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彰意

第二十八章 彰意

西境冬夜漫漫,沙似雪月如霜,端是長寂清寒。

“你去睡會吧。”方知意拍拍周璨的肩膀。

周璨盯着床上的林晏,不為所動,“你行不行,他為何還在燒?”

方知意揭開林晏手上的繃帶,重新換了次藥,那裏被毒蛇咬過的地方已經高高腫起來,所幸那青紫的顏色并沒蔓延,反倒是比先前消下去了些許。方知意心中悄悄松了口氣,低頭細細敷藥,道:“燙的總比涼的好吧。”

周璨瞪了他一眼。

方知意睡夢中被周璨拽起來,正迷茫不知所以時,周璨啪地把兩段蛇屍甩在他眼前,吓得他當即清醒了大半,便聽周璨用仿佛是扔了棵白菜在他跟前的語氣淡淡道:“認一認哪種蛇,配個解藥。”

想起當時周璨雲淡風輕的表情,按着手杖的手卻攥得指尖泛白,方知意又轉頭看了周璨一眼,周璨坐在床邊,一只手輕輕搭在林晏耳後,低眸不知在沉思什麽。他心中到底不忍,便解釋道:“人送來的及時,毒已除了大半,這時發熱正是他自身在禦毒,反倒是好事。他年輕,身體底子好,過幾日慢慢就好了,照樣活蹦亂跳。”

周璨點了點頭,又探了探林晏的額頭,想了想又問:“可會留下什麽病根?”

方知意道:“大抵就是手變得醜些吧。”

周璨這才瞟了方知意一眼,扯了扯嘴角,敷衍地給了他一個笑。

方知意換完藥,才想起來一點,“背上取箭虎口放血時怕他掙紮礙事,我給他用了點自己調配的麻藥,呃……大事沒有,就是可能他醒過來那段時間腦子不太清楚,會說點胡話。”

周璨挑眉:“我看你也是腦子不太清楚。”

方知意舉手求饒:“我這通施救是瑕不掩瑜,好歹給你大變了個活人,王爺您可別太吹毛求疵了。”

周璨冷哼一聲,似乎松懈下來似的,倦怠地揉了揉眉心。

方知意看了看窗外,一縷冷白隐約透來,天終是亮了。西境夜長晝短,想來估計都要離午時不遠了,真是好一通忙活。他打了個哈欠:“那我先回房了,等他醒了再來喚我換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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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料到周璨将手杖在他腰前一橫,霸道地擋了他的去路,不容商量道:“你也陪着,不許走。”

方知意欲哭無淚。

方知意靠在牆邊,不多時腦袋就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地犯起了困。周璨睨了他一眼,并沒有去作弄他,任他打起瞌睡。房裏炭火暖暖,藥香舒緩,一派悠然平靜。周璨心裏頭卻相當明白,一切遠不是此時看上去那般從容安寧。

這整整一夜,方知意是用盡渾身解數替他跟閻王爺搶了個人回來。方知意故意同他玩笑,也是想緩解他焦慮之情罷了。

他将林晏帶回來的時候,林晏面上都透出灰敗死氣來。周璨七歲就被封王,還沒王府前那石獅子高,便接管了整個王府。他自覺是是棵根須都未長全的小苗,被強行移栽到懸崖峭壁上,風吹雨打**上都結了層厚厚的殼,早早便被磨出一身鋼筋鐵骨了。回顧這快三十年人生,舛途遠多于順境,憤然郁結哀恸皆有之,然而周璨自問從未懼怕過。

周璨那夜站在遠處,見着方知意祛毒拔箭,只覺背涼心顫,腦中空白一片,胃裏頭都被揪緊了似的隐隐作痛。直到那沾血的箭頭當啷一聲被方知意丢進盆中,周璨才仿佛被人從腦後敲了一記,小小激靈了一下,晃悠悠走上前去。

林晏幾乎成了個血人,脖子裏頭的血跟頭發凝成了塊,手上卻鮮血淋漓,背上更是一片狼藉。攬月去追查那夥偷襲的死士并未同歸,此時只有個葉繼善竟還十分鎮定地幫忙摁着林晏背上的傷口,見周璨走近,仿佛是給他的臉色吓了一跳,問道:“王爺,您暈血啊?那可別看了啊。”

