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躲避
第二十一章 躲避
荷香清露墜,柳動好風生。轉眼六月火雲散,可夏暑未消,林晏覺得今年的長安格外燥熱。
西邊烽煙起,大啓與小宛開戰,另有幾個小國與小宛結了盟,相繼加入戰圈,是以這場戰事不似當年渠勒那般輕易收場,拖了好幾個月,只是膠着着。
而自從那晚那個荒唐**的夢境,林晏每每見着周璨都覺得渾身不自在。
這日早晨,林晏下學剛回到王府,便瞧見一人騎馬從自己馬車前頭飛掠過去,穩穩停在王府門口。
那人一身玄衫,風塵仆仆,回頭沖林晏看了一眼。
眉飛入鬓,眼神清冷,端的是個精致俊俏的公子。
咦,如何有點兒眼熟?
那位公子翻身下馬,倒是朝着林晏抱劍行禮,“小少爺。”
一聽聲音,林晏才恍然大悟,是攬月。
林晏知道攬月并非周璨一個貼身侍女如此簡單,她此次被周璨派出去這麽久才回府,定是去做了些要事。
攬月并不多言,只是與他一同進門。
周璨仿佛是早接到消息,坐在大堂裏等着,見到攬月眼睛一亮,張口就來,“喲,這是哪來的俊公子,将我們安兒都比下去了。”
奉茶的墨梅掩嘴輕輕驚叫一聲,也是認出攬月來,又紅着臉低下頭去。
攬月仿佛是沒聽見他的調侃,徑直過去單膝跪下,“攬月複命。”
她着的男裝,走的便是隐衛的那一套,毫不拖泥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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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璨笑了笑,也不扶她,自己站起來道:“換身衣服去書房等本王罷。”
“是。”
經過林晏身邊,周璨問他,“今日可在府中用午膳?”
“不了。”林晏仿佛是怕他走得太近,不着痕跡移了一步。
“行,明兒就甭出去了,昆明池荷花開得最好了。”
這些日子林晏常常不在府中,看起來像是聽了自己的建議去“有姊妹的家中坐坐了”。大抵是從小被葉韶帶着玩,林晏幾乎沒有同齡的朋友,也不知何時起,許是在資善堂也學會了與人結交的本事,這些年林晏倒像個普通世家公子似的,好友三兩成群,學會詩書酒茶了。
周璨并不如何管他在外頭怎麽玩耍,少年人自然應該玩性大些才好,活潑朝氣,況且他也信任林晏,這孩子小性子是有,但比自己當初是穩妥太多了。只不過這幾日林晏幾乎日日不着家,兩人碰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倒是叫周璨有些冷清得慌。他哪裏知道林晏是故意躲着他,只嘆孩子大了心也野了,老父親心裏頭酸啊。
林晏聽周璨這麽一講,點了點頭,“好。”
明日是六月初七,林晏的生辰。看來是周璨包了船,打算帶他游湖了。周璨自從腿受了傷,再騎不了馬,便把跑馬的愛好改成了游湖,左右不要他走路,癱在躺椅裏頭能在湖上轉一天。
這第二日果然天氣晴好,在府裏吃過長壽面,躲開正午的暑氣,周璨帶着林晏上了船。
四顧山光接水光,憑欄十裏芰荷香。
周璨靠欄倚着,那條傷腿支起,手杖搭在腿上,一只手按在膝蓋,轉頭望着湖面。他沒有束冠,頭發挽了幾縷在腦後用只細玉簪子松松勾住了,一派散漫自在。遠處好似還有別的船,不見人影,只聞撥弦低歌幽幽傳來,唱的是支江南采蓮的曲子,周璨手指在膝上輕輕打着節拍,小聲地随着哼唱。
林晏看着他那片線條清麗的下颚,他的手指從淺湖色的薄綢下頭露出來個尖兒,白皙勝玉。他強迫自個将視線移開,看回桌上的殘剩的棋局。再過幾着周璨便要輸了。他們倆下棋,從前輸的那個老是自己,後來變成周璨贏得越發艱難,這不,眼看要輸,景純王便跑到船邊去佯裝看景了。
攬月站在他身邊,剝着葡萄遞到他嘴邊。攬月重新做回婢女的打扮,一身妃色綴白花的對襟衫裙,比那水裏的蓮都嬌豔。她仍舊是一臉淡然,只是細心用帕子抹着周璨的嘴角。
林晏便忍不住想起那晚的墨梅來。貼身的丫鬟為少爺暖床,的确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攬月侍候周璨十幾年,周璨對她十分親密,那她可曾……
“可還要來一局?”林晏發覺自己又想遠了,趕緊清了清心思。
周璨這才借驢下坡地挪回來坐好。
“你猜今年我給你備了什麽禮?”他眉眼間似乎也沾染了湖上的水汽,笑得潤人心脾。
林晏搖搖頭。
他可是真一點兒也不盼周璨的賀禮。也不知周璨腦子裏想的是什麽,似乎是因為林晏抱回來了初一,他便認定了林晏喜愛小動物,而且當年林晏總憋在王府裏也沒個夥伴,也怕他孤單,他便每年變着法子送林晏寵物。後來林晏忍不住抗議,周璨還振振有詞,“你不孤單,初一還孤單呢!”
