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新歲

第十七章 新歲

掃除茅舍滌塵嚣,一炷清香拜九霄。萬物迎春送殘臘,一年結局在今宵。

一入下旬,日子就像被馬趕着追似的,眨眼便到了歲末。

方知意終于可以歸家,從王府搬了出去。周璨身子漸好,卻也沒急着回朝上,偶爾出門,林晏也不會過問。經歷了這兩個月,林晏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當他自個沒能耐的時候,周璨的事情他沒資格過問。

周璨年長他十來歲,是自小在權海裏浮沉過來的王爺。他的私情也罷,他的公事也罷,他的得失成敗,風光委屈,自己都是沒資格過問的。因為他幫不上忙,擔不了憂。剛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林晏焦灼不甘,而現在,林晏知道了暗自奮發努力。

他要讓周璨眼裏的他,不再是葉韶最寶貝的小外甥,而僅僅是林晏。

大年三十這一天,林晏與周璨兩人各自忙完,碰在一處下了大半天的棋。

“聽說逸平王世子還有羅家李家的少爺,晌午便遞帖,要找你去看廣和樓的煙花呢。”周璨啜着茶,“你何時起交了如此多朋友了?”

“都在一道讀書,便熟了,”林晏答道,“我小年那天便與他們出去了,無非喝茶聽戲,玩得都不及我從前有意思。”

周璨便搖頭輕笑,是啊,葉韶多會玩的一個人,怕是這些規矩框出來的世家公子萬萬及不上的。

“他們今日找我,必然是煩了家中那些賓客的客套,今兒明源大街整條的夜市,當年阿韶帶我玩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個套圈投壺的攤主見着我估計都繞道走。”林晏搖搖頭,“不如陪你守歲算了。”

周璨将茶杯放下,似乎被他最後一句說得窩心,對着燭光微微揚起下巴,“聽聞今年有西域來的藝人做馬戲,北湖邊搭了好大的臺子。”

林晏落了一子,随意道:“是嗎,那等你身子養好了,我們明年一道去。”

周璨愣了愣,他本是想再誘一誘林晏,不曾想林晏回得如此乖巧感人。林晏說者無心,語氣平常,但周璨聽者有意,不禁心中同時悵然又慨嘆。沒錯,總還有明年,今朝再不堪,終究會變成“當初”兩字。似乎說出“明年”這個詞,眼前的苦難便都能過去了。

周璨往前湊了湊,燈在他漆黑的眼中化成兩點金豆,他牽着唇,笑得春風拂桃般,軟和卻明麗,“那好,我們明年一道去。”

林晏嗯了一聲,後知後覺地臉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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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子時,各家都放起了炮仗焰火,整個長安城寶炬争輝,好不熱鬧。

本來林晏便與周璨在周璨院中的小書房下棋,周璨懶得走動,直接叫仆役們在門前放了幾串爆竹,還有禦賜的幾組架子焰火,都叫他們一并點了。這花色比那廣和樓的都不差,府中直到這時才有了幾分喜慶年味。

周璨坐在門口懶洋洋瞅着,似乎無甚興致,轉頭對着林晏道:“這火樹銀花的好景致,不如你舞幾式來瞧瞧?”

林晏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刀。

墨梅回房中取了斬穹,林晏接過,低低說了一句“獻醜”。

那只在臘市上買的骨雕做了刀穗,林晏接刀時一陣叮當。

小小少年站得筆直,身後是繁花鬥豔,星落如雨。林晏背刀起勢,拔刀出招。那是最簡單淺顯的一組,葉韶最早學的也是這一套,後來他閑着無聊時都成了習慣,手裏頭握個東西就要走上一遍。

葉韶舞得是得心應手行雲流水,林晏舞得是紮實穩健一氣呵成。他的面孔背着光,整個人被後頭的耀目光亮抹成個黑糊糊的剪影,唯有一把斬穹刀身明亮。周璨放輕呼吸,眼睛被飛濺的金銀光瓣刺得微疼,看見的刀仍是那把刀,看見的人,卻不知是哪個人了。

