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臘市
第九章 臘市
大早,墨梅便将新裁的袍子給林晏穿上,上身一看,手腳那都短了幾寸。
“哎呀,小少爺又長高了,才量過的衣服今兒做出來就小了。”
林晏心裏頭終于有些開心,要是能快快長到像阿韶舅舅那麽高就好了。
周璨早就在堂裏等着了,他穿着一身黛紫鎖銀邊的袍子,外頭披着他那件狐白裘,正與方知意說話,見林晏出來,朝他招招手。林晏被他擡頭時那含笑的眉眼恍了神,不自禁走上前去,便被周璨擡手塞了什麽東西在嘴裏。
炒豆。林晏嘴嘗到更鮮明的卻是周璨冰涼纖細的手指和指頭上淡淡的鹽味。
“臘月初一得咬災。”周璨捏了一記他的下巴,或許是林晏臉上肉嫩,捏起來手感不錯,周璨趁林晏還沒回神,又輕揪了一把他的臉頰。
林晏捂着臉逃開,看向正在專心剝豆子的方知意。
“不帶他。”周璨了然道,故意說給林晏聽似的,站起來,“一會人更多了,走吧。”
記得往年臘月初一,葉府都是十分熱鬧的。有一年葉韶不知從哪弄個大鐵鍋,在花園裏撸起袖子搗鼓了半天,親自将糯谷炒成了米花,滿府的婢女小厮都圍着灰頭土臉的葉小将軍樂,等着他分食。
而這王府竟然如此冷清,整個大堂裏只有方知意咯嘣咯嘣嚼豆子的聲音。
林晏定了定神,跟上周璨。
灞涘長安恒近日,殷正臘月早迎新。入了臘月便是年,明源大街擺起了長長的臘月市,尋常人家都在這兒備辦年貨,或者購買慶祝臘八的食材。
“攬月。”周璨在馬車裏拉住林晏,攬月聞言上來,取出一頂銀鼠暖帽,周璨接過,親自扣在林晏頭頂,“當心凍出鼻涕。”
原來外頭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雪,輕若柳絮,細如微塵,在半空中打着轉兒,好半天才落下去。
林晏的臉被一團雪白裹住,只露出濃眉大眼小粉頰,好似憑空又小了好幾歲,看得周璨直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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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的香味帶着鈎子似的抓鼻撓胃,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在四周流淌,撲面而來的市井煙火氣一股腦将兩人裹了進去。
林晏轉頭看走在他身邊的周璨。
周璨目光掃着兩邊的集市,眼神卻并不定焦,仿佛他只是為看而看。那點兒笑意虛虛浮在他一雙漆黑的眼睛裏,好似那落在他發間肩頭的碎雪,輕輕一拍就抖落了去。那股子煙火氣纏繞着他,又從他身邊松松擦過,卻丁點兒也沒法停留上去。
周璨明明在笑,走得慵懶又随意,可身上總攜着那麽絲寂寞冷清,與這喧嘩熱鬧格格不入。
林晏沒來由有點兒心疼。
“怎麽,怕走丢啊,要本王牽着你嗎?”見林晏靠近過來,周璨搭着他肩膀笑問。
林晏目視前方,哼了一聲,卻是冷着小臉将他的手牽住了。
周璨沒料到,愣了愣,旋即想起他們三人上街,葉韶總會把林晏抱在懷裏或者讓他坐在自己肩上。哪回好似是廟會,葉韶要擠進人群裏頭買糕點,囑咐周璨将林晏牽好。那個時候林晏才五六歲,嘟着小嘴不待見周璨,可他小小一個被擠得站都站不穩,最後還是妥協着把小手放進了周璨掌中,到最後幾乎是抱着周璨的大腿,跟只小兔子似的。
小男孩總是長得飛快,如今林晏的手早沒了那時候軟軟糯糯的樣子,漸生出骨感硬朗,只是指頭還是圓圓潤潤,緊緊扣着他虎口。
周璨心中暖意流過,竟有種老父親般的欣慰,這小屁孩面冷心軟,養着養着倒是也十分貼心。
林晏到底年紀還小,久不出王府,如今看什麽都有點兒新鮮,不一會,視線就被一旁的雜貨攤給吸引住了。
“想看就去近了看,喜歡就買。”周璨松開他,将他推了過去。
林晏仰頭看着上頭挂着的一只吊墜。白也不是白,黃也不是黃,看上去有些發舊的顏色,那雕工卻十分精美,三指長的小小吊墜上,雕出了一只半展翅的鷹隼,每一根羽毛上紋路都清清楚楚。只是那鷹隼的面孔更像是長了只尖喙的人面,頭上還戴着冠。
“這位小公子,這是西域的骨雕,駱駝骨制成,上頭是他們那的鷹神呢!”攤主見林晏瞧得入神,湊過來可勁兒地推銷起來。
周璨站在後頭,心裏就笑,哪來的駱駝骨,看着沒準就是羊骨頭瞎雕的。他随意一瞥,倒是被旁邊挂着的小撥浪鼓,小泥人,小長命鎖之類的東西攫住了視線。他心裏微微一動,不自覺擡手按到小腹上。仿佛是與他心有靈犀,他分明感到腹中小魚擺尾般一個動彈。那天地間都仿佛安靜了一瞬,周璨深吸一口氣,寒風卷入鼻喉,整個胸膛卻是暖意融融。周璨嘴角勾了起來,就知道你會動了,跟你老子裝蒜呢。
攬月瞧見周璨手攏在身前,倒是怕他不妥了,忙走上幾步,“王爺?”
