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無晦

第二十四章 無晦

一壺茶盡,攬月提着壺出去帶上了門。

林晏捏着棋子低頭,卻沒看局,只是偷偷瞧着對面的周璨。

方知意只敷衍喝了兩杯茶,明顯不想多呆,胡謅說要做那打坐功課匆匆離去,那葉繼善也跟出去,卻是半道被家仆給拖走了。

林晏從葉繼善口中才得知,兩年前方知意南下游歷,路過杭城,自然不得不去江南禪宗五山之一的靈隐,哪巧正趕上葉家在寺中祈福布齋。葉繼善被老太爺親點伴住,吃了兩天齋飯聽了兩天天書,正恨不得要從這北高峰上縱身躍下去。不料這天大早說經的竟然不是臉上八十個褶的老方丈,連光頭也不是,而是個一頭濃密黑發,木簪青袍的年輕人。

“我還以為我是青菜豆腐吃多了眼花,看到天仙了!”

葉繼善原話這麽說的時候,林晏就看見方知意黑着臉起身就要走。

周璨還在那添油加醋地說:“西子湖是個好地方啊,這聽着跟出新的白蛇傳似的。”

林晏在葉繼善那就憋得辛苦,到這一句終于破功,噗地笑出了聲,成功把方知意給逼走了。

“你輸了。”周璨将子落下,敲了敲棋盤。

林晏回過神來,悻悻然将棋子放回碗中,說:“幾個月不下,退步了。”

周璨似乎心情很好,也不接着來嘲諷他,“流匪抓得好比棋下得好重要。”

林晏這才想起正事來,慌忙站起來,“我都給忘了,我得跟着馮将軍巡營。”

周璨說:“我與馮将軍說過了,你今晚便陪我說說話罷。”

林晏愣了片刻,立即道:“不妥。我為副将,這是我的職責。”

周璨沒料到他會這般回絕,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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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這副将的名頭是皇帝親賜的,他又出身貴族常住王府,這西境一行,看起來就像是他這個貴少爺來裝模作樣鍍金邀功的,想必剛來時少不了被人妒忌揣測。自己這個景純王這一來,還替他去了軍務,更像是來護崽的老母雞似的,怕是要把林晏這幾個月來的“自強不息”給寵殺了。

“是我沒想周到,”周璨将那手杖握起來,“那林副将帶本王巡巡營可好?”

林晏略略遲疑,終究沒再狠下心來拒絕,囑咐道:“已算入冬,夜間寒涼,你多穿點。”

這勒州四年多前被歸入大啓版圖,如今已成了大啓在西境集兵商一體的大城。巡守商道的軍隊大部分在此駐營,幾日輪班,每日林晏都會跟随馮齊巡營。

林晏與馮齊碰頭,先談了些軍務。周璨站在遠處,瞧着當年抓着他褲腿的小屁孩已經長身玉立,站在年邁的老将軍身邊,神情認真,話語清晰,端的是一副幹練沉穩的樣子了。馮齊遙遙朝他行禮,似乎又在林晏耳邊說了什麽,林晏這才略顯羞赧地笑笑,與他作別。

“馮将軍說你腿腳不便,叫我帶你走東邊那一小片就行。”林晏回來解釋。

周璨笑着點點頭,只是忽而有種時光荏苒,心生蒼老的疲憊。

西境地廣天高,夜間寒氣深重,周璨跟在林晏身邊,不多時鼻尖都給凍麻了。

林晏一路說着些這幾月在軍中的瑣事,聽見周璨吸鼻子,便停下腳步,“冷?應當叫攬月給你帶個手爐。”

周璨低頭用那裘衣的毛領子蹭了蹭鼻子,說:“重,費勁。”

林晏瞧他這小孩子似的擦鼻涕的樣子,哪裏像個尊貴的王爺,心裏頭好笑又軟乎着心疼,便道:“我去前頭那個哨崗要壺酒,暖暖身子。”

周璨伸出手去,“也不用麻煩,你給我捂捂?”

