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妥協

第二十二章 妥協

方知意擦了擦手,問道:“還僵着呢?”

周璨将茶杯重重按下,餘怒未消:“懶得理他。”

方知意就笑,問道:“你這是養兒子呢還是養金絲雀呢?”

周璨睨了他一眼,冷哼道:“養冤家呢。”

方知意給自己倒了杯茶,想了想,勸說道:“林晏不似別的孩子,心裏有主意的很。他跟你說了,肯定是早下定決心了。”

“你護着他沒錯,也不能護他一輩子啊,”方知意喝着茶,繼續道,“你将來要将葉府給他,萬一他到那個時候肩膀還不夠硬呢?我倒是覺得放他出去歷練一番也是好的,他跟着馮齊,頂多也是在商道上打轉,即便遇上流匪,馮齊能放他去迎戰嗎!”

周璨轉着手上的扳指,“就你明白。”

“我是正經跟你說話呢,”方知意看了看攬月,後者連個回應的眼神也沒給他,“你若是在京中有什麽打算,将他送出去避一避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周璨停下動作,擡眼看他,眼神裏辨不清情緒。

攬月走近一步,對着周璨道:“王爺,您若是不放心,奴婢可以跟着林小少爺。”

周璨聞言怒而挑眉:“誰說本王準他去了!”

方知意憋笑。

王府內綠蔭連天,蟬鳴不絕。

周璨走到林晏的院子外頭,老遠就聽見馮齊震天的笑聲。

“好,再來!”馮齊将手中雙刀轉了一圈,對着林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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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打,露着小臂,那衣服已經全被汗水濕透了,貼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略顯單薄卻初露矯健的身體線條。

他并未說話,只是起勢又攻了上去,斬穹刀影映着明耀日光,晃得人眼花。

周璨眯起眼睛想瞧清他的招式。

林晏在馮齊揮刀時一個下腰整個人沉了下去,随即手落腳起,踢點在馮齊手腕上,趁着馮齊後退,林晏已經輕盈完成了一個後翻,又是立刻搶上前,揮刀出招。

只聽一聲叮當,馮齊手裏的一把刀便飛了出來,卻是直沖着周璨而來。

林晏擡頭看見他,立刻驚白了臉,登時飛身來追刀。

周璨不緊不慢往後退了一步,身邊的攬月站過來,面不改色地将手一伸,準準地握住了刀柄,順着慣性側翻了一記,然後捧着刀走向馮齊,低頭呈刀,“馮大人。”

馮齊接過刀,看着攬月就笑,“什麽時候攬月姑娘也能賞臉與老夫過幾招就好了。”

攬月面無表情地客套:“馮大人說笑了,攬月并不會使刀。”

林晏籲了口氣,沖周璨跑來,“可有傷到?你來怎麽也不先讓墨梅通報一聲?”

周璨瞧見他露出的小臂上幾道血痕,皮膚也被曬得通紅,抿了抿唇,還是沒說話,從袖子裏掏出塊帕子,将他額頭上往眼睛那滾的汗珠拭去。

見林晏閉起一只眼睛笑,周璨把帕子往他臉上重重一摁,沒好氣道:“自己擦。”

馮齊朝周璨行了個禮,說:“王爺你瞧林小少爺,當初也只有阿韶在這個年紀能從老夫手裏奪刀。”

周璨心中老早對馮齊跟林晏亂說些有的沒的抱着氣惱呢,聞言眉一挑,譏諷道:“馮大人你這是年紀大了,找不回場子了。”

馮齊朝林晏看了一眼,苦笑着說:“王爺說的是,老夫還得勤加練習。”

林晏撇撇嘴,不敢給師父辯解,只是帶着周璨進了屋,墨梅捧着換洗的衣服正出來,看見了忙要奉茶,林晏對她擺擺手,親自沏了茶給周璨。

周璨低頭擺弄着茶杯,沒頭沒尾地說:“西境一個月有三十二天刮風沙,铠甲和靴子裏都灌滿沙子,沉得要命。西境夜晚寒冷得能叫烈酒結了冰,盔甲能凍進骨頭裏去。西境沙漠中還有流沙埋伏,一不小心踏進去,神仙都救不回來。”

他将茶杯按回桌上,看向林晏,繼續道:“即便如此,你還是想去?”

