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偶遇
第十章 偶遇
林晏其實在跳下馬車的那刻就後悔了。可他這個歲數還沒學會如何在闖下大禍後立刻回頭收拾,所以他只能紮入人群中一通亂跑,直跑到筋疲力盡氣喘籲籲。
葉府他是不想回去的。那裏沒了小舅舅,沒了外祖父,已經算不上家了。
林晏喉嚨和胸膛都撕裂般地生疼,方才周璨那張盛怒的面孔還在他腦子裏揮之不去。他從未見過惱怒至此的周璨。
景純王從來都有讓人大動肝火的本事,卻很少見他自個愠極失态。也不是說周璨心寬如海,而是仿佛世間沒有讓他在意的事。但林晏知道,龍有逆鱗,是萬萬觸不得的。周璨的逆鱗,便是他小舅舅葉韶。
那滿腔的邪火被朔風吹得火星都不剩,林晏心裏頭只剩下惶惑和苦澀,沉甸甸壓在胸口。今日這一出過後,這景純王府,可能再也容不下他了。
這偌大的長安城,他還能去哪裏呢?
林晏腦中纏線似的一團亂,壓根沒注意眼前,竟是跟迎面而來的一人撞了個滿懷。
“唉喲!”那人捂着腦門呻麤吟,懷裏的東西稀裏嘩啦掉了一地。
“我的三少爺啊,可別撿!”旁邊的小厮趕忙扯住正要蹲下去的那個小公子,牢牢按住自家主子的雙手,苦着臉道。
林晏這才看清那個小公子跟自己差不多年紀,正一臉惋惜地盯着地上散落的東西,林晏定睛一看,是炒豆和米花。
這……他是還想撿起來吃?
林晏趕忙作揖,“對不住對不住,我賠你……”他說了一半,才想起錢都在墨梅那,不由尴尬地住了口。
那小公子擡頭,迅速将他上下掃了一遍,大度地一擺手,“無妨。”
他顯然是富人家的小少爺,裹一身鵝卵青的金繡貂裘,擡手時能瞧見他腕子上的鑲翠金镯。這應當是南方富貴人家的習俗,孩童手腳戴镯直至賜字,寓意安泰成長。小公子模樣也十分讨喜,白淨圓潤,特別是那雙眼睛,大得要命,偏生瞳仁還不小,眼白幾乎都沒剩多少,水汪汪油亮亮,靈氣逼人。
林晏剛想再說話,便聽見遠處一陣響動,循聲望去,正瞧見景純王府的侍衛們正在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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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一縮脖子,正想着如何應對,那小公子竟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帶着他沖到了一旁的書畫攤子後頭,沉身一蹲,躲到了那幅巨大的潑墨山水下面。
林晏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還沒等他說話,那小公子一臉興奮地握住他的手,“你也是離家出走的對不對?”
林晏噎了一記,也沒有否認的底氣,只好低下眼睛默默點了點頭。
說話間,那群侍衛正從前頭經過,那小公子老道地壓住林晏的脖子,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小厮站在不遠處,攏着袖子長長嘆了口氣。
“這麽多侍衛,你該不會是王子皇孫吧?”小公子啧啧稱奇,他方才早看出林晏雖周身素雅,但衣衫的料子都是極上乘的,談吐也是有禮有度,更重要的是,滿臉沒見識過市井險惡的單純模樣,肯定是非富即貴。
林晏苦笑:“不是。”
找我的那個才是王子皇孫。
“我叫葉繼善,這是元寶。”小公子站起來拍了拍袍尾,指了指身旁的小厮,“這是我頭一次來長安呢,差點兒沒凍死我。”
“我是錢塘人,家裏做點兒小生意,我是跟着我二哥來京城辦事的,他可倒好,忙起來找不見人,還不許我幹這不許我幹那的,我就偷溜出來了。”
葉繼善一張嘴沒個停歇,叭叭地把自己的名字來歷都講了一遍,一副毫無防人之心的自來熟模樣。林晏一聽他姓葉,不禁深覺投巧,瞧着他都覺得親切起來。
“兄臺貴姓?又是為什麽偷跑出來的?”葉繼善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林晏。
林晏開始還有幾分戒心,想着是否要謅個假名,但聽了葉繼善好一通自報家門,若要說謊未免顯得自己心眼兒太小,便如實道:“免貴姓林,林晏。說來慚愧,頂撞了家中長輩,無顏回去。”
“林晏?哪個晏字?天青無雲是為晏?”葉繼善瞪了瞪那雙本就大的眼睛,歪頭問道。
林晏遲疑地點點頭。
“我聽聞鎮西大将軍的外孫名字就叫林晏?”葉繼善眉毛差點兒挑上天,“該不會就是你吧?”
