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冰釋
第十二章 冰釋
林小少爺的離家出走歷時一天,回來時還抱了條小土狗。
王府的侍衛仆役迎他都跟迎尊佛似的,連初一都被好生喂養了起來。
“小少爺?”墨梅為他擦着頭發,見林晏心事重重,不由喚道。
“王爺……還生氣嗎?”林晏自太陽西斜回來,便沒有見到周璨,攬月剛帶他進門也便匆匆告退了。
墨梅為難道:“王爺今早出門怕是感染了風寒,早早就歇下了。”
林晏蹙了蹙眉,擡頭看着墨梅,“還知道什麽,你說便是。”
墨梅想了想,小心翼翼道:“聽大門當值的侍衛說,王爺回來時,是方先生将人攙出馬車的。”
林晏拂開她的手,“更衣,我要去見王爺。”
“小少爺,您……明早再去請罪也不遲。”墨梅忙勸,攬月囑咐過她王爺今日不見人,她便猜景純王仍在氣頭上身子又不爽利,林晏與她主仆二人寄人籬下,她是怕林晏再去觸了黴頭。
周璨重傷初愈,總看着比往常虛了許多,林晏是怕他真把周璨氣出個好歹來,悔恨灼心,這會是一點兒也坐不住了。
可林晏在周璨院子外頭頭一回吃了閉門羹。
林晏對着侍衛們執拗道:“今夜見不了王爺我便不走。”
兩邊僵持時,攬月從裏頭款款而出,冷聲道:“小少爺請。”
林晏白日裏見她,她還是如釋重負的表情,這會眼裏已經有了淡淡責備。林晏被她瞧得耳後一熱,梗着脖子跟她走了。
往常周璨應當會在小書房等他,這次攬月直接将林晏帶入了卧房,留了墨梅在外頭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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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裏是沉苦的藥味,攬月撇下林晏,自顧自執起藥壺倒了藥,送到周璨床邊。沒等她掀開床帳,林晏在幾步開外低下頭,雙腿一屈便跪了下來。
饒是攬月也愣住了,回頭瞅着林晏。
一只手接過她手中藥碗,攬月才回神将周璨攙坐起來。
周璨的面孔在帳子後頭顯露出來。他一頭黑發落滿肩頭,瞳仁如濃墨暈染,唇色對比之下更顯淺淡蒼白了,此外,眉宇間卻并無病色。林晏微微放心,又将腦袋沉了下去。
周璨兩指微微一掀,攬月便會意地悄聲退了下去。
“男兒膝下有黃金,非親非君,不可跪。”周璨輕輕蹙眉,沉聲道。
“林晏明白,”林晏仍是跪着,“林晏大逆不道,膽大妄為,除這一跪,不能謝罪。”
周璨低頭看着碗中沉褐液體,沉默不語。他是的确沒有料到林晏會來這一出。林晏這小屁孩十分好面子,他本以為他至少會躲着自己幾日,免不了自己主動去找,便想着等想好了說辭再去見他。不曾想這小子竟來主動認錯,還一進門就行了個大禮。
林晏和葉韶性子真是不大相像的。葉韶便是個不知“錯”字如何寫的人。他與葉韶在一塊的這十幾年,一有争吵,雖然八成的确是他的不是,到頭來服軟認錯的那個總是自己。他周璨也只有對着葉韶,是一點兒脾氣也沒有。
如此看來,林晏雖也是個犟脾氣,骨子裏卻是十分知道輕重的,循得了禮數放得**段。想到這,周璨對這孩子又生了點欣慰與喜愛。只是這會的周璨還不知道,林晏這屈得下腿,完全是因為他看重他,重得叫林晏丢掉他的臉面與矜持,丢掉他此時最放不掉的那種小娃兒的自尊。他只想讓周璨原諒他。
不光周璨不明白,怕是連這會的林晏自己都不明白。
“……你起來罷。”周璨飲盡了碗裏的藥,朝林晏招招手。
“你……不生氣了?”林晏擡起頭,忐忑道。他跪在那,小小一個,散着發,燈光昏暗,那模糊的小面孔與葉韶越發像了。
周璨眼睛發酸,轉開視線,低聲道:“過來。”
林晏遲疑片刻,站了起來,挪到周璨床邊乖乖站定。
“我……我氣頭上胡言亂語,統統作不得數……你權當沒聽見。”林晏支吾道。
周璨不着痕跡地眯了眯眼睛。
這是林晏在給他臺階下。
他與葉韶的關系,京中不乏流言議論,他都全不在意,左右也議論不到他面前來,而被林晏知道确是在他意料之外。畢竟他是葉家唯一的小外孫,是葉韶最寶貝的小外甥。在周璨眼裏,林晏一直是個孩子,總是那個在廟會時噘嘴摟着自己大腿的小娃娃。他從沒想過林晏如此早熟敏感,幾乎算得上個小少年了。他清楚周璨與葉韶這段不能擺到明面上的情,悶聲不響許多年,如今還想繼續佯裝不知地粉飾過去。
“安兒,”周璨将空碗遞出去,林晏接了置于床頭,他便在他轉身時低聲道,“我接你入府,确是大半阿韶的原因。”
