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歲暮
第四十章 歲暮
“你說什麽?”周璨将勺子放下,挑眉看向林晏。
林晏低頭繼續替按摩傷腿,道:“開春攻小宛,我想助師父一臂之力。”
周璨複又低頭喝起羹來,語氣淡淡:“去年你說要去西境守商道那會,還沒讨夠罵嗎?”
林晏俯**去,将頭靠在周璨腿上,軟軟道:“可你還不是讓我去了?”
周璨停下動作,林晏自下而上地瞅他,眼裏含了點兒讨好的笑,他差點兒沒握住勺子,啐道:“跟誰學的撒嬌本事,初一嗎?”
林晏松開他,将他手裏的羹湯奪下,朝他攤開手掌,道:“那你讓我看看那套待選王妃圖冊。”
“……什麽圖冊?”周璨躲開他的目光,撇撇嘴。
林晏不理他,道:“那我問問攬月姐姐有是沒有,她從不騙人。”
“林無晦,你這是威脅我?”周璨忿忿道,他一揮袖,冷哼一聲,“那你便去跟攬月要吧,本王行得端坐得正,皇帝送上府的,又不是本王自己去讨的。”
林晏見他開始用本王自稱,便知道周璨動氣了,嘆了口氣,将頭倚到周璨肩上,輕聲道:“哎,也不知陛下挑了哪些名門貴女,幾多美貌……”
“我沒看。”周璨伸手,摸了摸林晏鬓角的烏發,又捏了捏林晏側頰,低聲問道:“皇帝找你都說了些什麽?”
“……也沒什麽,問我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周璨轉頭過去,對上林晏的眼睛,終于笑了笑,道:“本王都豢養娈童了,他竟還問我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林晏呸了一聲。
周璨擋着他的嘴,收起笑意,輕聲道:“若是皇帝給了你去西邊的念頭,別理他,這糟老頭子壞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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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支起身體,将周璨拉轉過來與自己對視,“我知道,他在激我逼我,可我仍要去,我仍得去。”
“葉家歷代鎮守西境護我邊境平安,你從前對我說,不能讓小舅舅做葉家将來唯一的那個男子漢,可現在葉家唯一的那個男子漢只有我了。”林晏認真道,“如今師父獨自苦撐,我實在不甘躲在京中。”
周璨瞧着林晏那雙眼睛,這兩年林晏成長得越發快了,這雙眼睛少了幼時的圓潤,更像是一雙雅正公子的眼睛了,不似葉韶似的滿目風情,總是清澈堅定的。可這會,周璨卻覺着舅甥倆的眼神簡直一模一樣,帶着點兒銳氣血性,不容辯駁的氣勢。
“你容我想想。”周璨心生疲憊,敷衍地摸了摸林晏的頭,從榻上下去了。
繁霜霏霏,疏梅映月,夜色清寒。
林晏撥開周璨後頸的長發,在他脖子根那兒重重地吻了一記。周璨整個背脊微微戰栗,絞着林晏的小臂伏低身體,将臉埋進被褥中深深呼吸。林晏躺回他身邊,輕輕将手搭在周璨汗水滑膩的後腰上。
那夜之後周璨并不抗拒與他再行雲雨之事,只要他要,周璨都是會應的。只不過周璨在床上再不似醉酒那日放浪可愛,總是極為克制的,連聲音也不會多發出幾聲。林晏對這些并不強求,他可以等,等周璨心中那些苦悶顧忌都漸漸淡去。
林晏想去西境,也并不是單單為了承襲葉家忠魂。那日禦書房皇帝說得每一句話,他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宮中禁軍,大多出身貴族,他總不能一輩子依傍出身的榮光,當一個所謂的小統領。他配不上周璨,他需要功勳築基,站的高一些,再高一些,才可能與周璨比肩。他總不能一輩子躲在周璨的羽翼下面,做一只無能的雛鳥。他不要周璨是他的長輩,他要周璨是他的愛人。
“……不知你何時受封出京,要去往何處。”林晏拉過袍子給周璨蓋上。
周璨這才動了動,他眼尾潮紅,朝林晏看來,道:“我就賴着不走了,他還能拆了我這先帝親自監工的王府不成?”
林晏知道周璨又在說胡話,皇帝年邁,太子即将繼位,皇帝是斷不會放周璨一輩子住在京城的,遷居封地,是遲早的事情,周璨也只能周旋得了一時罷了。
他沒拆穿,只是安靜下來,拾起一縷周璨的長發,在手裏把玩着。
周璨見他不說話,便盯着林晏低垂的眼簾。林晏心中想些什麽他何嘗不明白,只不過周璨怕了,去年西境單單只一個達木丁,林晏中毒又受傷,差點兒就叫将軍府的祖宗堂裏多一塊牌位。而這一回,林晏面對的可不是見財起意的匪徒,而是為了家國生死,背水一戰的千軍萬馬。
林晏忽然捧住他的臉,吻了吻他額角,悶聲道:“留玉,你讓我去吧。”
周璨微怔,翻了個身,枕着自己的手仰面躺着,道:“涼州不錯,靠着邊境,也算富足,不如我向皇帝讨要了住去,你若在西境駐守,我便也能時常見你。”
林晏翻身而起,低頭驚訝地瞧他,道:“你……你此話當真?”