“葉铮鳴正是我外祖父。”
“哦喲娘啊!”葉繼善連方言都噴了出來,抓住林晏的手晃了晃,似乎是十分驚喜的樣子。
“你認識我外祖父?”林晏吃不消他這一驚一乍的跳脫模樣。
“你這話說的,這整個大啓誰不知道葉大将軍啊,”葉繼善好像是意識到自己反應太過激烈,松開林晏,摸摸鼻子讪笑道,“我小時候可是每天晚上聽着他的英雄事跡入睡的。”
“聽聞葉家兩位将軍,嗯,以身殉國,我這次本打算借着進京的機會,去将軍墓前拜祭一二,但家兄一直被事務拖累抽不開身,将我關在客棧裏長黴……”葉繼善嘟嘟嘴,露出惋惜的神色,“我是不是不該提你的傷心事,哎,天妒英才,你節哀罷……”
葉繼善心直口快,但他那份哀婉之情倒是十足真切的。林晏知道他的外祖父和小舅舅威名震天下,卻未曾真正感受過百姓對他們的敬愛。如今葉繼善如此一講,讓林晏十分動容。幼學小兒都記得葉家将軍保家衛國的勞苦功高,想來外祖父和小舅舅也是無憾了。
林晏便笑道,“難得你有這份心,我先替他們謝過了。”
“哪裏,哎,那你方才說頂撞家中長輩,那是……?”
“我寄居景純王府。”
“媽啊那是王府的侍衛?”葉繼善捂住嘴巴,心有餘悸地朝那頭又瞄了一眼,“那可真是……”
林晏正要安撫,葉繼善咧嘴就笑,“……好刺激!”
林晏:“……”
“我還想請你帶我逛逛長安呢,這些侍衛滿街地找你,看來是沒法子了,”葉繼善有些失望,他仔細又瞧了林晏一眼,“那你想現在回去嗎?”
林晏站在燒餅攤旁,看着葉繼善買了手掌大的小燒餅,用紙裹了遞過來,細細的芝麻加重了香氣,油水滲透了薄紙貼到指頭上,便想起那時和小舅舅上街,葉韶最喜歡買這種小個的從金陵傳過來的鴨油燒餅,偏他還不喜歡吃芝麻,特磨叽地把那芝麻一個個摳下來塞自己嘴裏,真是煩死個人。
林晏怔怔地将那餅上的芝麻揭了一個下來,拈在指間,卻是酸了鼻頭,他悶悶道:“不想。”
葉繼善嚼着餅,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他那雙眼睛真是大,眼珠子轉的時候仿佛聽得見骨碌聲,“我知道一個地方,他們絕對不會去那找你。”
林晏從小在這長安城長大,這大街小巷是走得滾瓜爛熟,周璨更不用說,哪裏有地方是王府的侍衛沒法找到他的?
林晏如此納悶着,任由葉繼善拉着走,直到他們停在了一幢雕欄畫棟的高樓之前。
林晏擡頭一看,餅差點從手裏掉出去。
脂粉香,玉堂春。
葉繼善拍拍胸脯,眨巴着大眼睛得意道:“如何?我就說不會诓你吧。”
林晏真不知道是該誇他還是該罵他。
成,王府的侍衛們削尖了腦袋也不會想到,一個九歲的小毛孩會去青樓。
“哎呀我還真沒進過長安的青樓呀,玉堂春,這名字妙得很呀……”葉繼善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擡腿就要往裏走。
林晏和元寶齊齊拉住他。
聽他這話,敢情他還逛過自家那邊的青樓?同樣是九歲,這消遣的方法怎麽就差那麽大呢?
林晏頭疼地拽着葉繼善的衣袖,“這……這不成體統吧?”
元寶頭疼地抱着自家三少爺的腰,“我的少爺您行行好,家法棍您沒嘗夠小的我嘗夠了啊!”
葉繼善彈了元寶一個腦瓜嘣,逼得他松手捂住腦門,對着林晏和顏悅色道:“林兄,你看你這迂腐了不是,進青樓就是要嫖娼嗎?咱喝個茶,聽個曲兒,與漂亮姑娘聊會天不成嗎?都是小孩子,啧啧啧你想什麽呢!”
林晏被他講得臉上微微發燙,怎麽好像到頭來思想龌龊的成了自己?
“可別幹站着了,一會萬一侍衛過來了就糟了。”葉繼善趁林晏猶豫不定,拖着他就往門裏沖。
畢竟是個半大的孩子,問林晏對這青樓好奇嗎?自然是好奇的。于是他半推半就着被葉繼善輕易帶進了門。
這臘月初一來逛窯子,還是兩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老鸨也是奇了,但這風流場上的人精,一眼就瞧出這兩位小公子衣着精貴,氣度不凡,定是貴客,哪有把送上門的銀子往外推的道理?于是老鸨遠遠朝正要攔人的守門龜公使眼色,疾步來迎,愣是笑吟吟彎下腰,如常招呼道:“唉喲兩位小爺,裏邊兒請!”
