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躊躇
第二十五章 躊躇
“都說景純王是全長安貴女們最想嫁又最不敢嫁的男人,如今一見果然不同凡響。”葉繼善擺弄着不知哪處弄來的一只佛鈴,似乎是個古品,金漆些許掉落了,上頭的咒文和雕花卻仍舊細致精巧。
林晏趴在桌邊,看着滿桌的酒瓶咋舌。聽他來要酒,葉繼善便讓元寶帶着幾個家丁來來回回好幾趟,愣是把這不小的八仙桌給擺滿了,若不是林晏擺手叫停,他們這架勢簡直要把這弄成個酒庫。林晏看了半天眼睛花,他對酒也不甚了解,見葉繼善還靠在榻裏兩眼發直地看那鈴铛,便道:“你幫我看看,不要太烈的。”
葉繼善小心翼翼把佛鈴放回錦盒裏,擦着手走過來,搭住林晏的肩膀,“要給你家那位不同凡響的王爺送酒啊?”
林晏失笑:“如何就不同凡響了?”
葉繼善指着自己的眼睛,說:“我小三少慧眼識人,景純王爺不光生得好看,心兒也是極剔透的,跟一般的王爺大不一樣,頂頂潇灑,怪不得叫我們林小副官春心蕩漾……”
林晏聽到他最後一句,手一抖,差點把那酒給摔地上,捧着瓶瞪大眼睛看他:“你,你胡說什麽?”
葉繼善眨巴着他那雙大得過分的眼睛,反問:“我胡說什麽了?”
“我不同你玩笑,有些話說不得。”林晏似乎是惱了。
葉繼善撐住下巴,笑了起來,“你同我惱什麽,你這叫‘有賊心沒賊膽’。”
他這話說得委實不客氣,還有點粗魯了,但是話糙理不糙,林晏瞬時有種被戳中心事的心虛,面上的怒意都有點兒挂不住了。
“葉繼善,夠了。”林晏也不是真與他置氣,到這會是自己跟自己置氣。
葉繼善皺了皺眉,嘟囔道:“誰把你教成了個迂腐的小老頭啊,老太爺說的沒錯,宮裏的資善堂,不行啊。”
見林晏抿着唇不說話,葉繼善将他手裏的酒拿過來,熟練拔了塞,仰頭喝了一口,遞給林晏,“我是家中老幺,比你虛長幾月,是真心将你當親弟弟看。”
“你娘親家是開國功臣葉家,你父親是差點兒給相中當了驸馬的林侍郎,再瞧瞧你林晏,一表人才,文武皆優,還有我這麽有錢的兄弟,哪裏配不上景純王了?我就不明白了,你妄自菲薄個什麽勁兒啊?”
林晏不可思議地瞅着他,葉繼善向來不按常理出牌,林晏沒料到他不是故意調侃,而是真這麽想的。葉繼善并不覺得他對周璨的這份心思有任何不妥,反倒還不解他為何不求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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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林晏從未與人袒露分享過自己對周璨的感情,他雖不多疑,卻也是個謹慎的人,可是葉繼善偏偏給他一見如故的感覺,雖然相識時日不多,他卻打心眼裏欣賞信任他。他猶豫了片刻,接過酒瓶,也是仰頭灌下一大口,才終于将這埋了數年的秘密隐晦而艱澀地倒吐出來,“……我不能。”
葉繼善神情微動,盯着他道:“有何不可?”
他豎起幾根手指,問道:“他可是你血親?可有家室?可有屬意之人?”
林晏抱着酒,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在最後一問上頓了頓,低聲道:“如今……是沒有了。”
葉繼善合掌一拍,“這不就成了?”
林晏皺着眉愣愣反問:“這就……成了?”
葉繼善又道:“我爹爹和父……呃,我爹爹和娘親從小就教育我:人生在世,及時求愛。”
林晏嘴角微抽,便又聽得葉繼善繼續道,“據說我曾曾曾祖父當年也是,腦子不大好使,與那屬意之人拖了十年才解開心結終成眷屬,可惜我曾曾曾祖父身子骨也不大好使,兩人在一塊不過短短二十餘年,他便先一步駕鶴西去了。你瞧瞧,那白白浪費的十年豈不可惜?”