林晏看着他黑沉的眼睛,從容不迫道:“我想去。”

周璨蹙起眉,當着馮齊的面低聲罵了一句,“沒良心的小東西。”

林晏與馮齊對視了一眼,林晏笑着微微搖頭。

周璨見他倆使眼色,翻了個白眼,氣悶道:“想去就去吧,帶上你的刀滾。”

林晏眼裏閃過驚喜,到周璨跟前行了個禮,“多謝王爺。”

好嘛,平常沒大沒小的,這會倒是學會循着禮數來了。

周璨朝林晏冷哼一聲,轉頭看向馮齊,“馮将軍,下月不過十五,陛下便會派你領鎮商道,到時候安兒跟在你身邊,還勞煩你多多照拂。”

馮齊還并未被重新賜職,周璨已先一步将那将軍稱號喚了起來,他那多多照拂四個字說得咬牙切齒,意思相當明白,看住了林晏這小子別叫他惹些有的沒的。

“王爺放心,老臣定護得小少爺周全。”

送走馮齊,周璨也要跟着離開。

林晏攔住他,小聲道:“我會照顧好自己,你別擔心。”

周璨冷着臉瞧着他不說話。

林晏知道他還在生氣,軟聲說:“過年我一定回來,給你做酒釀雞蛋。”

周璨到這會也是有些自嘲,何時自己居然淪落到要一個十五歲的小屁孩來蒙哄。

他用手杖輕輕敲了敲林晏的膝窩,“不必在我跟前谄媚,順遂了意你就偷樂吧。”他捂着鼻子又道:“趕緊去洗個澡換身衣服,都要馊了。”

“那你一會與我一道用晚膳嗎?”

周璨不置可否,拄着杖揚長而去。

林晏便盯着他的背影輕笑。周璨的帕子還在他手裏,應是他那件古月睡蓮袍子的餘料做的,連字也未繡一個,只有半支菡萏開在角落裏。淡淡的藥香。

月底,皇帝果然将馮齊指派回了西境,而林晏,被皇帝親口提成了馮齊的副官。雖說這副官并非實職,其實與侍衛職責差不多,只是多了些文書處理與軍令轉達的事務,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少年,頭回随軍赴西境便成了主将的副官,朝中都有議論怕是景純王在後頭推波助瀾。

當年葉韶與景純王的關系早已惹了不少流言蜚語,如今周璨将葉家最後那點骨血養在府中,又是分明為他鋪路助他高升的樣子,就更讓人想入非非了。

周璨可是真無辜了,他只不過在皇帝跟前提了一句讓林晏跟在馮齊身邊的話,皇帝便幹脆将林晏擢了副官。周璨心裏也把不準皇帝此舉為何,當年葉家功高蓋主,皇帝雖表面上不顯,但實際對葉家也忌憚得很。不過多給林晏點說話的權利,周璨也不介意,林晏出身貴族,又未參過軍,他也有些擔心軍中有人不服林晏,給他使絆子。

出行前一日,林晏回了葉府。

這幾年除了重要的節日,林晏鮮少回葉府,老管家每回見着他,都要感嘆一番小少爺是一回一個樣,越發挺拔俊秀了。

那是林晏在祖宗堂跪得最久的一次。

最前頭葉铮鳴和葉韶的牌位在燭光下仍顯冰冷寂寥。

林晏如同拉家常一般,跪在那絮叨了些幼時的事情,然後停了停,看着葉铮鳴的牌位說:“外祖父,我和阿韶一塊幹的混賬事不少,可還有一件,您不知道,阿韶或許知道,但我也不是與他一塊做的。”

“我五歲時您帶着阿韶南下剿匪為我爹娘報仇,其實我也偷偷跟在你們倆後頭,是景純王帶我去的。”

當時他是個離不了葉韶的小粘人精,本來就極想與葉韶一同去。葉铮鳴當然沒有答應,一行人駕馬而去後,周璨找到躲在二樓書房哇哇大哭的自己,笑得狐貍似的問:“小哭包,想不想去追你小舅舅,本王帶你去可好?”

景純王以葉韶摯友的身份,用“帶林小少爺去王府住幾日”的理由大大咧咧将林晏帶出了葉府,塞進馬車,就跟在葉铮鳴與葉韶後頭半日的路程。

葉铮鳴與葉韶大殺四方,不出半月就将水匪一網打盡,抓到了當年犯下大罪的幫派。

那幾個派中有頭銜的被葉韶綁在他們自個那艘船的桅杆上,在烈日下被嚴刑逼問,葉铮鳴在軍中那些手段哪能不厲害,太陽未落下去,水匪就供出了來龍去脈。葉韶氣得差點兒就要将人就地送西天,被葉铮鳴攔住了。畢竟這貪污赈款,截殺欽差的滔天大罪還需要人證,得将這些惡徒帶回京中受審。

