,伴君又如伴虎,他一個閹人,處處謹慎時時警醒,雖說成了離皇帝最近的那個奴才,到底仍是不受待見的。周璨卻與那些王侯臣子們都不相同,他自行一派,潇灑來去,對着人燕尾掠水似的那麽淡淡一笑,不谄媚不輕鄙,就是讓人春風拂面似的舒适。周璨與他說話時總能逗他笑,景純王并不是将他當好友,然而也不會将他當奴才。
只盼這王爺可少整點兒事,多幾年安好吧。
周璨直往資善堂而去,他在禦書房被皇帝耽擱了許久,怕林晏等急了。
可到了那兒,才發現只有一輛空馬車候着。
侍從解釋:“林小少爺等不及先自行回去了,奴才是折返回來接王爺的,才到了沒多久。”
周璨在馬車裏納悶了一路,這小祖宗又是哪不高興了?
攬月将他從馬車上接下來,“王爺今日怎麽這麽晚?”
“跟皇帝聊得高興,”周璨苦笑,“那小家夥呢?”
“您沒事吧?”攬月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他,“小少爺回來就直奔房間裏去了,面上瞧着不大……”
周璨跟皇帝夾槍帶棒地聊了半天,身上倦得很,可還是強忍着提起精神,“你幫本王想想,本王又幹了什麽惹他不痛快了?”
攬月看着自家王爺毫不顧管臉面地認慫,心裏嘆了口氣,倒真想起一樁來,“昨晚奴婢煎藥回來,聽侍衛說小少爺來找過您,沒待一會就走了,奴婢想怕是他沒瞧見奴婢,也沒見着您,便自行回去了,就沒放在心上。”
“那也不該生氣啊。”周璨摸不着頭腦,剛入了大堂,便看見方知意捧着碗花生在嗑,見他進來招招手,“吃不吃,廚房現在就開始備炒貨了,明兒才初一呢。”
周璨看見他那張臉,一拍腦門,擡手就戳了一記方知意鼓囊囊的腮幫子,“吃,就知道吃!”
他那會應當是在藥浴,怕是林晏偷偷瞧見了。
方知意被他尋回來,周璨是吃了顆定心丸,畢竟肚子裏這個小的算是有了着落。因着上輩的親緣,周璨與方知意相識比與葉韶還早。方知意從小就有趣得緊,跟只貓似的,你戳他一下他會龇牙回撓你,偏又弱弱小小也撓不贏。跟着演真法師修行這麽些年,身子骨倒是硬朗了,還修煉出了一副清白慈悲的皮囊,越發讓人想欺負那麽幾下。
周璨在別人跟前僞裝慣了,方知意是他為數不多的真心信任的人之一,他便下意識親近放縱些。想是方知意入府之後,他總跟他一道進出,分給林晏的時間少了。回想這小跟屁蟲那會老纏着葉韶的模樣,周璨深覺這孩子大抵是占有欲過強,黏人。
林晏肯定是吃醋了。
周璨想了一圈,信心滿滿地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景純王轉身就走,只留下一個方知意呆愣着捂着自己無辜受災,隐隐作痛的腮幫子。
“小少爺,王爺來了。”
林晏一聽,正想說不見,從不等人回話的景純王已經踏入房中。
“安兒?”
林晏手一抖,差點兒将書頁給撕了。
景純王還穿着朝服,一如他在葉府前等他那日一樣,石青的袍子襯得他脖頸素白,眉目清朗。林晏沒來由就想起昨晚那一大片白皙的,泛着朱粉的光裸背脊。
“今兒耽擱了,沒來得及同你一道回,”周璨輕飄飄将林晏故意抛下他回府的這事揭過去,“本王同你賠罪,明早臘月開市,你可願意同本王去逛逛?”
資善堂臘月休課三日,周璨肯定是知道的。
林晏看着周璨一雙黑眸浮着笑意,好似深潭漂着片片柔軟花瓣,好看得緊,那句“我才不要去”的置氣話竟然跟刺似的卡在喉頭怎麽也吐不出來。
林晏還是沒忍住周璨主動來邀的那點兒小舒心,板着小臉點點頭,将視線轉回了書上。
周璨伸手摸摸他頭頂,和藹得好似被下了蠱。
景純王對自己哄小孩的技能更上一層樓而十分滿意。
林晏卻被摸得雞皮疙瘩一路從脖子後頭溜到了背脊後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