林晏背上出了熱汗。他是頭一次在周璨面前完整地使這套刀法,握的還是斬穹,他期待又忐忑,期待自己不要與小舅舅差太遠,又忐忑自己與小舅舅過于相像。收刀時他看向周璨,焰火将将燃盡,最末的那點兒光芒跳躍在周璨那雙漆黑的眸子裏。周璨的眼神有點兒空,似悲非悲,似喜非喜。

林晏一眼便懂了,一時有些筋疲力盡,手臂酸得幾乎要握不住那把沉重的斬穹。

“将要天明了,我該回去了。”林晏将刀遞給墨梅,悶聲道。

周璨似乎回過神來,望着院裏爆竹焰火的殘燼,“白日裏未化完的雪都結成了冰,走回去麻煩,你就在我這兒睡吧。”

林晏怔住,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怎麽,說了不嫌棄本王的,”周璨說着從袖子裏取出紅繩編串的銅板,“來,壓歲錢,刀練得不錯,不愧是葉家人。”

墨梅見林晏還愣着,忙去接了,看着林晏等他發話。

“別磨磨唧唧的,睡不睡一句話。”周璨似乎是困了,打着哈欠站起來。

“……好。”林晏見他要走,趕緊答道。

墨梅伺候林晏梳洗完,便瞧見攬月抱着新的被褥,卻是鋪在了周璨床上,

“攬月姐姐,這……”林晏腦子更脹了。

攬月瞧了他一眼,不解道:“怎麽,小少爺是想睡地上?”

林晏深覺這個婢女面上看起來冰冰冷冷不通人情,實際埋汰起人來厲害得很。

這院子這麽多房間,哪間不能睡?再不濟,也還有……

他為難地抓了抓耳朵,看向那只貴妃榻。

“這是奴婢這些日子睡過的,還未清理,總不能讓小少爺委屈在這兒。”攬月看清他所想,只是面無表情解釋道。

周璨散了發,看來是喝過了藥,正一瘸一拐走回來,他好似是對頭一次給人發壓歲錢這回事更感興趣,“哎,快把銅錢挂在床尾。”

見林晏還站在床邊,周璨拍拍他後背,“別的房多少年沒人住過了,木舊塵重,還冷得要命,”他彎下腰瞧了一眼林晏,“你該不會是害臊吧?我怎麽記得當年誰夜夜哭着要跟小舅舅睡來着……”

“你別說了!”林晏恨不得上去捂他嘴,手忙腳亂讓墨梅給他寬了衣,爬進了被窩裏。

房裏一時寂靜無聲,攬月留了一盞燈在床頭,火苗小小一朵微微搖曳,映出周璨一小片暖色的面頰。

林晏這是實打實頭一次與周璨睡在一道,背上的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忍不住将被子褪下去點兒,露出手和肩膀在外頭。

周璨瞧着他昏暗燈光下也紅得清清楚楚的面頰,不由笑道:“你熱啊?”說罷,他伸手觸了觸林晏的臉蛋,“喲,果然熱。”

“小孩子火力就是足啊。”周璨将手貼在林晏面頰上倒是不走了,許是才梳洗,他的手不似白日裏那麽冰冷,卻仍是透着涼意。

林晏皺眉:“不許貼我的臉。”

周璨似乎得逞般笑得更加開懷,“那脖子呢?胳膊呢?能貼嗎?”

林晏就知道周璨留他不懷好意,純粹拿他消遣來了。

周璨逗夠了他,許是精力不濟,歪過頭合上了眼,收手時摸了摸林晏的頭頂,“新歲多福,四季長安。”

林晏心中一暖,輕聲道:“嗯,新歲多福,四季長安。”

周璨閉上眼睛時,總顯得無所設防,人畜無害。他的眉輕輕皺着,眉眼落在暗處,竟然有一絲淡淡的愁苦。

林晏從未如此近地瞧過周璨,甚至他左眉間那顆細痣都一清二楚。他等了許久,等到周璨氣息平穩,他才伸出手去,輕輕撫平周璨眉間那道淺淺溝壑。

你還有何愁苦?何時你才能放心與我分擔呢?