林晏微微張大嘴巴,竟然還受驚吓似的往後退了一步。

周璨光溜的手指在西境夜風中被狠狠一刮,冷得他當即打了個寒噤,趕忙把手縮回去,嘟囔着:“媽呀,這妖風。”

可誰都能察覺這殘餘在兩人之間的淡淡尴尬。

這故意招惹的事周璨是做慣了的,林晏從小到大不知被“調戲”過多少次,口頭打趣乃至捏把小臉都是平常事,畢竟周璨将他當半個兒子養,林晏越是裝正經老成,周璨便越想逗弄他。只不過這回林晏反應得有點兒過激,倒像是當真了似的,叫周璨心裏頭也有點兒不大明白。

好像不大妥當,是因為太久沒見了,兩人之間有些生疏了?周璨摳着自己手杖頂上那塊牙雕,不明所以。

林晏已經逃也似的去取了酒,問周璨:“可要去那哨樓上去坐坐?”

那樓不高,搭得十分簡易,三面封了獸皮,倒是比站在外頭暖和些。

“看得到月亮。”周璨坐下來,揉搓被凍得發痛的手和臉頰,探頭往天上望去。

林晏倒了酒給他,點點頭,“這西境穹頂高的很,月亮顯得好遠,不過天清雲淡,倒是十分好看的。”

“倒是的确比長安的好看些。”周璨接過酒,只在嘴邊輕輕抿了一口,怔怔看着天邊那彎明月。

當年葉韶看的天與月,風與沙,原來就是這幅模樣的。他一路西行,看了金沙烈日,看了騾馬駱駝,看了那些藍眸卷發的姑娘,看了齊整肅穆的軍營,然後此時,坐在這小樓裏,嘗了這邊境澀烈的酒。

過了太多年了,他終于做了葉韶做過的這些事情。

卻不是同葉韶一起做這些事情。

林晏瞧見周璨眼裏的恍惚,黯黯地絞轉在清寒的夜色中,仿佛蠟燭被吹滅後餘下的那縷袅袅的煙氣。周璨的鼻尖微紅,更顯得他面容白淨,俊雅無暇。他精神氣不算太好,眼尾留着淡淡疲倦,嘴角仍是習慣性地噙着笑意,映着他淩厲的眉眼,便是一副無甚煩擾刀槍不入的樣子。

林晏在心中嘆了口氣,沒來由很是後悔起來,十足地渴望在剛才周璨那麽一問的時候,就真把他手拉過來在自己手心用力捂着。

“這酒可還喝得慣?”林晏看見周璨蒼白的指尖,将壺送入他手裏,“捧着吧,暖手。”

“一股沙子味。”周璨挑了挑眉,将視線從窗外收回來。

“商隊裏有西域的葡萄酒,我明天找葉繼善要一瓶去。”

“怎的還計較上了?”

“明日是外祖父和小舅舅的忌日。”

林晏将這一句講出來的時候,周璨終于無奈一笑,仿佛周身的铠甲被他輕巧卸了去。他看向林晏清明了然的眼眸,真情實意地服了軟,“咱倆靜悄悄喝幾杯。”

“好,我陪你。”

周璨居然有絲如釋重負。

葉韶離去後的每一個忌日,都是林晏陪他一起過的。白天林晏回葉府拜祭,晚上他去接林晏回王府時順便進府上一炷香。頭兩年他一人飲酒到深夜,林晏便摟着初一伏在他腳邊酣睡。林晏大些了,便也一道同他喝幾杯,與他談些舊事,甚至到後來是周璨半醉着先睡去,林晏做了攬月伺候的活。

今年林晏去了西境,眼看葉韶忌日将近,周璨竟有些坐立難安起來。有人作伴的日子久了,陡然又要孤身一人,面對的又是那樣剜心的日子,周璨頭一次心虛害怕起來。是以這次以代君監軍的由頭,匆匆跑到西境來,三成也是為了依傍林晏,好撐過那些舊疤複痛。

“安兒是真的長大了。”周璨直接捧着酒壺,對上嘴去喝了一口,辣得直眨眼睛。

林晏笑了笑,盯着他濕潤嫣紅的唇,忍住想要替他擦一擦的沖動,說:“既然我不是小孩子了,那你能告訴我你來西境到底有什麽打算嗎?”

