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宣
第二十九章 不宣
歲将暮,寒風積。于是朔漠飛沙,千岩俱白。這大雪連下了好幾日,只将西域的大片枯黃塑成了瓊樓玉宇。
林晏因餘毒未清,時昏時醒,直到臘八那日才好轉了些。
林晏醒來時,身邊只有攬月正看着藥爐。聽見響動,攬月朝他瞟來,臉上仍舊清清淡的模樣,“小公子醒了。”
林晏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在疼,心上的失望卻比身上的傷痛來得更快些,自己都傷成這幅鬼樣子了,周璨如何能不守在床邊呢?怕他休養不好,方知意給他用了好幾日助眠的藥,林晏腦子還昏脹着,依稀記得他之前睜眼的片刻好似見過周璨,卻又壓根想不起來他到底有沒有與他講上話,講的又是什麽。
“王爺在處理達木丁和那些刺客的事情,”攬月倒了水,扶林晏坐起來,又擰了帕子給他擦虛汗,“奴婢這就去禀報。”
“哎喲,醒了啊,我今早出門的時候鼻尖上落了好大一片完完整整的六瓣雪花,我就想,定是要有好事發生,果不其然,”葉繼善解着厚重的裘衣,那肩頭的雪撲簌地往下掉,“哪還有比我的好弟弟大傷初愈更好的事呀。”
“你能不能別在這兒抖雪,擋道,還弄得一地的水。”後邊背着藥箱的方知意推開他,見着林晏笑了笑,可林晏卻覺得他這笑有些勉強。
攬月默默行禮退下了。
方知意過來給林晏把了脈,點點頭:“毒終于清了,就等傷慢慢好便是了。”
“外頭下雪了?現在何時?”林晏擡起自己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手瞧了瞧。
“未時,”葉繼善答了,“我方才瞧見軍營那邊分臘八粥呢,要不我也弄一碗給你?算了,你還是多吃點豬肝吧,當時你背上箭一拔,那血滋得喲,跟殺豬似的……”
林晏驚道:“臘八了?”
“可不是,這雪入了臘月便開始下,這西北的雪果然不同凡響,江南那點兒柳絮小雪可不敢相比,元寶上回摔一跤直接找不見人了哈哈哈……”
“達木丁審得如何?”林晏打斷他。
葉繼善低頭倒茶,擺擺手:“你就別操這個心了,王爺準一會就來,聽他給你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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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意将藥爐裏的藥倒好了,聽見葉繼善這話手沒來由一抖,差點把藥給灑回爐子裏,捧住了放到林晏床頭:“記得喝藥,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哎,方先生,你這屁股還沒坐熱呢,”葉繼善方才倒了兩杯茶,聞言急道,“這大雪天的你還能有何事?”
“與你何幹?”方知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呆這兒便呆着罷。”
“我當然同你一起走,”葉繼善笑嘻嘻地歪着頭,“起碼飲杯茶嘛。”
方知意執起桌上一只茶盞,仰頭幹了,被燙得直擰眉,“好了,喝完了。”
葉繼善捂住嘴巴:“哎呀,這杯我喝過的。”
方知意氣得一時語塞。
見兩人出門時葉繼善還回頭沖自己得意地擠眉弄眼,林晏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繼而又有些羨慕,若是自己也能像葉繼善這般不要面皮,是不是一切就簡單得多了?
嗯?想到此處,林晏微微一怔,腦中閃過幾段碎片,一細想卻又抓不住具體畫面。
攬月找到周璨的時候,他正與馮齊從軍營那邊走來。
周璨視線輕輕浮在那灰蒙天際,那陰郁的顏色映在他漆黑的瞳仁裏,結成寂寥又清冷的冰晶,仿佛這場雪同樣下在他那雙漂亮的眸子裏。
攬月自從當年那個臘八之後也同樣不喜冬季,特別是年關,總覺她家王爺所有最痛的不幸似乎都與這寒風苦雪搭了關系。
周璨看見她,眼神一閃,皺起了眉頭:“安兒怎麽了?”
攬月眼瞧着他的表情重新有了人氣,忙道:“小公子醒了,也沒再發熱。”
周璨眼裏那層薄雪迅速化成一抔清亮的水,閃爍着喜悅的光彩,他笑起來,直把眼尾最末那抹肅殺給抖落了下去:“好,醒了就好。”
他走了幾步,忽地想起什麽來剎住腳步,“唔……”
“王爺,您還有何事吩咐?”