林晏小心翼翼将手移到周璨被子下,尋到他的手輕輕捂着,閉上了眼睛。

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來。

周璨一覺睡到了天大亮,這些日子以來他從未一夜安眠,醒來還有些迷茫。身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林晏早已不知去向。

攬月聽見動靜進來服侍,周璨便問她:“安兒呢?”

“他呀……”攬月正說着,卻看見墨梅悄悄探進頭來,對上周璨目光,小姑娘紅着臉忙又退了出去。

周璨正納悶,不多時,便聽到林晏在外頭請安。

“這不來了。”攬月扶他下床,伺候他梳洗。

林晏耐心等到周璨傳喚才進門來,迎面就行了一禮,“祝王爺生辰吉樂,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周璨愣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元月初一,正是自己的生辰。因他母妃的緣故,周璨一次生辰都是未曾慶祝過的。

“你這陣勢,吓我一跳。”周璨哭笑不得,這新年頭一天,林晏乖巧得吓人,叫他一時無所适從。

林晏似乎是下定了決心,周璨如何調笑都要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将墨梅手裏的食盒親自放到桌上,打開後想說話,舌頭好似是打了結,半晌才憋出一句,“來吃。”

周璨細細瞧他繃緊的小臉,一時拿不準要不要出言調侃,先過去探頭往那食盒裏一瞧。

一道酒釀蛋。

“秦管家說你不愛吃面食,便沒有做長壽面,但是總歸是生辰,一道雞蛋還是要吃的,”林晏終于找回了準備許久的話,“過去的這年你多病多災,這生辰應當要讨個吉祥才對。”

他說的頭頭是道,似乎周璨一定得吃他這碗酒釀蛋。

周璨多精明的人,眉一挑便道出實情,“該不會是你做的?”

林晏張張嘴,慌忙轉開視線。

林晏的外祖母是祖籍嘉禾的一位世家小姐,這道酒釀雞蛋便是浙東一帶的點心。紅糖姜湯中打入雞蛋,煮得半熟澆入甜酒釀,酸甜可口,入腹生暖。林晏外祖母在時,冬至時分總會煮這道點心。

“王爺您不知道,我家小少爺在廚房糟蹋了多少雞蛋呢。”墨梅膽子也大了,忍不住多嘴道,“一會您要是嘗到蛋殼,還請給小少爺分薄面,別說出來。”

“墨梅!”林晏的臉徹底紅了,轉身就要走。

“哎,坐下,既是與我慶生,怎麽能先走?”周璨一把提住林晏的後領,将人拽了回來。

公開處刑。

林晏坐在周璨跟前,瞟一眼他的臉,又立刻瞟到別處去。

“你知道我從不過生辰。”周璨舀了一勺雞蛋送入口中,不緊不慢道。

“嗯。”林晏放在膝上的手緊了緊,頗有些失望道。

“若是有安兒這道酒釀雞蛋,我倒是盼着每年過一次生辰了。”

林晏猛地擡起頭來,卻被周璨迎面送了一勺甜湯入口,那酒釀做的沒有他外祖母的好,微微發澀,可林晏卻覺得被齁得喉嚨都堵了。

周璨黑發還未束,幾絲軟軟落在眼角,擋了眼尾那分媚态的勾起,他眸中噙着淡淡笑意,顯得純粹又甜美。

周璨的笑分很多種,許是眸子太黑,那些笑意都被蓋在了下頭,便總顯得輕浮有餘真摯不足,而這次他眼裏明亮,那點兒真心實意的歡喜便粼粼地浮在面上,極為動人。

“……那就每年都做。”林晏頭一回知道了“驚豔”兩個字怎麽寫,他是實在喜歡看周璨這麽朝他笑,一時另的那些扭捏與思索都來不及顧及,只有癡癡點頭。

許多年以後,林晏都清楚記得這年元月初一的早晨。他與周璨分食了一碗酒釀雞蛋,用的是同一只勺子。他甚至記得周璨迎窗而坐,晨光将他額角映得發白,他的眉眼沉靜,他的笑容淺淡,而自己,心口熱得仿佛要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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