這樓內溫暖如春,那香氣聞着都顯出妖嬈來。因着暖意,姑娘們個個薄衫羅裙,執着各色的扇子,或三兩成群,或倚靠着半醉的男子,婀娜來去,身段玲珑。一個攬月就叫林晏眼睛不知往哪放,這會彩蝶紛舞,林晏差點兒慌得閉上眼睛。葉繼善截然相反,一雙大眼睛恨不得再睜得兩倍大,姑娘們看他們年紀小,都掩着嘴偷笑,葉繼善便一個個回笑過去,他本就長得讨喜,逗得姑娘們咯咯笑出了聲。
“咱們頭一回來,媽媽您這兒有漂亮又會唱歌彈曲兒的姐姐嗎?”葉繼善一臉天真無邪地說着老道的嫖麤客話,“要膚白腿長的那種。”
“自然,奴家選幾個送上來,您慢慢挑!”
“好,另上一壺信陽毛尖,幾碟點心瓜果。”葉繼善抓住還在茫然四顧的林晏,往樓上雅間而去。
林晏被小舅舅葉韶帶着,進過酒樓,進過戲院,甚至進過賭場,單單就是沒進過青樓。
姑娘們陸續進來,抱着琴,捧着笛,膚白勝雪,眉目如畫。她們圍着林晏和葉繼善,奏樂低唱,斟茶喂食,不像是招待客人,更像是逗弄小孩。林晏還沒被人将糕點送到嘴邊喂過,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實在張不開嘴,倒是葉繼善從善如流,湊過來銜了去。
“這位小少爺害臊的很吶。”一個姑娘伸出染了蔻丹的手指,搔搔林晏的下巴。
林晏猛地就記起周璨也老喜歡這麽輕刮他下巴上的軟麤肉。他別開腦袋,低頭猛喝水,舌頭都給燙麻了。
“我兄弟臉皮薄,姐姐們快別拿他玩笑,”葉繼善揚起臉蛋,一副“都沖我來”的登徒子模樣,“我臉圓,捏我的。”
他那小肉臉跟只湯圓似的,姑娘們揉麤捏得愛不釋手,好半天才松開他。
姑娘們的手藝歌喉都是頂好的,唱的卻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曲子。林晏沒聽過那些市井俗世的曲兒,許是對着兩個半大孩子,她們唱得也沒多露骨,可青樓的姑娘偏能唱出一股子正經樂姬沒有的妩媚多情,一個音裏纏了十八段的缱绻情絲,聽得林晏面紅耳赤。他生平頭一次聽了這麽多男女的歡和愛,懵懂又羞臊,口幹舌燥,幾乎将這一壺清茶都牛飲盡了。
“我……失陪。”喝了許多水,出了好些汗,林晏不得不去小解并梳洗一番。
葉繼善似乎是有意消遣他,捧着臉沖他直樂,“去吧去吧。”
林晏匆匆往茅房而去,正要拐彎,卻被堵住了去路。
原來這側廊僻靜,卻也有人看中這份僻靜。那嫖麤客不知是猴急亦或是偏好這口,竟将那姑娘壓在牆上就辦起事來。
林晏本是要逃開那房裏的靡靡之音,偏生正撞上了一幅活春宮。那姑娘衣裳滑落肩頭,露出大片的肩膀和若隐若現的酥麤胸,發釵半落,烏發掩面,那秋香色繡白梅的覆紗絲裙被嫖麤客撩起,底下白生生的腿半曲着挂在嫖麤客的臂彎裏頭。她的身子起起落落,高低的吟哦随之往複,聽着不知是痛苦還是歡愉。
林晏怔傻了個徹底,慌忙轉身,卻邁不動腳步,只聽得身後那呻麤吟時短時長,如同利箭将他紮成了個馬蜂窩,滿背的酥麻,腿都軟了。
他一閉眼,好死不死,那晚周璨的光裸背脊又陰魂不散地到了眼前。肩膀寬闊,脖頸下來的線條淩厲又流暢,到了腰那又急劇地收縮變窄,剩下的沒在水中瞧不真切。水珠密密地覆在肩胛骨間那道深深的凹陷處,順着脊椎滑落。他低笑,仿佛是珠翠當啷落入清潭,清越聲後還蕩開圈圈漣漪。他又低吟,将臉埋在方知意胸口,叫那聲示弱般的吐息戛然而止。
林晏看過男子的赤麤**體沒?小舅舅與他不知共浴過多少次了,還相互搓背呢。可偏偏周璨只一片光裸背脊就讓他怎麽也忘不掉,跟片羽毛似的覆在他心上,抖也抖不去,時不時便要搔他的癢。
林晏覺得自己是瘋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