周璨低頭摳了摳手杖上那只鶴首,嘆了口氣,“無事,走吧。”
兩人才進了院子,便正迎面撞上出來的方知意與葉繼善。
方知意一臉懊喪,不着痕跡地往葉繼善後頭躲了躲。
葉繼善新鮮壞了,低聲問他:“方先生,你是何處得罪王爺了?”
周璨舉起手杖戳了戳方知意的腳踝,逼得他乖乖走上前來。
“叔言可有話要對本王講?”周璨皮笑肉不笑道。
方知意賠了個笑,湊上去耳語道:“他……他好像不記得第一回醒來說的話了。”
周璨挑眉,驚訝道:“不記得?”
方知意點點頭,仿佛是攥了塊免死金牌,“對,壓根不記得。”
周璨似乎是松了口氣,陰恻恻地瞥了他一眼,才讓開了去路。
林晏見到周璨進來的那刻,腦袋裏那一陣陣的跳疼都平息了去。他心中竟是有種得了天大便宜的竊喜,畢竟他那夜昏過去前一刻,是将那一眼當做了看周璨的最後一眼的。昏睡了這幾日,當真像是大夢一場,不知今夕何年,再見到周璨,竟是有種思念得償般的感慨,酸澀甜蜜皆有之。
周璨早察覺林晏的目光牢牢黏在自己身上,揭都揭不下去,一時拿不準方知意是不是在诓騙他,裝作平常道:“你再睡下去,那天山上的雪頂都要化了罷。”
“餓不餓?可有想吃的東西?”
林晏搖搖頭,卻是問道:“你……在杖中藏了劍?”
周璨笑了笑,将手杖遞了過去,“不錯。”
林晏将手杖接過,杖首被周璨握得微暖,那只牙雕鶴首這些年被周璨的掌心磨得線條模糊了些,但勝在雕工高超,神情靈動不減分毫。他不曾仔細看過周璨這支手杖,這支手杖雖材料也是頂成,但造型的确低調,他甚至對當初禦賜的那支紫檀白玉手杖印象更深些。此時仔細一瞧,方才發現那杖首與杖身連結處有一細小機括,輕輕按下,藏在裏頭的劍才能得以拔出。劍也是好劍,薄削鋒利。
林晏此時才意識到,他從未想過周璨會不會武,甚至他理所當然認為,周璨大抵是不會的,即使是會,不過也是些花拳繡腿罷了。因為林晏從未在周璨身上看到過武器。或者說,他一個頂頂尊貴的王爺,壓根不需要佩戴刀劍之類的東西。如今特意再想,當年周璨最愛跑馬,馬術想必是不錯的,而那年偷偷跟随南下剿匪,周璨把着自己的手射殺水匪,射術也是不差的。
“你如何想到要……”
“我一個瘸子,多個自保的東西自然是好的。”周璨坐下來,吹了吹手裏的茶。
林晏便想起當年臘八,周璨被人下毒的事。如今在邊疆,還有人來暗殺他。
“你學過劍?”
周璨吃吃笑了,“我好歹一個王爺,那樣東西沒學過?大抵都會點皮毛。怎麽,本王在你眼裏如此不中用?”
“那你從前也只和我在一邊看,我小舅舅跟人比試的時候。”
周璨把手杖拿回去,咔一聲收劍入鞘,“跟葉韶那個殺胚過招?我是瘋了嗎?”
林晏心想自己可真是太傻了。當年前太子撂了攤子做了道士,江山繼承人懸而不決,定然一片風雨飄搖。周璨還是個奶娃娃時便被無數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盯着,如何會心大得真做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草包王爺。
手上一空,林晏就着心裏頭那點兒憐惜脫口而出:“以後我定不再讓你有需要拔這柄劍的時候。”
“喀。”周璨手中的茶盞蓋子輕磕了盞沿,周璨用拇指輕輕壓住盞蓋,背過身去,只是裝作未聽清,站起來将那茶放回了桌上。
林晏醒轉過來,低頭抓了抓被子,慌忙問道:“那……達木丁如何了?”
