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初一

第十一章 初一

房門緊閉,藥末被灑入暖爐之中,随着熱氣在房中氤氲開來。

攬月未歸,方知意既當大夫又當丫鬟,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來。沾血的帕子丢入盆中,瞬間就染紅了清水,方知意搓了搓,只是将手洗幹淨了,帕子卻仍是紅的。

周璨額頭密密的汗水,一張臉比腦袋下的素綢底枕巾還白上三分,眼神卻十分清明,他是眼看着方知意的手探在自己身下,白帕子進紅帕子出,便啞聲問道:“這是我的血還是我兒子的血?”

方知意擦幹手,瞪他一眼,“王爺您的,行了吧!”

周璨好似是放下心來,他摸索着将手輕放到腹上,那抹弧度仍在,即使腹中仍陣陣地發疼,他便是安心的。

方知意撥開他的手,從側邊開始慢慢按壓觸診,周璨眉頭蹙起,十分吃痛般咬緊下唇。方知意見他表情,忙放輕力道,“痛得厲害?”

“本王身體嬌貴,吃不了疼。”

“少跟我俏皮,說實話。”

周璨這才合上眼皮,嘆出口氣,“……疼。”

方知意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他拉過周璨的手診脈,“不該啊,按理說你剛才這是将體內的瘀血排了出來,也是說我們這些日子的治療有了效果,如何還……”

“哪裏不妥?”周璨聞言忙問道。

方知意捏着下巴搖搖頭,“不好說,我再琢磨琢磨。”

“你算哪門子神醫啊?”

“那你算哪科的病人啊?”

方知意懶得跟他瞎拌嘴,将被子給他蓋好,收拾醫箱。

Advertisement

周璨似是十分疲憊,垂着眼簾呆看了那安神香的缥缈煙氣片刻,低聲道:“攬月還未回來嗎?”

方知意手頓了頓,“沒呢。”

周璨蹙眉,擡頭朝窗望去,“什麽時辰了?”

方知意走過來擋住他的視線,“小孩子可藏的地方多,找起來難免費事些,我看他也就是一時腦熱,指不定一會兒就自己回來了。”

周璨搖搖頭,“這小東西面子薄的很,怕是不會輕易回來,”他撐着床想要坐起來,“派出去了哪些人,把秦伯叫進來。”

“別亂動了祖宗,”方知意壓住他肩膀,嘆了口氣,“知道你寶貝他,秦管家都只在你院子外留了四個人。”

“元朔……”方知意給他身後放了個枕頭,為他掖了被子,忽地低聲叫了周璨的小名。

周璨擡眼看他,嘴角輕輕往上扯了扯。

肅親王入山時将周璨的名與字都早早留下,周璨生于元月初一,本是個喜慶的日子,卻因母妃的故去蒙上陰翳,元朔這個小名,除了幼時起就一道玩耍的方知意和葉韶,很少有人喚了。

方知意謹慎道:“若是林晏回來了,你……”

周璨盯着他,苦笑道:“我們九歲的時候可有懂這麽多?”

“可別提了,你還懂得少嗎?”方知意搖頭,驀地就想起來當年在那桂花圓子鋪子前周璨跟葉韶打完架,那晚他留在王府過夜,周璨半夜摸上他的床,一雙眼睛亮得跟黃鼠狼偷吃了雞似的。

睡眼惺忪的方知意只想把他踹下去,周璨将他被子抓得死緊不讓他蓋住腦袋,“小意兒,我睡不着,我不跟人說我憋得要炸了。”

方知意一個滾字在喉嚨裏來回了三次還是咽了下去,“有屁快放。”

“今天我跟阿韶打架,他牙齒磕着我嘴唇了。”

“哦,你倆親嘴了。”周璨那嘴唇腫老高血流了一路,當他瞎的嗎。方知意不以為意,跟僵屍似的啪啪拍了拍手掌,“他多好看,你占大便宜。”他說着就要倒回去睡,周璨一把提住他衣領,“我喜歡他。”

方知意眨巴了一下千斤重的眼皮,“你喜歡誰?”

“阿韶,我喜歡阿韶,喜歡得要命。”周璨的口水都噴到他臉上了。

方知意還以為周璨是被同性磕了嘴心裏頭意難平,沒成想被迎面掴了一掌,半晌沒回過神,“你……你瘋了?”

葉韶好看歸好看,姑娘似的好看,可到底不是個姑娘。

周璨摸着自己的嘴唇,“我歡喜得要瘋了。”

方知意看周璨就像看一只**的貓咪。

“有多喜歡?”