周璨見她靠過來,随即抓住她的手腕,微微側過身體,将攬月的掌心按到自己腹上,“你摸摸,它動了。”
攬月驚了一跳,周璨穿得厚,袍子又寬松,她一時半會也沒摸出什麽動靜,但是周璨這麽說,那肯定便是真的了,瞧見周璨嘴角壓不住的笑意,攬月不由也少有地笑了笑,“恭喜王爺。”
“最适合男兒佩戴了,是意忠勇善戰,還保平安呢。”攤主滔滔不絕說了一堆,林晏本就挺喜歡,聽他說得也有些煩了,便讓墨梅付了錢。
林晏轉頭一看,卻見周璨站在三步外的地方,與攬月貼肩而立。他抓着攬月的腕子按在自己狐裘裏頭,與她貼耳說着什麽。林晏這角度,正好能瞧見那整日冷得跟個冰雕娃娃似的貌美婢女破天荒地莞爾一笑,好似雪下梅綻,妍麗可人。
林晏定在原地,盯着那兩顆湊得極近的腦袋,仿佛被一盆冷水從頭澆了個透。
他猛地醒轉過來,這幾**到底在惱怒些什麽。
這總歸是會發生的。周璨是誰?他是大啓頂尊貴的王爺,男的也好,女的也罷,只要他想要,哪裏有得不到的。周璨是怎樣的人?俊雅不凡的顏,七竅玲珑的心,高華而不高漠,一點輕浮卻不輕俗,進與退都恰到好處,最是潇灑又風流。他仿佛是輪月,卻又不知是挂在天邊還是映在水中,偶爾還被煙雲缱绻,忽明忽暗,忽近忽遠。
周璨在他跟前或只是嘴欠些,另的都挑不出大錯。可周璨在別的地方是什麽模樣呢?笑從花叢過,片葉不沾身嗎?那些個王子皇孫們酒色笙歌,周璨又哪樣不會呢?
總會有下一個方知意,下一個攬月,或許将來會有那麽一個景純王妃,出身高貴儀态萬千,才能明面上與他長久作伴,比肩而行。
周璨不會屬于任何人。不屬于方知意,不屬于他小舅舅葉韶……也不會屬于他。
林晏想到最後,被自己這如火燒般的念頭駭了出了一身汗。
不屬于我?為何我想要他屬于我?
“安兒,”周璨不知何時已經走了過來,扯了扯他的帽子,“墜子買了?給本王瞧瞧。”
周璨來拉他手時,這次林晏卻仿佛被燙了皮似的猛地把手抽了回來。
“我……我去前面看看。”林晏梗着脖子,帶着墨梅逃也似的走了。
周璨奇了,轉頭問攬月:“這麽小氣的嗎,看也不讓人看?”
攬月從來就沒瞧懂過林晏,其實整個王府除了周璨一個主子,她都壓根沒留心過任何人,此時只是木着臉搖搖頭。
後半程林晏逛得是心不在焉,索然無味。而周璨身子重,腿腳又不靈便,早早就腰酸背痛,只想就地坐下吃碗小馄饨。
是以還未到飯點,兩人就打道回府了。
馬車卻打了個繞,停在了王府兩條大街外。林晏掀開簾子一看,是方宅。
方知意攏着袖子正走出了沒多遠,周璨手放到嘴邊沖他吹了個口哨。
方知意搓着手掀開車簾進來,周璨伸手就去摸他微紅的眼角,“哎喲,哭了?”