周璨捏了捏他的臉,冷笑道:“不當真,興許我明天就變了主意。”
林晏俯身親了親他,捂住自己耳朵:“我只聽見這句了,我不管。”
周璨将他踹下床去,“先去洗澡吧,我叫人收拾一下,一會來。”
待林晏出去了,周璨将衣袍披好,攏了攏頭發,喚了一聲攬月。
攬月即刻從外頭進來,手裏端着藥。藥早先便煎好,這會已經只剩餘溫,周璨仰頭飲盡,撇撇嘴,嫌棄道:“下回也不用這麽早煎。”
攬月冷冷瞧他,眼神裏有些不屑。
周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頭看向窗戶,漆黑一片,冬夜如墨稠,漫漫無盡頭。
他嘴角的笑意落了下去,周璨閉起眼睛,留下一聲長長的嘆息。
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年末的時光總是走得匆匆,又到了餞舊迎新的時候。
今年林晏拉着周璨去了明源大街看廟會,那舞獅的隊伍經過與游人嬉鬧,林晏還摘了領頭獅子脖子裏的鈴铛。
“你要這玩意兒做什麽,送給初一嗎?”周璨嫌棄地推開他的手。
林晏笑嘻嘻道:“也不是不行。”
“這非得把初一脖子挂斷了不可。”周璨晃蕩了一下那得有一個西瓜大的鈴铛。
整條明源大街燈火通明,叫賣聲,唱戲聲,彈奏聲此起彼伏,昨夜的雪被商販們清了個幹淨,便只有高樓檐角還留着點兒白,似乎也即刻還要被這熱鬧的氣氛給焐化了去。
周璨便想起當年臘市來,那時候林晏還是滿臉**惹人惱的小屁孩,如今跑在前邊的高挑少年已經與自己幾乎同高了,他與小攤的老婦交談着,笑得眼角彎彎,周身一股子清爽無憂的味道。
當真是年華衮衮驚心。周璨恍然明白林晏為何叫他舍棄不下,他貪戀林晏身上的少年氣息,好叫他覺得自己也不曾老去,他最珍惜的那幾年韶華也未曾離他而去。今年鳳簫聲動,玉壺光轉,真正是醉人好景象,只是明年呢?後年呢?
林晏用裝着熱騰騰水煎包的紙袋碰了碰周璨的臉,笑道:“見你站着出神,可是餓恍惚了?”
周璨用衣袖抹了抹自己的臉,道:“都是油。”他說着伸手取了一只,低頭咬了一口。
林晏見他燙得吐舌頭,無奈道:“剛出鍋的,你怎麽說咬就咬?”
周璨輕輕吹氣,“不趕緊吃這皮就不脆了。”
林晏用帕子給他擦了擦嘴,忽而感慨道:“去年這時候,我在王府床上徹夜難眠,心想我可能再不能見你了。傷口也痛得很,痛得我掉了好幾顆眼淚。”
周璨愣了愣,便聽林晏又道:“不過明年,我們是不是便在涼州一道過節了?聽聞西邊的人喜歡圍在一起跳舞,我便只想和你跳。”
“到了後年,我也許就是大将軍了,我便請旨調去你的封地,天天纏着你。”
周璨心中風狂浪湧,久久難息。他不知他明年,後年身在何處,而少年的明年,後年,年年有他。周璨垂下眼簾掩飾,盯着手裏的食物就笑,“一套一套的,讨我歡心。”
“我不讨你歡心讨誰的去?”林晏拉起他的手,“前邊橋下打金錢眼呢,你要是有什麽願望在心裏想好了,我給你投個心想事成。”
周璨摸了摸林晏虎口上的疤痕,笑起來,一雙黑沉沉的眼眸映了滿街的璀璨燈火,“那本王便仰仗小統領叫我心想事成了。”
兩人還未走了幾步,有人從後頭匆匆趕上來,湊到周璨身邊行禮,接着将一封卷成拇指大小的密信遞入周璨手中。
周璨握着紙卷,面上坦然,尋了處不太熱鬧的茶攤,“坐一會吧,走得乏了。”
林晏陪他坐下,見周璨展開密信,迅速讀了一遍,眉間微蹙。
“什麽事?”林晏見他皺眉,不由問道。
周璨也不避他,将信放入他手中,道:“你看一看。”
“十六人彈劾陸堯清?”林晏速速一看,大吃一驚,“這……未必不是誣陷!”
周璨啧了一聲,道:“堯清如今只差一步便能入得翊林閣七席之一,被人盯上是自然的。”
“他是你的人,你得救他。”林晏與陸照自那日下棋之後,走得近了很多,林晏身邊無深交之友,算起來陸照算是一個,彈劾他的這些人顯然都是吳秋山一黨,顯然是陸照在替周璨辦事時出了岔子。
“還是性子高傲了些,留下把柄叫人捏住,”周璨用手指輕輕扣着桌子,“這些罪名起碼有六分是真的,剩下的四分會讓吳老鬼做的比真還真。”
“救他?我只能讓攬月連夜把這十六個重臣都暗殺了。”
“你要棄他?”林晏不敢置信。
周璨淡淡看他一眼,“我好好查查,再做定斷。回去吧。”
“生氣了?”周璨坐在馬車裏,取了一個果子,丢過去砸在林晏身上。
林晏将果子撿起來,放回盤裏,嘆了口氣,“我覺得陸照是個好人。”
“官場詭谲,踏錯一步,便是掉腦袋的事,他不會不明白這點。”周璨把果子重新拿起來,放到嘴裏咬了一口。
林晏瞧了一眼周璨雲淡風輕的面孔,忽然想起當日陸照與他說的那句話:“我心高氣傲,但在這極好的王爺手裏,陸某也甘願做一顆棋子。”
他忽然心中急跳。周璨如今,查的仍是吳秋山科舉受賄,擾亂選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