“一輩子的那種喜歡。”

那時候的方知意一點兒也不懂什麽是周璨說的那種喜歡,只覺得不嫌害臊的周璨臉皮忒厚。

直到他随演真法師雲游修行,周璨半年與他書信一封,他眼看周璨越陷越深,直将自個兒折了進去。

周璨那時候說的一輩子,已經是葉韶的一輩子,眼看也将成周璨的一輩子。

“我是真沒主意了,”周璨讷讷笑着,“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不該将安兒接到身邊,也不該留下……”他低頭看向自己小腹,“可我舍不得,與他有一點兒幹系的東西,我都想要,全部都想要,想緊攥在手裏。”

“我不能自顧自下去找他,我得在這鎮着,為葉家昭雪正名,然後将葉家交給安兒。”

周璨的眸子黑如子夜,此時蒙着層濕氣,不顯深邃竟顯柔弱,倒叫方知意不忍多說,甚至後悔起方才的問題來。

方知意定定地看他,在他臉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你個天生情種。”

周璨便道:“虧得我當時沒跟演真法師走,我這六根哪能清淨。”

方知意沉吟片刻,雙手合十道:“施主心思太重,不如我誦段經為你清清心。”

“你等等……”

“佛告須菩提:諸菩薩摩诃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衆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盤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周璨:“……”

等林晏回到房中,那些姑娘居然都不見了,只剩下葉繼善正在斟茶。

葉繼善将茶杯推到他跟前,瞧見他通紅的臉蛋,笑道:“如何,心裏頭好過些了嗎?”

林晏坐到他身邊,将茶慢慢飲了。被葉繼善這麽一攪和,方才同周璨的那頓大吵當真是沒有如此煎熬了。

“我剛見你時你三魂沒了七魄,”葉繼善撐着腦袋,“想來這景純王對你很好吧?”

林晏愣了愣,勉強笑道:“他待我是很好。”

葉繼善點點頭,“那不就成了,回去道個歉,大不了挨頓揍,都不是個事兒。”挨揍經驗顯然很豐富的葉三公子拍拍林晏的肩膀。

林晏摩挲着溫熱的茶杯,許久才低聲道:“你說的是。”

葉繼善繼續道:“我叫了點小菜,雖然已過了飯點,還是多少吃點兒,不能餓着肚子挨打啊。”

林晏這才笑起來。

飯将用完時,元寶匆匆進來,附在葉繼善耳邊嘟囔了什麽,葉繼善撇撇嘴将他推開,“罷了,我回去就是。”

“看來今日挨打的不光你一個,我二哥差人找我來了。”

這是怎樣的一家人,兄長找弟弟還知道往青樓去,一找一個準。

葉繼善抹抹嘴,從懷裏掏出件東西,“這個你拿着,以後若是有緣再見,或者有事相托,便把信物遞出來。”

林晏定睛一瞧,那是只一指長的袖珍算盤,盤身為紅木,而算珠竟然是金的,上面還雕着花。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林晏忙将他手推了回去。

“哪裏,我與你一見如故,不用瞎客套,”葉繼善眨眨眼,笑得別有深意,“你瞧我姓葉,咱保不準兒祖上還是一家。”

“你若到杭城來,可一定來找我。”葉繼善将算盤塞進他手中。

“多謝。”林晏觸得這算盤木身溫膩,想來是葉繼善時常把玩,末端還刻了字,林晏仔細一看,是個葉字。他皺了皺眉,發覺這葉字的筆跡竟然與葉家家徽上的葉字十分相像。他未多想,字本就是同一個字,相像也是無甚稀奇的。

小雪早已停了,陰雲卻仍未散去,沉沉壓在樓頂房檐上。

地上積了些零碎的雪,輕輕一踏,便化作薄冰流水。

林晏從玉堂春出來,走了幾步便覺寒涼,不覺把頭上的帽子往下拽了拽。這便想起早晨馬車裏,周璨将這頂帽子蓋到自己頭上時笑容滿面的樣子。

葉繼善說的沒錯,道個歉挨頓揍便是了,他在葉府時,小舅舅捅婁子時沒少帶他,他幼時是小舅舅一個人挨罰,後來就是他倆一道挨罰。可是周璨呢?他戳了他萬萬不能戳的痛處,也不知能否輕了。

林晏便又有些喪氣和躊躇,站在街邊兀自發愁。忽然有只小狗在他腿邊蹭了蹭,許是他身上還戴着酒菜的香氣,那狗在他身邊打轉,許久不去。

林晏蹲下來摸了摸它的腦袋。狗身上都是濕的,一蹭林晏的袖子和褲腿上便多了幾塊泥漬。狗是正宗的小土狗,不過兩月大的樣子,通體黑毛,只有四肢肚皮和臉頰是淺黃的,眼睛上方還有兩塊圓形的淺黃“眉毛”。它嗚嗚叫了幾聲,讨好地舔了舔林晏的手指。

林晏并不嫌棄,倒是心生喜愛地将它抱了起來。流落在外無家可歸,他倆倒真是挺像的,“我便叫你初一吧,好不好?”

“小少爺?”

林晏心一跳,擡頭便看見攬月喘着粗氣,站在他幾步遠的地方。

攬月仿佛是大松了口氣,“您沒事吧?”

林晏才懵懵地搖了一下頭,攬月便福了福身,“請小少爺快快随奴婢回王府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