周璨的眼睛被酒氣沖得濕潤微紅,抿了抿唇,似乎仍是不想與林晏談這些事情。

“我這幾個月也查了不少事情,劉封在商隊與流匪之間兩邊循利,收攬錢財,縱容匪徒,是以商道多年難穩。”林晏輕聲道。

周璨淡淡看了他一眼,“還挺會一心二用啊你。”

林晏繼續道:“當年你拉着我手射出那支箭的時候還教我,男兒孝悌忠信,家仇必報。前些年我年紀小,你護着我,今年一過我便十六了,你不用再護着我。”

周璨靜默半晌,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林晏的臉,林晏臉上幼時那種嬰兒肥已經所剩無幾,近幾月又瘦了不少,他也沒捏到什麽,更像是登徒子似的吃了記豆腐,笑道:“臭小子,幾歲的事啊還記得,不愧是心眼兒小如針的。”

他當初年少氣盛,拎不清輕重,強拉着一五歲小孩去殺人,這會倒還好意思說人家記事深,明明就是他自個給人留了莫大陰影。

林晏一時氣憤又好笑,倒還來不及品味周璨在他臉上摸的這一記,片刻後耳朵才發燙起來。

“也是,既然都将你送到西邊了,你想知道,我便告訴你。”林晏走後,周璨這些日子在也是反思自己将林晏護得太過了,今日一來,看見林晏将軍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心裏也是有些欣慰驕傲的,便繼續道,“你說的是一件,還有一件,我來找個人。”

“那人當年假扮渠勒使臣,在和宴上下毒,本是要被劉封滅口的,居然給他逃了去,叫做達木丁,是北蒙與西域小部落的混血,會說多種語言,是邊境有名的小混子。”

“果然是劉封。”林晏将杯中的酒飲盡了,沉聲道。

周璨不置可否,只是輕笑一聲,更像是低嘆,“是嗎。”

西境這條商道,如同一塊巨大而肥厚鮮美的肉,無數的豺狼都眼綠得要命。當年葉家軍鎮守西境,叫這塊肉看得見吃不着,不知擋了多少人的財路。除掉葉家在西境的鐵腕,才能撈到這豐厚的油水。劉封當時一個小小武官,哪來這麽大胃口,直到迎娶了吳家的二小姐。吳秋山坐文官之首,腳下派系錯雜,一手遮天,也就只有一個葉铮鳴敢跟他叫板。

除此之外,葉家功高蓋主,而那九五之尊又生了染指外境小國的貪念,這和宴下毒一計,既除去了葉家,又給了開戰渠勒的理由,未免也太一石二鳥了些。不知那位頂尊貴的主可是知情,可是默許,可是推波助瀾?

林晏在這接下來的沉默中慢慢也品出了後頭的意思。

他驀地感到周身痛骨的寒涼,紅着眼睛盯着周璨。

周璨伸出****放到唇邊,眼神沉靜,見林晏還要開口,他抓住林晏的手腕,低聲道:“再兩月就過年了,你也十六歲了,是該有字了。”

林晏胸口幾度起伏,才把那些話強自咽下去,喉嚨裏泛上來甜腥,只是盯着周璨按在他手腕上的手指。

周璨輕咳了一聲,似乎有些不大自在地看向別處,“我其實多年前就想到了一個,不知你願不願意要?”

林晏年幼父母雙亡,并未來得及為他留字,葉铮鳴和葉韶也是還未想過這一茬的。林晏已無長輩,周璨卻也算不得他親眷,賜字這回事,也說不好算不算僭越。

林晏心口微熱,鼻子卻酸起來,他如何不想要,周璨給他什麽,他都是萬分想要的。

“你不戲弄我,我就要。”開口,卻是這麽一句。

周璨白了他一眼,氣道:“我也不會拿這跟你玩笑。”

“那你說吧。”

“……無晦。天清無雲是為晏,取晏之同意,願永晝無夜,永明無晦。”周璨緩緩道,他仍舊按着林晏的手腕,一雙極黑的眼眸在夜中流轉淺淺光華。

即便你幼時喪親,孤身無依,即便行走在這太多無可奈何太多冷情負義的世間,也願你心中總有天清日晏,願你一生長明無晦。

“林無晦,”林晏重複了一遍,幾乎要落下淚來,“我很喜歡,真的很喜歡,謝謝。”

這可叫他如何是好,家是周璨給的,連名也是周璨給的。

周璨這才似乎洋洋得意起來,“喜歡就好。”

“回去吧,再坐下去我腿都凍麻了。”

下樓時林晏攙住了周璨,直到平地也未曾松手。

西境冬夜漫長,興許已算是第二日了,可天卻仍未亮起。

林晏偏頭看周璨,他的側顏在黑暗中不甚清楚,只是隐隐透出線條姣好,眸光清亮。在這一片清寒之中,他手觸的周璨小臂,也是溫暖可感的。

林晏嗅到周璨身上清苦淡香,心中暗想,只要是與你同行,即使長夜無盡,我也如沐耀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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