周璨那時候壓根沒聽清他在講什麽,只是怔怔瞧着林晏,從手指尖一路瞧到腳後跟,最後視線牢牢定在林晏蒼白的臉上。那臉上還濺上了幾點鮮紅,周璨伸出手給他抹了,轉而盯着自己被染紅的指尖,默然不語。

葉繼善被他這陰沉的樣子弄得發憷,便問方知意:“王爺這是怎麽了,我看得瘆得慌。”

方知意也是滿手的血,來不及洗,随意在袍子上擦了擦,飛快地挑揀藥材丢進爐裏,一邊還取出銀針,伸出只腳朝周璨小腿上踢了踢,“別礙事,我這一個再救不下來,我給他陪葬好不?”

葉繼善大驚,忙道:“哎你胡說什麽,什麽陪葬,不許不許,呸!”

方知意差點把銀針戳葉繼善臉上去,不耐道:“有你什麽事,閉嘴!”

葉繼善委委屈屈地打着下手,他心思靈敏,忽而又察覺什麽似的擰起眉毛,心道:為啥是“再”?

周璨倒是被方知意這句招回了魂,遠遠坐到藥爐邊替方知意看火。直到攬月回來,他才随她出去片刻,匆匆交代了幾句便又回屋,倒是葉繼善纏着攬月去審達木丁了。

林晏背上後頸都有傷,只能趴在床上。他這會臉色好了許多,這姿勢倒像是個小娃娃似的,莫名有幾分憨癡。周璨便想起當年他接林晏回王府,這孩子倒在馬車裏熟睡的模樣,微肉的臉蛋被墊子擠壓得嘟了出來,又是好笑又是可愛。

正想着,便瞧見林晏搭在枕邊的手動了動,輕輕**了一聲。周璨大喜,趕忙俯**去,喚道:“安兒?”

林晏脖子擡了擡,似乎是牽動到了傷口,哼唧了一陣,抱着枕頭費力地将眼睛往上瞧,看清了周璨的面容,嘴巴埋在枕頭裏,甕聲甕氣道:“周璨?”

周璨見他清醒,心中大石落了地,滿心的歡喜叫他忽略了林晏這聲直呼其名的古怪,摸了摸他頭頂,道:“可有哪裏不适,我給你倒點水喝?”

方知意被吵醒,咋舌道:“小少年果然身強體壯跟頭牛似的,這麽早就醒了。”

林晏點點頭:“渴。”

周璨伸手朝方知意招了招,頭也不回道:“水。”

方知意心說“我給你到點水喝”到底是哪位說的啊,滿不情願地揉着睡僵的脖子去倒了水,還幫着周璨将林晏扶起來點兒,好讓周璨給林晏喂水喝。

林晏銜着杯沿,卻瞅着周璨,就着他手喝了幾口,卻忽然又不要喝了。

“怎麽了?”周璨此時脾氣是少有的好,還伸手替林晏擦了擦嘴角。

林晏嘟囔了句什麽,周璨沒聽清,便又将耳朵附過去,終于聽清林晏說的是“你沒事,真好。”

周璨耳朵和心尖都發了癢,正要撤回去,林晏卻伸手貼住了他臉。那還是林晏纏了繃帶的那只手,周璨感到那略粗糙的觸感,聞到濃重的藥味,便停住了後撤的動作。沒料到他停了,林晏卻是跟了上來,頭一偏,便壓了他的唇。

周璨手裏的水杯砸在床上,濕了兩人的衣襟與袍擺。周璨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時忘了反應。後頭的方知意張大嘴巴,愣得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有林晏,竟然還餍足又享受地閉上了眼睛,撒嬌般輕咬着他的下唇瓣又吮了吮。

親完人的林晏松開他,一雙清潤的眼眸歡歡喜喜地瞧着他。這雙眼睛裏已經沒了他替周璨擋箭時那種炙熱火焰,而是更像林晏尋常那般,溫陽照清潭,偏偏又有些晶亮的碎光在那閃爍着,那是少年人的愛慕與期待。

周璨小心撥開他的手,強自鎮定地咳嗽了一聲,“你胡鬧什麽。”

林晏搖搖頭,認真道:“我沒胡鬧,我見着你沒事很是歡喜,就想親你。”

方知意默默捂住自己的嘴巴。

周璨轉頭盯着方知意,咬牙切齒道:“這就是你說的‘一點胡話’?”

