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重逢
第二十三章 重逢
平沙莽莽黃入天。
林晏将遮風沙的帕子從嘴上揭下來,拉馬在馮齊邊上急停,吼道:“将軍,他們往東邊逃了!”
馮齊應道:“我帶人追,你把商隊安置好。”
“是,将軍!”
林晏才說了這麽兩句,就吃了滿嘴的沙子,馮齊不讓他追流匪,他也不強求,帶人折返回方才的小驿站。
商道上的驿站本就像往沙子堆裏扔的幾顆小石子,不熟悉商道的人幾乎找不見。林晏來這兒四個月了,跟着馮齊每日在商道上轉悠,也才堪堪把流匪最多的那幾段走了個眼熟。流匪在商道上搶了駱駝車馬,往往便把商人們往沙漠裏胡亂一扔,若是沒人發現,三天就成了肉幹。
這回趕巧,他與馮齊帶人巡邏時剛撞上一夥流匪作案,匪徒四下逃竄,被搶的商隊也有走散的,林晏便留下來善後,将商人都帶回最近的驿站休整。
“人都找齊沒有?”林晏先取水洗了把臉,問手下的士兵。
“回林副官,這家說是小少爺走丢了。”
“小少爺?”林晏皺了皺眉,順着指引走過去,便有個家仆模樣的迎上來下跪,“請林副官務必找到咱小少爺啊,不然小的沒法跟府裏交待啊!”
林晏問這家仆:“你可有印象你家少爺往哪個方向逃了?”
那人抹了抹滿腦門的汗,躊躇道:“這……我家小少爺不是方才撞流匪時走散的,是昨兒他說想看疏勒的姑娘跳舞就先帶了些人走了,說好了在驿站碰頭,等我們點清了貨等了他一日也不見他回……”
敢情這幫人壓根兒就沒撞上流匪啊,是在這兒等主子的。
這可不歸我管。林晏在心裏暗罵那不靠譜的纨绔,正要把這請求給推回去,擡頭看見他們身後貨車上的字號——葉。
林晏心裏咯噔一下,忽地有種不妙的聯想,急忙問道:“你家小少爺是喚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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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仆便答:“小的乃杭城葉家,小少爺名喚葉繼善,上月剛得字予樂。”
林晏苦笑,果然是他。
“分出些人護送要上路的商隊,其餘的繼續駐守在驿站,你們,跟我走,尋人。”
林晏找到葉繼善的時候,那人正躲在駱駝背後頭挺屍。
“少爺,有人來了,是官兵呢,咱有救了!”元寶搖晃着半死不活的葉繼善,喜極欲泣。
林晏下了馬,走到葉繼善跟前,“就你們倆?”
元寶灰頭土臉地啞聲道:“軍爺,可別提了,我們昨兒遇上小沙暴,跟護衛們走散了……”
林晏點點頭,蹲下來把腰間的水壺遞給他,自己伸手拍拍葉繼善的臉:“醒醒,葉繼善?”
元寶聽見他喚自己主子大名,抱着水壺愣愣地看他,都不記得喝了。
葉繼善好不容易睜開幾乎要粘在一塊兒的眼皮,費力地看了林晏好一會,“兄臺,你好眼熟啊。”
林晏雖有四年多未見葉繼善,如今卻也只用一眼就将他認了出來。葉繼善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當真是獨樹一幟,雖然随着人長大五官長開,沒有小時候那般大得明顯了,但還是比常人水靈一大截。
林晏就笑:“當年還邀我去杭城呢,如今怎麽在這沙漠裏見面了?”
葉繼善瞪大眼睛:“啊,你是那個林……”
“林晏,天清無雲是為晏的林晏。”
葉繼善撲上去就抱住林晏假哭:“緣分啊!定是我上輩子修得的福氣,不光故人相逢,故人還救我性命!”
林晏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背:“快随我走吧,太陽要落山了。”
葉繼善跪在沙子裏耍無賴:“我腿軟,我走不動了。”
林晏想果然三歲看老,葉繼善十歲就是個不着調的性子,到如今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也怕是長相讨喜,他這無賴起來,竟還讓人生厭不起來。
于是林晏半攙半抱把葉繼善哄上了自己的馬,與他共騎。
林晏護着驿站的商隊回到勒州已是三日之後,馮齊比他快,早已殺敵而返。
馮齊在校場大門外親自拉住林晏的馬缰繩,笑道:“你可回來了。”
林晏便問:“将軍可是大捷?”
“一鍋端。”馮齊暢快大笑,朝林晏挑眉,“可比起今天這件大喜事簡直微不足道。”
“還有什麽大喜事?”林晏翻身下馬,剛站穩,便被後頭沖上來的葉繼善從身後一個熊抱。
“這位是?”