葉繼善把那酒要回去又喝了一口,總結道:“你家王爺也快三十了吧,有花堪折直須折啊。”
林晏很确定這句詩可不是這麽用的。
可是他的确可以陪在周璨身邊一輩子的。周璨當年保證過,景純王府永不會有主母,他永遠是王府的第二個主人。然而這樣就夠了嗎?他陪在周璨身邊的這一輩子,可能就如同方知意,如同攬月,他可以陪他過一輩子,卻不是與他共同過一輩子。
林晏這才發覺他這幾個月來的躲避毫無成效。
他不甘心。
他回勒州見到周璨站在他跟前笑,他昨晚見到周璨将那伸出的手又收回去的時候,他好不甘心,就仿佛那個九歲的自己,坐在馬車裏瞧見周璨貼着方知意面笑語,那份不甘心燒灼着胸膛。
林晏将那酒奪過去,默默又灌了好幾口。
“你好生琢磨琢磨。”葉繼善拍拍他肩膀,這時候元寶又送了幾個錦盒進來,葉繼善似乎是還有要事,沖林晏擺手:“你挑完沒,要是沒主意,我叫元寶差人全給你打包送過去。”
林晏回頭看葉繼善又着魔似的開始把那佛鈴拿出來,捏着個帕子小心翼翼擦拭,林晏不禁奇道:“你又得了什麽寶貝,看你恨不得抱着它睡覺。”
葉繼善道:“你瞧這佛鈴,是信度古廟上摘的,又叫風铎,一可驚鳥二可辟邪,上頭的梵文可是好幾百年前的呢。”
林晏似懂非懂地剛要點頭,就聽葉繼善問道:“你說方先生會不會喜歡?”
林晏愣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這個方先生是指誰,驚道:“你要把如此貴重的東西送給方知意?”
葉繼善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指着那幾個新拿進來的錦盒道:“我就是特意為他尋的。不好的話,這還有小金佛,佛經的古拓本……”
林晏瞪着他,耳邊就回蕩着葉繼善方才那句“人生在世,及時求愛”,他按住葉繼善的手,“你知道方先生師從演真法師,是帶發修行嗎?”
葉繼善又點點頭,“知道啊。”
見林晏還要開口,葉繼善捧住自己的臉蛋,篤定道:“你看這麽可愛一張臉,還不夠讓人破戒嗎?”
林晏:“……”
對,還挺想讓人大開殺戒的。
“我得去巡商道了,多謝你的酒。”
正要出門,林晏忽然想起什麽,将葉繼善拉過來,輕聲道:“繼善,我有件事問你,你一定要如實答我。”
葉繼善笑道:“先叫聲哥哥來聽聽。”
看見林晏的表情,葉繼善才收斂起來,乖巧道:“你問吧,我一定如實回答。”
林晏沉吟片刻,問道:“劉封守商道時,可曾向商隊暗索錢財?”
葉繼善那雙大眼裏情緒微微一沉,反問道:“你在查什麽?”
“你回答我就行。”
葉繼善輕嘆了口氣,“葉家軍鎮守西境時,還不曾如何嚣張,只有些小的國內商隊和外境商隊會被收取所謂‘平安金’,自從五年前劉封接手西境,入商道的每一支商隊每半年都需上繳這個數,”葉繼善伸出五根手指,“今年不是馮将軍來了嘛,我家兩個哥哥都有事纏身,管不來西邊這些生意,所以才是我來探探虛實。”
葉繼善反應極快,眨巴着眼睛,又問:“景純王可也是來查這事的?不瞞你說,前些年商道流匪橫行,傳言是劉封還暗地裏勾結流匪,兩面收錢呢……”
林晏心中一沉,連葉繼善都知道一二,可見劉封這幾年在西境是如何橫行霸道只手遮天。他正色道:“你可別說漏嘴。”
葉繼善道:“我嘴可嚴了,要是何處我能幫忙的,你只管跟哥哥提。”
林晏被他一口一個“哥哥”強調得哭笑不得,裝作沒聽到,急急去了。
太陽落山,天竟下起雨來,雨打了一會,居然就成了米粒大小的冰珠子。林晏之前是一身沙塵,今日還多了滿肩冰沫,好容易安頓好了馬,他便匆匆去往周璨的住處。
周璨竟然站在門口等他。
攬月站在他身邊,提着一只雕花琉璃燈,這種燈特別亮,在夜色中仿佛一輪小小的太陽,叫林晏一眼便瞧見了。
周璨裹上了他那件已經穿得半舊的狐白裘,半張臉被燈光抹上暖暖的光亮,眉目清潤。
林晏越是走近,心越發砰砰狂跳起來。
這與當年靈堂上那一幕如此相像,小小的他跪在寒夜中心死血枯時,周璨便是那麽破開滿庭寒雨疾風,一步步走到他身邊的。如今雨寒更甚,珠沫拍打在臉上甚至生疼,可他心中卻是溫暖一片,因為周璨就在這重重雨幕後面,掌着一盞最亮的燈等他。換作他一步步走向他,幾乎要按捺不住小跑起來。
“如何竟要成了個雪人了。”周璨笑着伸手捏他眉間的碎冰。
許是站得有一會了,周璨的黑發潮濕着,軟軟貼在他脖子肩膀,襯得他五官都無端柔和起來。
林晏不敢看他眼睛,道:“耽擱了,讓你久等。”
周璨便道:“林副官軍務繁忙,我哪敢抱怨。你送的酒據說不好加熱,壞了口感,我便只開了塞,小菜還熱着,你先吃點驅寒。”
林晏察覺今日的周璨有些啰嗦了,卻也不說破,只是順話點頭,讓攬月除去大氅,擦了手臉,與周璨坐在一處。
周璨舉杯,“敬兩位将軍。”
林晏也舉杯,“敬外祖父與小舅舅。”
西境的葡萄酒入口發澀,半晌才品出水果的清甜。
周璨低頭看着酒杯,似乎恍了神。從前某天,葉韶與他說過,西境有葡萄釀的果酒,封在琉璃瓶裏,燈光下清透如琥珀,他第一回喝的時候覺得味甜,不知輕重,最後愣是第二天午後才醒轉過來,被老爹罰背着沙袋在校場跑到晚上。
林晏見他嘴角噙着疏淡笑意,眼神又不知飄到了何處,便提高聲音道:“如何?”