方知意噌地站起來:“我這就去熬藥,他醒了,應當喝藥了,遲不得。”

周璨沒來得及拽他,因為林晏先一步拽住了他。

林晏歪着頭,像是喝醉了一般,舌頭打不直,眼神卻是清澈的,慢悠悠道:“你瞧我也沒事,你歡不歡喜?”

周璨方才被親得整個背脊都汗濕了,躲閃着他的目光,敷衍點了點頭。

林晏緊接着道:“那你想不想親我?”

正逃命的方知意腳下一個趔趄,撲倒在門上,順道開了門,手忙腳亂地擠了出去。

周璨終于忍不住佯裝惱怒地賞了他一個丁點兒沒加力道的巴掌:“林無晦,看本王掌你的嘴。”

林晏捂着根本沒被打痛的半邊臉,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泣訴道:“我豁出性命救你,你不親我也罷了,居然還打我。”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回憶了什麽,氣鼓鼓又加了一句,“我小舅舅都沒打過我。”

周璨如鲠在喉,這方知意個赤腳醫生,這叫“腦子有點不清楚”嗎,這壓根是換了一個人啊!林晏從小到大,別說撒嬌賣癡,就連示弱都不曾對他有過半點。周璨給迎面來了這麽一出,壓根不知如何反應,竟然還生出點兒自責寵溺來,伸手去給他揉了揉臉,硬着頭皮道:“行,本王的錯。”

見周璨要起身,一副急于離開這是非之地的樣子,林晏一把又捉住他的手腕,“你要走了?”

周璨無奈道:“你毒還未除,多睡一會吧。”

林晏不依,理直氣壯道:“我不要。”

周璨頭大地揉了揉太陽*,招架不住般軟聲道:“聽話,安兒。”

林晏握着他的腕子晃了晃,笑道:“那你陪我睡吧,我想和你睡覺。”

好嘛,這兩句,拆開聽和分開聽都是如此刺耳,不引人誤會都不行。

周璨慶幸方知意走得早,不然叫他聽了去,他都想殺人滅口了。

要是尋常,周璨老早就摁着林晏的頭打了,這會一看林晏牽着嘴角,笑得一派天真的模樣,他一口氣憋在胸口發作不出來,只好擠出笑來,“安兒大了,應當一個人睡了。”

林晏低頭似乎是思索了一番,接着盯住周璨,輕聲道:“安兒大了,所以才想和你睡覺。”

周璨目瞪口呆,似乎是不敢相信這種話會從林晏嘴裏跑出來,怔愣着僵在原地。

林晏擡起他的手,放到嘴邊,低頭在他虎口又吻了一下,這一次,緩慢又虔誠,周璨只覺得手上一暖,便瞧見林晏低眸時那濃密的眼睫,在他手上投下齊整的陰影。周璨整條手臂起了雞皮疙瘩,心居然狂跳起來,甚至比方才林晏吻他唇時更加厲害,左胸口一陣雞飛狗跳。

林晏将手指一根根執拗地塞進周璨掌心,溫柔摩挲他掌中的紋路,似乎是苦惱又無奈地微微皺起眉頭,眼裏卻又是喜悅與滿足的笑意,“留玉,你知我幾多慕你?”

“我不該的……”林晏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可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我又如何能不愛你呢?”

周璨盯着林晏微紅的眼眶,靜默不語。這寥寥幾句,卻如千斤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

林晏的手已經足夠寬大了,周璨回憶起這雙手在箭來時将自己拉扯入懷中,重重壓在自己背脊上的力量。

他幡然醒悟。他的安兒真正不是孩童了。

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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