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少年
第十八章 少年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
正是春深,長安城風恬日暖蕩春光,花繁水綠勝濃妝。
景純王府新栽了不少杏花,此時開得熱鬧,花影妖嬈,白雪紅霞。
王爺坐在一地杏花中,逗弄着黑毛黃眉的土狗初一。初一已經長成了健壯的大狗,仍舊沒臉沒皮地四腳朝天攤開着,露出肚皮供周璨搔抓,一臉****的表情。
“初一啊,你哥哥何時下學呀,本王想去昆明池看花了。”周璨揉搓着初一,喃喃自語道。
初一汪了一聲,翻身起來往他身上撲,從前它還小,可以整個窩在周璨腿上,如今只能半個身子壓在周璨身上,屁股和腿還露在外頭,不停擺尾吐舌。周璨任它将自己上好的雲錦袍子踩出幾個灰撲撲的爪印,笑着抓它的耳朵。
正鬧着,有人從大堂那過來,正踏入廊中,聽見周璨笑聲,腳步一頓。
“安兒!”周璨将狗囫囵推下去,抓起手杖朝那人揮了揮。
林晏遠遠瞧見,低下頭行了個禮,似乎要避開他般含糊道,“我先去換身衣服。”
周璨沒問出口好好的換什麽衣服,當即喝住了他,“你站住了,擡頭我看看。”
林晏再次停下腳步,卻沒有擡頭。
周璨站起來,拄着杖,卻是挺穩當地快步到了林晏跟前。
“擡起頭來。”
林晏近兩年個子蹿得飛快,如今跟周璨只差了半個腦袋。他似乎是暗地裏自己跟自己較了會勁兒,終于還是乖乖擡起頭來。
周璨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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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眉角烏青了一塊,嘴邊也腫了,那處的唇紅豔豔的,明顯是血跡才被抹去。
周璨伸手往他眼皮上按了按,痛得林晏嘶地抽氣,确認眼珠子無礙,周璨才縮回手,涼涼道:“這是怎麽了?撞柱子上了,摔了一跤,還是從馬車裏滾下來了?”
聽着周璨把他的編造理由全給說了一遍,林晏心裏長嘆了口氣,幹脆繼續悶聲不語。
周璨哪裏能輕易放過他,用手杖叩了叩地,“說吧,跟誰打的架?”
林晏眼珠子左瞟右瞟,悶悶道:“再沒下回,你就別追究了。”
周璨白眼翻上了天。
聽聽這說辭,他自己少時說了不知多少遍,這小屁孩犯事後的保證輕賤得比不上張草紙。
九歲的林晏面子比蟬翼薄,十五歲的林晏面子比九歲的林晏還薄,嘴巴比長華山的石頭還硬。到了這種不尴不尬的年紀,誰都有了點自己的小心思,林晏在資善堂讀書再不要周璨接送了,想不到自己才沒盯着幾個月,竟然就出了這麽一樁子事。資善堂讀書的都是誰?不是皇親就是貴胄,林晏要是跟哪個王爺哪個世子幹了一架,哪能不追究。
“你不說也罷,我便去問問你那幾個小兄弟去,李家那個嘴最松……”
“哎,你別去,”林晏擡起頭,左右繞不過去他,直後悔自己應該從後門走,只好輕聲道:“跟劉盛。”
劉盛,正是吳秋山的外孫,頭一次打照面就沒給林晏好臉的那個臭小胖子,也正是安西大将軍劉封的親兒子。
周璨意味不明地“呵”了一聲,歪頭又道:“為的什麽?”
這一下問到了林晏最不想答的地方。林晏抿着嘴唇,執拗地盯着地下。
“哎呀我還是去問沈老太傅算了。”
“我……”林晏咬了咬牙,若是周璨從別人那聽來,還不如自己講給他聽,“劉盛那混蛋說……說景純王至今不娶,實為愛好男風……說我,我是你豢養的娈童……”
林晏雙手攥拳,臉漲得通紅,那架勢似乎恨不得再沖回去揍劉盛幾拳。
周璨一愣,繼而撲哧笑了出來。他也真是沒想到,十幾歲的孩子,說的東西就如此龌龊了。另的還有什麽,他甚至都能猜出來,類似景純王将葉家舅舅外甥一塊泡之類的。
“你笑什麽?”林晏面上紅得更甚,微微氣惱地沖周璨道。
周璨瞧見他跟只熟透的大蝦似的,樂不可支,又笑了幾聲,才道:“我以為什麽呢,娈童,那傻胖子知道‘娈’字怎麽寫嗎!”