周璨擡起頭,茫然看過來,“冰……好冰。”
林晏心中嘆氣,笑道:“那便少喝點,傷胃。”
之後他倆聊的都是些無甚重要的閑話,周璨手上沒停,一杯又一杯,林晏也沒制止他,頭兩年的時候周璨幾乎不飲酒,林晏還以為他是轉性戒酒了,後來又見他飲得比從前更兇了。林晏平日會說他,今日卻是說不出口的。
周璨心裏太苦了,酒不能消愁,卻是能讓他忘記片刻的,只是片刻,對周璨來說也是好的。
周璨飲得兇,酒量卻及不上從前,此時面上飛紅,趴在桌上沖林晏笑,“安兒,你可還記得,我們那年去爬明華山,阿韶記錯下山的路,到了天黑咱們也沒走出去,晚上也下起這麽樣的冰沫子,他把你塞在衣服裏裹在胸前,你就在他衣服裏哭,可把我樂壞了。”
林晏附和他,“我記得。”後來周璨跟葉韶都凍得不行,抱在一塊往山下挪,自己夾在兩人中間差點被擠死。最後葉韶吸着鼻涕跪在祖宗堂,好不可憐。
周璨目光移到桌上那柄斬穹,伸手摸了摸刀鞘,忽地輕聲問道:“安兒,你可用它殺過人?”
“……一回,追流匪的時候。”林晏答了,按住他的手,“時辰不早了,該睡了。”
周璨低頭看着兩人疊在一塊的手,喃喃道:“你的手可真暖。”
他伸出另一只手捏住林晏的食指,摩挲着他的指根,不解地問:“你這裏的痣呢?”
林晏微微皺眉。他的手指上,從沒有痣。
“你記錯了,”林晏溫聲又淡漠道,他走過去将周璨攙扶起來,“我扶你去床上。”
周璨的那雙眼睛看起來丁點兒也不像是醉了,兩點濃墨凝在眸中,眼神不像他平時那般漫不經心地游離,反倒是越發認真,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你對我有點兇。”
林晏聽他說着如此孩子氣的撒嬌話,心裏又酸又軟,正要回話,周璨伸手摸到他眼角,輕擦着他下眼睑那的睫毛,小聲道:“我許久不見你,就不跟你計較了。”
他如此說的時候,眼眶便緩緩紅了,似乎是十足的委屈,又似乎是知曉自己在說胡話,卻又不想承認,只是将手縮了回去。
林晏真是毫無辦法,給他弄得氣不起來,滿腔的酸澀又被心疼給壓過去,只是低頭有些強硬地将周璨按回床裏。
“安兒……你陪我吧。”到了這會,周璨似乎是又将他認了回來,半阖着眼睛拉住他的手。
“好,我陪你。”林晏坐在他床邊,看着周璨閉上眼睛,眼尾殘留着淡淡的愁苦。
林晏回想着白日裏葉繼善說的那些話。
葉繼善不知道,林晏愧于自己這份心思,不只因為這些年周璨撫養他,如同他長輩親人,更是因為周璨,是他小舅舅葉韶的情人。
若是他小舅舅還在,他倆如今定是一對神仙眷侶了吧,那他到時候定更加不知如何自處了。可他小舅舅不在了。葉韶那般絕世驚豔的人物,自己如何比得上呢。
可我不甘心啊。
林晏盯着周璨的眉眼,他做夢都想周璨摩挲他的手指,輕撫自己眼角,對自己笑着說那些親昵撒嬌的話。
“人生在世,及時求愛嗎……呵。”林晏喃喃自語。
等到小舅舅和外祖父的大仇得報,我就全告訴你。你若勃然大怒再不想見我,我便搬回葉府罷了。
我仍是想一輩子陪你的,可若只是像現在這樣,我寧願不要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