林晏背上一僵,才緩緩轉過身來,一時不知往哪看。周璨這算是變相承認了自己與葉韶的關系。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聽周璨親口承認又是另一回事了,林晏的心惶惶急跳了幾下,接着又仿佛被壓住了似的直發悶。
“可葉家也對我有恩。當年我一個小毛孩如何撐得起這親王府,全靠葉大将軍照拂。如今葉家出了事,照顧你我責無旁貸。”周璨伸出手來,本是想拉他手或**他臉,想起林晏怕是不喜歡這種逗弄小孩子的手段,便半道将手又縮了回去,“咳,讓你覺得我僅是因為私情接你入府,是我的不對。”
林晏背上幾乎要起細細的雞皮疙瘩。他從未見過周璨如此一本正經地說話,有點兒嚴肅,甚至有點兒深沉,他盯着他那雙墨色濃重的眼睛,總覺得這樣的周璨讓他心裏難受。他甚至比較喜歡平日裏周璨那副吊兒郎當的輕浮模樣,好像那樣的周璨是無憂無懼的,而眼前的景純王像具堅硬典正的雕塑,仿佛嘗了太多風雨苦楚,那股子洗刷出來的剛毅不容人親近,而他的說每個字,都讓人嘗出浸到舌根的清苦。
“皇帝曾講過讓我收你作義子,我想你是不願意的,便沒依他。”周璨繼續道,他松垮靠在床裏,筆直清晰的鎖骨從襟口露出來。
林晏輕輕嗯了一聲。周璨可以為他長,為他師,甚至為他主,他卻萬不想做這景純王義子,即便如此一來他便是這王府裏一個無關緊要的外客。
“你放心,這王府從今往後都不會有主母,你會是王府第二個主子,我保證定不會讓你受丁點委屈。”
林晏聽到這,猛地擡起頭來。周璨似乎是一直在瞧着他,等到兩人目光一撞,周璨的眼神才微微松動,裏頭流露出點兒溫淺笑意來。林晏受寵若驚,他從未想過周璨會給他這種保證,卻正正好撫平了他心中那道壑,林晏的不甘,猜忌,甚至嫉妒,都被周璨準準地按壓了下去,只剩下暖流潺潺,溫軟熨帖。
周璨自然是看出林晏眼裏頭的喜意,将手掩到嘴邊打了個呵欠,“本王行事恣意,你可別嫌棄,”他睨了林晏一眼,忽地又笑得欠,“唔,嫌棄便嫌棄罷,反正你也沒得挑了。”
周璨這變臉可真是流暢至極,林晏只是眼皮子一眨,他就又成了那個三句話就開始走偏的倒黴王爺。
林晏倒是籲了口氣。這些日子在資善堂,林晏也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懵懂孩童了。即便幼時喪父母,他仍是将軍府被捧在掌心長大的小少爺。一夜變天,葉府只剩下個搖搖欲墜的空殼,罩着一個孤零零的他。他來不及舔那至親故去的傷口,就要被卷入朝堂勢力的争鬥。若是沒有周璨,他不知會陷入怎樣一個難堪的境地。
當初的周璨又是怎麽過來的?他定是吃了不少苦吧。周璨沒給他嘗這些苦的機會,他護着他,甚至寵着他。周璨說的沒錯,他沒得挑。放眼整個京城,能如此真心待他的人,也就只有景純王爺一個了吧。
“我……我不嫌棄你。”半晌,林晏才聲音細弱蚊蠅般喃喃道。
嗯,不嫌棄。就……偶爾嫌棄。
周璨新奇的啧啧兩聲,終于擡手摸了摸林晏才幹的頭發,軟乎乎毛絨絨。就像……
“聽說你今兒還抱回來只小奶狗?”
“嗯,叫初一。”
“林初一?”
林晏愣了愣,回過味兒來,氣鼓鼓地瞪着周璨。
周璨哈哈笑着擺手,“回去睡吧。”
攬月抱了床薄被進來,看了周璨一眼,“您對他是使了什麽迷魂湯?”
周璨并不答,只是對着攬月挑眉一笑,“這是作甚,終于想要給本王暖床了?”
攬月将被子丢在周璨床尾的貴妃榻上,冷冷瞥他,“瞧您今兒都成什麽樣了,奴婢今晚守着您,要是有什麽事奴婢也能及時顧管到。”
方知意給周璨醫治時,攬月在外頭找林晏。她從小跟着周璨,自然知道周璨心中所想,是以即便擔憂周璨安危,仍是強耐着不回府,直至找到林晏。周璨明白她是懊惱先前未能在房中伺候,想是方知意也囑咐了她,便招招手,“給本王按按吧,腰沉得厲害。”
攬月面色稍霁,走過去扶着周璨側躺下,給他按揉後腰,她不敢太使勁,便把周璨按得昏昏欲睡。攬月瞧着周璨低着眼簾,單手虛虛搭在腹上,不禁問道:“王爺,等到小世子出生,林小少爺那該如何……”
“你可別給本王出難題了。”周璨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撫着隆起的小腹,懶懶回道。與葉韶的這樁事已經讓林晏鬧了這麽一場,若是肚子裏這個小的還讓林晏知道了,那可不得翻天了。
他失了不少血,正虛得很,敷衍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是許了林晏這王府不會有主母,可沒說他不會有兒子啊。
沉沉閉了眼,周璨才在心裏暗嘆一聲,說到讓真正自己沒脾氣的,該是這林晏才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