什麽鳥雀兔子,都差點兒成了初一的口糧,林晏記得最深的是十二歲那年,周璨給他牽來了一只巴馬香豬,據說是廣西高山上的品種,一輩子長不大。林晏被迫養了半年豬,眼瞅那香豬從巴掌大生生長成了兩百斤的**。過年時便成就了桌上一道全豬宴,林晏吃得五味陳雜,眼淚差點兒都下來了。
周璨拍拍手,攬月将一個光面緞盒呈了上來。
林晏暗自松了口氣,看這盒子,估計塞不進什麽活物。
林晏将盒子打開,裏頭是把短刀,銀的刀鞘,牛角制的刀柄。表面填燒琺琅,鑲嵌着紅藍寶石,華貴非常。鞘上還挂了銀打的圓形飾件,刻着精致的獸頭紋,中間嵌了個鮮紅的珊瑚大珠子。這粗犷又不失華美的風格,林晏将刀在手裏頭掂了掂,心中有了數,“這莫非是蒙刀?”
“北蒙王族專用的刀匠打的,削鐵如泥,”周璨拾起一顆葡萄塞進嘴裏,幾分得意道,“當年北蒙狼王阿史那附離最愛收集短刀,這把據說便是他的收藏之一。”
“想着你長大了,是該送點正經東西了,可還喜歡?”
林晏心中苦笑,敢情這人之前還知道自己送的都不是正經東西啊。
這并不是把新刀,但絕對是把貴重的好刀,沉甸甸的帶着遠北草原的豪邁肅殺。
這把刀,定是攬月帶回來的。周璨将攬月派去北蒙了?他是去查什麽?還是有了什麽打算?
“喜歡,謝謝。”
林晏只是擡頭微笑。
“都說六月初七是開天門的日子,這天許願格外靈驗,”周璨将棋子夾在指尖擺弄着,“倒是便宜了你。”
林晏落了一子,接口道:“那我倒是真有一願。”
周璨擡頭看來,林晏正色道:“我想去西境。”
周璨眨了眨眼,以為自己聽岔了,“你想去哪兒?”
“西境。”林晏本就打算趁今日與周璨挑明,“小宛開戰,流匪趁戰亂在商道肆行,掠殺綁架我國商人,大軍去了戰場,守商道的人手正是不足。”
“左右也不缺你。”周璨此時已經反應過來,林晏是有備而來。他微微吃驚,沒想到林晏竟然對西域的事情了解得十分清楚,也不知他是何時起開始留的心,他登時有些戒備,暗自懷疑林晏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
林晏見周璨臉色冷下來,并不氣餒,“我身上流着葉家的血,護國重任不能到我這兒便斷了。”他伸出手去,将周璨故意把葡萄遞過來打岔的手按下,盯着他認真道:“你總不能一輩子把我圈在這京城裏頭。”
周璨差點兒把手裏的葡萄捏碎。林晏的眼睛清明浩渺,仿佛納了這整個昆明池,那點兒不容商榷的倔強彙成兩點光芒,從容不不迫地在眸心跳躍着。周璨看着就來氣,因為當年葉韶随葉铮鳴頭一回上戰場,也是一臉興奮與篤定,“我葉韶總不能一輩子憋在這京城裏頭的。”
他周璨就奇了怪了,是不是葉家血脈跟烈酒似的,淌在人身體裏到了年紀就上頭,只想着大殺四方建功立業?葉韶個天生殺胚也就算了,怎麽到了林晏也這樣?
他将葡萄重重丢進盆中,接了攬月遞來的帕子擦手,陰着臉又将帕子狠狠甩在桌上,“林晏,本王送你把蒙刀你就想上戰場,那本王送你顆夜明珠你是不是還得紮個猛子入海找龍宮啊?”周璨這嘴捅起刀子來是一套一套,他似乎是氣急了,壓根不給林晏插嘴的機會,“你現在什麽歲數?往新兵蛋子裏頭一塞找都找不出來,去了西域能回來?想不開你就往這昆明池跳,好歹本王還能給你收個全屍!”
林晏苦笑,自從數年前那馬車上的一次大吵,他與周璨是再沒有過口舌之争,如今看見周璨是真急眼了,他竟然還有點兒懷念跟沾沾自喜,只是仍舊好聲好氣道,“我小舅舅在我這個年紀已經上過好幾回戰場了。”
“能一樣嗎?那個時候他有葉大将軍罩着,你呢,西境現如今哪有姓葉的主事?”周璨立刻瞪眼道。
“你不是要助馮齊挂名主将駐守商道?我跟着他便是,做個小侍兵都行,他總會護我安危了吧?”林晏不疾不徐地接口道。
周璨噎了一記。好嘛,這小子在這兒等我呢。馮齊這嘴簡直比東安門都大,比舊褲衩子都松,什麽也關不住。劉封戰事纏身,商道的确缺守。馮齊作為葉铮鳴舊部,又是在西境三十多年的老将,的确最為适合接手商道。況且,他将馮齊弄回西境,更多是有別的考量。
周璨沉思間,林晏嘆了口氣,朝他微微擰着眉頭,幾分悵然道:“阿韶曾與我說過,待我十五歲時,他會帶我去西境,看駱駝黃沙,還有藍眼睛的姑娘。”
周璨眼神微動,與他相視幾秒,終于冷冷一笑,“那是他說的,”他一雙黑沉的眼睛再瞧不見半點波瀾,“本王不許。”
林晏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看着他。似乎是他料到周璨會如此拒絕他,并不氣惱,可他又不急着再勸,甚至不顯焦慮,仿佛執意與他僵持般,溫溫吞吞地瞧着他。
周璨被他盯得心煩意亂,回過頭一甩袖子,“不游了,靠岸,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