林晏瞪了瞪眼睛,“你就丁點兒不生氣嗎?”
“堵得住海河堵不住人家的嘴,要是每句議論本王都要氣一氣,那本王早就駕鶴西去了。”周璨漫不經心抖着袍尾粘到的杏花碎瓣,初一在他腳下追着他的袍子角咬,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麽,擡頭又道:“那打贏了沒?”
“嗯?”林晏品了品這句話,覺得味道不對,猶疑着答道:“贏,贏了。”
周璨拍拍他肩膀,幾分滿意道:“不錯,沒給本王丢人。”
“可……”是誰剛才一副要教訓人的樣子?
“背後說是一回事,說到臉前了又是另一回事了。”周璨繼續理着袍子,慢悠悠道。
他這麽低頭,林晏就瞧見他耳後落了朵杏花,完整的,冰绡疊數重,胭脂點蕊心,着在周璨耳朵尖兒上,纏在他黑發裏,好看得緊。
林晏方才出了大堂,在廊裏遠遠一望,便看見周璨坐在那一地杏花雨中。都說杏花最為嬌嬈,花中占斷得風流,去年周璨在禦花園看中了幾株長得喜人的,不由分說就給挖來了,被照管得不錯,今年便開得十分熱鬧了。
周璨一身古月色的錦袍,寶藍的纏枝睡蓮蜿蜒在袍尾袖口,坐在那粉白濃香中,一點兒也未被奪去了風頭。他對着那暖軟春陽一笑,只叫人都想嫉妒他懷裏的傻狗。林晏一瞬花了眼,不由停下腳步,才被周璨抓了個正着。
林晏一時都忘了方才他二人在争論些什麽,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将那朵杏花摘了下來。
周璨察覺耳上一癢,擡起頭來,便正瞧見林晏将手從他耳後縮回來。
“花……”
周璨怔愣,看着眼前這雙眉眼,驀地便想起多年前城門外,細雨桂花,一別長辭。仿佛被魇住了似的,周璨使勁眨巴了幾下眼睛,才将那種酸苦感壓了下去。
“哎喲我的小少爺,你的臉是怎麽了?”墨梅出來迎林晏,正撞上兩人,看清林晏的臉後驚叫道。
周璨便對着她微微一笑,“你來得正好,給他拿點兒後井的冰水敷一敷,一會差人叫方知意來一趟瞧瞧,可別留疤了。”
墨梅連連點頭,林晏細細看了周璨一眼,周璨将他手裏的花奪過來,“去吧,一會你要是敢頂着這張臉出門,我便帶你游湖去。”
看着林晏走遠,周璨手一低,将那朵杏花輕飄飄松開,初一仰起頭一口把花吞了去。
游湖到底是沒有去,過了午膳天便下起雨來,那陰雲來的毫無緣由,像是要洗去最後一點兒春意,将夏暑就着冒苞的菡萏一塊兒帶來似的。
方知意坐在周璨房中,青衫白褂藤木簪,幹淨得好像一棵大蔥。
周璨靠在貴妃榻裏,毫不講究地将左腿架在方知意腿上,手裏擦拭着那根白蠟木手杖。方知意對着他也算是逆來順受慣了,細細觸診着周璨的傷腿。那處疤痕已成了深深的棕褐色,如同一條難看可怖的蜈蚣,盤踞在周璨大腿上。
方知意點上香,布開針帶,認真為他施針。
“那小子如何,可沒破相吧。”周璨在入第一針的時候皺了皺眉,畢竟強行催動自運不暢的血脈,不是什麽好受的事情,但他也只是微微擰了眉頭,很快恢複常色,與方知意攀談起來。
“放心,這會剛被我用藥膏糊成了個大花臉,最多七日,保管漂漂亮亮的一點兒痕跡也不留。”方知意邊下針邊揉着周璨稍顯萎縮的肌肉。
周璨這條腿,本來可以好得多。當初周璨不聽他規勸,執意要留下孩子,方知意也道是罷了。可是老天不垂憐,孩子沒留住。當年周璨小産,十足的消沉不振,似乎整個人的精神氣都給抽了去。親生骨肉沒保住,他留這條腿又有何用。對着周璨的不配合,方知意一邊為他清體內餘毒一邊為他調理身體,還要勸他治腿,每天說的是口幹舌燥心力交瘁。也不知是哪位神仙顯了靈,過了除夕,周璨竟想通了主動要治腿了。