周璨回頭,将手杖立着輕輕打轉,“死士是劉封的人,訓練有素,一個個自殺得防不勝防,”他語氣有些陰寒,“達木丁倒是還喘着氣,他招的,你可以聽聽。”
“和宴前半月,劉封的人找到他,托他一件事,将那渠勒使臣偷梁換柱。他說劉封只要他敬葉老将軍一杯毒酒,可作大啓向渠勒開戰的由頭,而且,這一切是葉老将軍也知情的一場戲。”
“葉老将軍倒下後,葉韶明白和宴有詐,當即拔劍欲先擒達木丁。大啓內部劉葉兩派撕破面皮打了起來,劉封欲先殺渠勒國主,葉韶便反應過來劉封的野心,這場和宴,當真是場鴻門宴不錯了。達木丁趁三軍戰亂逃了出來,回頭便看見葉韶一邊殺叛軍,一邊護渠勒國主,浴血奮戰,直到……劉封的人斬下了葉老将軍的頭顱。”
林晏一拳砸在床板上,咬着唇,無處發作,只是青白了臉色。
敵不在外而在內,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場陰謀罪惡滔天,定是計劃許久,周密非常,只将葉家軍中堅一網打盡,殺人不夠,還要誅心。當時他的小舅舅該是多憤懑難當,孤立無援。
周璨像是早将這故事翻來覆去嚼了好幾遍,榨幹了裏頭的苦痛怨恨,只是淡淡品着舌尖殘餘的一抹酸楚,他瞟了林晏的手一眼,低聲道:“這只手還有傷,悠着點兒。”
“下一步該如何?”林晏後知後覺地嘗到虎口處的劇痛,倒反是叫他冷靜了下來。
周璨走回來,朝他招招手,示意他把傷手遞過來,一邊拆着繃帶一邊道:“達木丁同意作證,要我留他性命。”
“呵,想得美。”林晏毫不留情地諷了一句。
“他手中還有當年劉封與他來往的書信,和劉封在商道兩邊取利的證據。”
林晏看見自己手上的咬傷,因為要放毒血還被割了道更深的口子,這時候傷口裂了,正不停往外吐血珠子,“他想以此買自己的命?”
周璨熟門熟路地給他上藥,“吳秋山這老狐貍做事留的痕跡的确少,要是能拿到這些,咱罵起人來底氣足些。”
“達木丁……”此人在劉封眼皮子底下大大方方溜達了這麽多年,着實大膽又狡猾。以他這樣滑頭的性格,保命的東西定不會離身太遠,又不能按常理那麽好猜……林晏回憶初見達木丁時種種細節,腦中靈光一閃,“駱駝!”
“駱駝?”
“我那晚第一回見到他,他伴作舞娘,本可以随表演團一道出逃更不會被注意,卻留在後頭救一只老駱駝。”
周璨何等聰明,不需他再說,便明白過來:“你覺得他把文書……給駱駝吞進肚了?”
林晏點頭。
周璨笑了:“我這就叫攬月去查。”
兩人間無話了片刻,林晏只是靜靜看着周璨為他包紮。
他與周璨其實鮮少讨論當年這場悲劇,大體的經過林晏早已知曉,只是今日多了些尖銳鋒利的細節,只紮得人心越發痛了。如今在這西境一隅,外頭冰天雪地長寂無聲,他與周璨二人對坐無言,真叫人覺得這蒼茫天地間,唯有他二人真正互知互曉,相依相伴,在這清寒如冬的世間相護拉扯着,才不至于于跌入冰潭溺死了去。
“真不愧是小少年,昏睡了這麽多天,這身體倒是還沒忘瘋長。”周璨包紮完,擡頭細細看了一眼林晏,調笑道。
原是林晏下巴上都長了層胡茬,青青覆在他唇周。偏生林晏的眉眼依舊青雉,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倒是好笑起來。
“這兒。”周璨伸手去戳林晏臉上的胡須,林晏卻下意識閃躲着抓住了周璨的手腕。
筋骨分明的腕子。可林晏卻臆想似的,手上緊接着傳來別的觸感,這只手掌心的紋路,微熱的溫度,還有……親吻虎口這兒的珍惜又滿足的感覺。
林晏迷茫又慌忙地擡頭,瞧見周璨不明所以的目光,那雙漆黑的瑞風眼眸顯得有點兒無辜,而密實輕顫的睫毛又叫他看起來有點兒無措和閃躲。
回憶撞進林晏的腦袋,驚詫與激動在他胸膛裏瘋蹿。
他親吻了這兩片唇。
不是在夢裏,就是在這兒。
“留玉,你知我幾多慕你?”
他說出來了,他把這個要将他壓垮,要将他燒灼成灰的秘密說出來了。
他說與周璨聽了。
周璨将手抽了回來,笑了笑:“不許碰就罷了,我出去先找攬月了,一會再回來。”
結果是這樣的啊。
周璨将一層薄紗輕飄飄蓋在這上頭,佯裝瞧不見底下炙熱的火焰。
林晏手中一松,那些個模糊又叫他興奮的觸感一瞬便被涼意吞了去,沒留下丁點兒蹤跡。
門外的雪光亮得刺目,林晏眯起眼,瞧見周璨的背影一點點沒入光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