方知意離家十年,今日臘月初一,卻還未到歸家的時候,也不知他是在家門外轉悠了多久。
他微微窘迫地推開周璨的手,吸了吸鼻子,卻是很自然地坐到了周璨身邊。
林晏看着二人你來我去的,自己仿佛是最多餘的那個。
“瞧見沒,那家大門兩扇不同色的鋪子?”周璨将簾子掀了條縫,扯着方知意看,“他們家的桂花圓子可好吃。”
方知意撲哧笑了,小聲道:“那不就是有回你跟阿韶争最後一碗加酒釀的,直接打起來了,把人家門都給撞破了。”
周璨似乎想起來還樂不可支,“誰知道他頭這麽硬!”他看向林晏,“你小舅舅那時候也就你這麽大,你還沒出生呢。”
林晏默不作聲地聽着,突然被周璨點名,眼皮也沒擡,只是悶悶嗯了一聲。
周璨皺起眉,出門起還好好的,怎麽回程這小東西又鬧起脾氣來。他哪裏曉得林晏心中的彎彎繞繞,對着林晏,他不說自己掏心掏肺吧,也算是寵讓有加,或許也是對着這張肖似葉韶的小面孔,不自覺就多了三分喜愛。但周璨貴為王爺,向來也只有他給別人臉色看的份。林晏可以沖他不痛快,但不能三番五次沒理由地沖他不痛快。
“誰又惹我們小祖宗生氣了?”周璨敲敲窗沿。
方知意不明緣由,但也憑經驗随口插了一句,“還能是誰,王爺您呗,阿韶那時候不也沒少跟你置氣?”
林晏聽出了周璨語氣不善,再加上方知意這一句,他終于揚起臉,含着怒氣道:“我若不像小舅舅,你還會收留我嗎?”
周璨被頂撞得一愣,立刻蹙起眉毛,一雙眼睛幽深起來,“你什麽意思?”
方知意也是沒料到這小娃兒怎麽突然發起難來,卻不知從哪去勸,腦子裏就先飄過了一句“阿彌陀佛”。
“王爺若嫌我礙事,我回葉府便是了。”林晏咬了咬唇,毫不畏懼地看向周璨。
周璨方才那份得之不易的好心情全被攪和了,也是不打算輕了,今日不教教這小屁孩規矩,還真得無法無天了,“林晏,你聽聽你什麽語氣,資善堂的書都讀狗肚子裏去了?本王好歹是你……”他本想從仁義忠孝禮全方面敲打林晏一頓,說到一半啞了炮,猛地就想起昨日皇帝說的那通話來。是啊,他算林晏的什麽?
“王爺是我什麽?”林晏這臭小子要點抓得又快又準,“長輩?哪門子長輩?我記事起就沒喚過爹爹娘親,王爺是想聽我喚您一聲?”他瞥了早已怔傻的方知意一眼,似乎是下定了決心,“還是說,王爺更想聽一聲‘舅娘’?”
“放肆!”這後一句可真是把天捅了窟窿眼兒了,周璨都沒料到林晏嘴裏能吐出這麽大逆不道的話來,當即狠狠拍了一記二人之間的小桌。他那碧玺扳指剮蹭過木板,發出響亮一聲喀啦,仿佛劃在林晏心口上似的。
林晏也是怒極昏頭,當時看着周璨越發陰沉的臉色還生出幾分無端的快意,此時看周璨勃然大怒,腦子立刻慌成了一團漿糊,可那股子烈火般的郁結還在燒灼着他的胸膛,強撐着他不服管教的臉面,他啞聲吼道:“**!”便蹭地站起來要往外頭跑。
方知意才按下周璨的手,就見林晏搖晃着已經在掀簾子了,當即是一個頭兩個大,正想去拉他,馬車颠簸,他又給倒了回去。
“給本王**!”到底是周璨反應快,他被方知意隔在裏面壓根拉不住林晏,立即高聲叫停馬車,馬兒嘶鳴,車子還未停穩,林晏小小一個就跟條泥鳅似的鑽了出去。
“林晏你站住!”周璨真是火冒三丈,推開方知意就想去追。方知意腦袋給磕在後頭木板上痛得一咧嘴,回頭就見周璨身形不穩地往他身上倒。
“你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方知意站起來堵着門,将周璨壓回座位裏,抓過他的手腕診脈。周璨按着小腹,痛急說不出話,慘白着臉弓起身體咬牙。
“王爺,怎麽回事?”攬月跟在後頭,急匆匆上車來,看見周璨的樣子擰起眉毛。
“趕緊追……把那小子給本王找回來!” 許是動氣太狠,周璨腹中絞痛得厲害,他攥着腰間的衣料,低聲吩咐攬月。
攬月這才發現車裏少了個人,登時明白過來,也不耽擱,扭頭就走了。
“診完沒!”唯一剩下的方知意好不可憐地又成了受氣包,被周璨吼了一句,長長嘆了口氣,卻是小心翼翼輕聲反問,“他知道了……?”
周璨仿佛是被這句堵了嘴,他面色青白,緩緩阖上了眼皮,便只能瞧見他那濃密眼睫微微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