周璨帶着林晏遠遠躲在林中偷看。他盯着葉韶在的那條船,嘴角噙着涼薄笑意,說:“左邊那個眼角有疤的,是二當家,當年殺林安青的就是他。”

林晏被他按着背脊,聽見自己父親的名字,仍是有些懵懂,他失去雙親時還未記事,此時順着周璨所說看向那個殺父仇人,心中只是窒悶,甚至有點淡淡的驚慌。

周璨笑了笑,那雙瑞鳳眼眼角斜挑,生出幾分輕邪狂妄來,他說:“這麽多人證,少一個不少。”他看着林晏不解的小臉蛋,伸手戳了戳林晏臉頰的**,“你小舅舅不好動手,我們代勞呗。”

當周璨取了下人遞上來的弓箭,抓着林晏的手助他拉滿了弓時,林晏才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麽。

“你放開!我不殺人!”林晏惶恐地要将手抽回來,可周璨握得死緊,那支白羽箭在弦上紋絲不動。

“林晏,男兒賢良方正,自不能濫取無辜性命,但男兒孝悌忠信,父母之仇不可怯懦逃避。”周璨在他耳邊輕聲道,卻字字擲地有聲,“你小舅舅肩上擔子太重了,你不能讓他做葉家将來唯一的那個男子漢。”

年幼的林晏并不能體味其中全部的意義,只是他從未聽周璨如此對他見過話,周璨的眼睛冷靜無情,仿佛是飄着大雪的冬夜天空,那種濃郁清寒的黑分外懾人。可他的話奇跡般地讓林晏冷靜下來,更像是在林晏心裏頭點了一把火,燒去了他的動搖膽怯,燒開了一個口子,陌生的林晏無法理解的感情灌了進來。

周璨空出食指點了點林晏的手背,“擡頭,看着那個畜生,我數到三就撒手。”

等到那支箭猛然掙脫弓弦射出,林晏已經咬着嘴唇淚流滿面,鼻涕都出來了。

那支箭直沖那人咽喉,在箭矢插入前的一刻,周璨伸手掩住了林晏的眼睛,林晏這才抽噎着嚎啕大哭起來,周璨用袖子不講究地抹了一把林晏的眼淚鼻涕,将他拉回來抱住揉了揉腦殼頂,“哭吧哭吧,看把你小舅舅都引來了。”

後來葉韶輕易發現了他們的躲避之處,氣急敗壞地殺過來。林晏只依稀記得葉韶發現自己居然也在後,與周璨大吵了一架差點兒都打起來,回京半個月都沒去見周璨。

那時候林晏最不解的是,周璨當時明明也才剛滿十八,為何會有那麽一雙老成又無情的眼睛。以至于他後來再見着周璨眯眼輕笑,心裏總有淡淡的哀傷與心疼。

“林晏放肆,瞞了您這麽久,”林晏朝着牌位磕了個頭,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男兒賢良方正,不取無辜性命,但男兒孝悌忠信,您與阿韶的仇,我也絕對不會怯懦逃避。”

林晏雙手按在膝上收緊,咬牙忍着淚,“西境當年那場和宴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定會查清,為您和阿韶昭雪。”

他終究成了葉家最後一個男子漢,又怎能讓周璨一個人奔波籌劃。

資善堂皇子貴胄齊聚,可謂是個小朝堂。林晏主動結交世家弟子,就是為了窺探當年葉家在西境的這場大禍。這幾年,他聽到的消息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卻也足夠認定葉铮鳴與葉韶的死另有隐情。周璨貴為王爺,做什麽都的确比他更容易些,但也正因為周璨貴為王爺,有些地方便要束手束腳,周璨不大好插手的事,便由他去做吧。

七月初三,馮齊領軍趕赴西域鎮守商道。

林晏四年多後是頭一次再瞧見皇帝。短短幾年,他竟比當時來葉府吊唁時蒼老了太多,背脊都不複挺直了,即便如此,眉眼間仍是一派平和,将那些疲憊憂思掩藏得很好。太子站在他身邊,留着小胡須,一雙眼睛細長,眼神冷淡,顯得精明有餘,卻欠缺了君王的大氣雍然。

周璨站在皇帝的另一邊,後退了幾步,顯得恭敬得體。那身石青的金繡官袍穿在他身上仍是那般好看,在七月未消的暑氣中仿佛一陣涼風,沁人心脾。他瞧着林晏,居高臨下又漫不經心,最後在大軍三呼萬歲時才對他露出一個淺淡笑容,眉宇間被日光鍍着金白的炫目光亮,高華無與倫比。

林晏的汗從鬓角滑落。

他此次執意去西境,不避家仇,卻是要避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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