“将軍,這是我一兒時舊識,機緣巧合這回的商隊裏就有他家的。”
“馮将軍啊,救命之恩,葉繼善無以為報,定讓家中捐銀助這西境商道平安。”葉繼善挂在林晏背上,卻是一臉正經報恩起來。
“原來是杭城葉家的小少爺。”馮齊拱了拱手。
“将軍,你說的大喜事到底……”林晏拽了拽葉繼善,沒把人拽下來,也就随他去了。
“你猜誰來……”
馮齊話還未說完,便瞧見林晏一臉怔忡瞧着他身後。
馮齊便笑着搖搖頭,将馬自顧自牽走了。
林晏幾乎要覺得自己是在沙漠裏走太久,眼睛給太陽耀花了。
那人裹着一襲玄色金繡花鳥的鬥篷,一頭烏發高束,一雙瑞鳳眼眸子比身上那件鬥篷還黑,拄着一支白蠟木手杖,靜靜瞧着自己。
“留……王爺?”林晏舌頭都麻得捋不直了。
“王爺?”還搭着他的葉繼善正要開口問這大美人是誰,聽林晏這麽一喚,也是瞪大眼睛腳下一滑。
周璨微微皺起眉頭。
林晏身邊這少年他未見過,**得好似個玉團子,還親昵地與林晏勾肩搭背。林晏從前少與同齡人交往,後來漸漸開朗,結識了不少貴族子弟,卻也能瞧出他并無交心之意,是以林晏待人都十分懂得拿捏分寸,周璨從未瞧見他與誰如此親密過。
林晏扶住葉繼善,卻也是順勢将他推開,朝周璨走了幾步,又仿佛想起來自己滿身沙土的狼狽模樣,半道停下來,不知所措般攥住了自己鬥篷的一角。
周璨朝他招招手:“走一半停下是算怎麽回事?難道還要我這個瘸子到你跟前嗎?”
林晏聽了,忙不疊小跑幾步,站到了周璨眼前。
林晏在這大漠中趕了幾日的路,發間都是沙屑,一張俊臉給風吹得灰撲撲的,嘴唇都幹裂了。
周璨第一個念頭卻是,這孩子長高了好多。
周璨伸出手,不算溫柔地揩了揩林晏臉上的灰,笑道:“還以為是灰蓋得顯黑,一擦,原來是給曬得這麽黑。”
林晏笑着用臉去尋他的手心,“黑點兒才更有男人味兒。”
周璨心裏就笑,果然外甥像舅。
“你來這做什麽?”
“快要年末了,我怕你不回來,催催你。”
林晏仿佛頭一天來這兒被馮齊灌了好幾杯西域的烈酒似的,胸口喉嚨都火辣辣的。
這些日子,不管白日裏巡邏再如何累,他都要給周璨寫信,等集齊了七八日的摞成一疊,自己再從裏頭挑揀出一兩封寄出去。畢竟他來這西境,是想好好壓一壓自己的心思的,每天給人寫信絮叨算是怎麽回事。可林晏管不住自己,所以只好寫歸寫,寄歸寄。周璨是個懶得動筆的,回的話寥寥,更多時候直接是送些小玩意兒過來。是以林晏丁點兒沒料到周璨真會來西境。他印象裏,他小舅舅還未去時,周璨還是個坐不住愛到處跑的人,自從他住入王府,周璨去的最遠的地方便是昆明池了。
“那你……能呆多久?”林晏小心試探。
周璨便道:“我臉皮夠厚的話,可以呆到除夕。”
“天都黑透了,在外頭挨凍說話這麽開心嗎?”有人抱着袖子走上來,看見林晏笑起來,“林小少爺越發高挑,是個大人模樣了。”
“方先生。”林晏看見方知意沒大意外,長途跋涉,周璨身邊跟個大夫他才放心。
方知意便道:“攬月在屋裏煮了茶,快進去喝點兒暖身子吧。”
“言哥哥!哇,真的是你!”冷不丁有人插話進來。
林晏看向本來要回商隊那又半道折返的葉繼善,被他這聲“言哥哥”叫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方知意渾身一震,瞳孔驟縮,僵硬地轉頭,看着葉繼善不置信道:“你……你如何也會在這兒!”
“都說有緣千來相會,我倆是否就是你佛家說的有緣人啊!”葉繼善開心得搖頭晃腦。
方知意看他沖過來,一退再退,一臉鐵青地把自己的手從葉繼善手裏掙出來。
“熟人?”周璨多精明的人,看見兩人一熱一冷的模樣,登時嘗到了某種隐秘有趣的味道,貼到方知意身邊輕聲問道。
“給你害死了!”方知意瞥了他一眼,咬牙切齒,“都說我不來了,都是沙子,誰騙我說哪個國有藏經來的?”
周璨完全沒聽他的抱怨,朝着葉繼善溫溫柔柔笑,“這位小兄弟,可是哪裏的富賈?”
“草民參見王爺,”葉繼善恭恭敬敬行了禮,“草民葉予樂,祖上杭城葉家,家中排行老幺。”
“……杭城葉家?”周璨聽完,輕輕蹙眉,細細打量了葉繼善一眼。
“對,五年前臘市,草民趕巧還與您家林小少爺相識,那時候林晏還離家出走呢哈哈,草民帶他去了玉……”
林晏眼疾手快狠狠捂住葉繼善的嘴。
“去了哪兒?”
“記不得了,玩了好些地方。”林晏威脅地盯着葉繼善,補話。
周璨狐疑地看了林晏一眼,此時并不想追究,畢竟看方知意難堪才是頭等大事,于是笑道:“葉小少爺認識本王府中如此多人,實屬有緣,不如一同進去飲一杯茶吧。”
“謝王爺!”
“方先生,你怎麽與他認識的?”林晏走在落在最後的方知意身邊,悄聲問道。
方知意愁雲慘淡地瞥了他一眼,“別問,我現在特別不想看見你。”
如果他不來西境,他就不會碰見葉繼善;如果周璨不來西境,他就不用被半強迫同行;如果林晏這小屁孩不腦子敲壞了要來西境,周璨就壓根兒不會要來這荒僻沙漠。
林晏就是這萬惡之源。
林晏頭一次被方知意翻了白眼,抓抓頭,不明所以地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