只不過那次小産掏空了周璨的身子,方知意不敢下猛藥,一點點溫火煮粥似的醫着,先前又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機,如今周璨終于離了手杖也能走路,只不過稍顯不穩,也不可長久行走。
周璨笑笑,轉頭看向窗外。透過開的那條小窗縫,外頭雨聲重重,一抹綠色被雨幕糊成了斑駁的影子。
春來暑往,竟是四年匆匆而過。林晏也從一個只齊他腰的孩童長成了英姿勃發的小少年。這年紀的男孩一年一個模樣,周璨回想方才在廊中林晏取他發間杏花時的那張臉,一時有些模糊的心驚。林晏竟這麽大了,眼裏有了那種青澀卻蓬勃的勁兒,仿佛一棵樹苗,汲了點兒雨便一夜瘋長,翠綠的葉子嫩得仿佛掐得出水,枝幹卻結實挺拔了。
說起來随着年歲增長,林晏倒反沒有那麽像葉韶了。或許是眉眼舒展的形态有了微妙的不同,林晏的五官線條也沒有葉韶那般精致,如工筆細細描繪一般,而是更加大氣英挺,可以說是葉韶非常向往的更有男子漢味道的面相了。
葉韶的那雙桃花目最絕,如雨水沖刷過滿枝朱桃,灼灼光豔,燦燦春華,多情又風流。而或許是眼皮的內雙略重,眸光清淺,林晏的眼更像是一泊泉,映着青山,映着石壁,映着綠苔,清澈安穩,不顯妖豔。周璨曾見過林安青幾次,深覺林晏大致是得了他的那種天生的風度,溫和卻不失棱角。
好看得客客氣氣的,一點兒也不像葉韶那種橫沖直撞殺過來的要命勾引。周璨在心裏頭總結了一番,一句話,呵,長殘了這娃兒。
隔了幾道游廊,在房裏敷藥,等着臉上癢癢勁兒過去的林晏打了個噴嚏。
方知意施完了針,見周璨喝着茶,另一只手壓在小腹上,站起來将那窗戶合嚴實了,“這幾日春夏相交,免不了連日有雨,不如我開副藥給你。”
周璨揉着小腹,不以為意,“別,那藥忒刺鼻,我聞着就頭疼。”
當年中毒小産,孩子月份不小,周璨傷了宮體,時常腹痛,特別是陰雨或寒重時,疼起來也是磨人。
“你又将攬月差去哪了?”
“我的方大師,莫不是觊觎本王婢女貌美,動了凡心了?”
“阿彌陀佛,”方知意掌心合十,瞥了他一眼,“我還是雲游去吧,在您這兒耗得我頭發都少了。”
“那是你年紀大了掉毛。”周璨面不改色,“你前年不還南下去了,怎麽,西子湖還是沒有本王讓大師魂牽夢萦吧,才半年便回來了。”
方知意扯了扯嘴角,還是拿周璨的厚臉皮毫無辦法,這人果真是自己修行路上的試金石,時刻提醒自己修為不夠悟法不深。
“這幾日沒有攬月在身邊伺候怕是難過,你別強撐。”方知意還是管不住自己鹹吃蘿蔔淡操心的毛病,收拾完醫箱,想着趕緊回去多抄幾卷經。
周璨勾着嘴角笑得實在惱人,朝他擺了擺手。
方知意走進潇潇雨中,回頭看周璨,周璨已經低下頭,轉着拇指上的碧玺扳指,似乎在盯着杯子裏的茶葉發呆。那抹身影像是緩緩融進水裏的墨畫,安靜又孤單,看得方知意心中微微發酸。
他撐着傘繞了路,特意經過了後院。探頭一望,裏頭那株老梅樹仍舊是黑黢黢的枝幹丫杈,連片新葉都沒長,默默淋着雨。
五年了,這株梅再沒開過花。
方知意輕輕拾去肩頭的落葉碎花,這王府高牆飛檐,都在雨中成了模糊的色塊,靜寂如同方才周璨默然不語的身影。
輕嘆一聲,春将暮于冥濛處。
方知意回身沒入這連天雨色。
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