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遙思

第四十三章 遙思

細雪翻沙下,寒風戰鼓鳴。

林晏殺第一個人的時候,便想起當年周璨把着他的手拉弓射箭的模樣。周璨骨節分明的手按得他手背手指都生疼,那時周璨的眼睛,顏色濃重,眸光銳利,陌生又無情。

“先去包紮吧,這會子在外面覺不着痛,都沒個輕重,”馮齊拍拍林晏後背,頓了頓,稱贊道,“小子,長大了。”

林晏大口地喘着,西境寒涼的空氣刺得肺疼,他拿袖口抹了抹斬穹刀身的血跡,血糊得太厚,在這冰天雪地裏半幹涸了,林晏抹了幾下,抹不幹淨,只是愣愣瞧着自己猙獰的佩刀。

“大人,走吧。”趙捷過來扶住林晏,林晏如夢初醒,才發覺自己脫力得厲害。

這便是戰場了嗎,屍骸遍地的煉獄。小舅舅第一回用這刀抹人脖子時是何種心情呢?似乎殺戮才真正叫一個人成長起來,林晏覺得自己胸膛裏那刻心髒還在砰砰跳動,只是結了硬殼,再不複從前柔軟。

周璨七歲接管王府,又是幾歲起,第一次殺的人?那個撓着自己下巴輕笑,在他懷裏會像只貓一樣微微打顫的人,是否冷眼瞥過生死,雙手沾滿血腥?他此刻才真正感覺到一種陌生和心疼,同不絕的思念一道,啃齧着自己的心。

雪還在下,朔雪寒斷指,朔風勁裂冰。林晏擡頭,幾粒冰晶落在眼睫上,視線模糊起來。這西境的天頂高得很,陰雲疊了一層又一層。長安這時候,怕是杏花都開了吧,景純王府中,大抵又是紅粉争豔的景象。

回營路上,不停有士兵與林晏問好。馮齊手下的軍隊,有一支是當年幸存的葉家軍集結合并,又歸并了馮齊守商道時的一些隊伍,取名飛霆,林晏這些日子與他們處得極好,他也明白,馮齊将來,肯定是打算将飛霆軍交給自己。

“只是有那麽一兩件,想不清楚說不出口的,你也不要逼我。”

林晏的心如同這天一般,陰雲不散。周璨他,可有想清楚了?

若是真有一天,周璨欲起易儲奪位之争,他領着這支葉家忠良之軍,又該站在哪一邊?葉家百年忠名,從未出過協王逼宮這種大逆不道之事。若是由自己開了這先河,怕是葉家的世代傳承,忠烈英名全都要毀在自己手裏了。

“你是否有決心伴随王爺始終,想他所想,成他所成?”陸照那日在牢中的問話猶清晰響在耳邊,林晏握緊斬穹冰冷的刀柄,不敢自問,不敢深想。

眼睫上的碎雪終于化成水,落進眼中,一陣刺痛。

景純王擅自離京,斬殺蘆城守備,雖然事後查清是張伯遷滞扣糧草辦事不利,皇帝仍下令罰周璨禁足思過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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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和風滿京城,粉桃綠柳争相迎。

被禁足的景純王爺坐在院子裏,托腮翻着一本冊子——那是皇帝親自讓杜總管送來的王府主母待選花名冊。攬月站在他身後,見他看得津津有味,憋了半晌,忍不住道:“王爺如何想起看這東西來?”

這本冊子分明被扔在書房角落裏積灰,前些日子下了好一陣的雨,攬月都以為它一定發黴了。

“皇帝那回叫本王進宮臭罵本王時,順道還命本王趁着被禁足的日子,好好想想成家與封地的事。”周璨看得的确仔細,好半天才翻一頁。攬月無言以對地冷冷睨了他一眼。周璨回頭看見她的神色,笑道:“怎麽,左右家裏的小醋精也不在,還不許本王看看漂亮姑娘了?”

初一不知從哪裏跑出來,拱着周璨的手叫喚,周璨彎腰下去揉了揉它的脖子,道:“你瞧,初一都說對。”

他又翻了一頁,指着上頭的畫像道:“哎,趙家的二小姐模樣真的好看,就是這眼睛差了點兒,這眼尾收得太急,及不上安兒的精致。”

攬月聽到這兒,終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周璨得逞地笑,笑了一半又彎腰咳起來,好半天停不下來。攬月伸手給他拍了拍,道:“怎還咳着?這都月餘了。”周璨在蘆城那幾日受了涼,回程就發起燒來,到了京城卧床幾日倒是退了燒,但是這咳嗽的毛病就一直沒好。

“不如……奴婢找方先生來一趟?”

“他不是閉着關嗎,何必惹他心魔。”

周璨咳得臉紅,手中的冊子一個沒拿穩,被初一一蹬腿給叼了去。

“咳咳咳,哎,你這傻狗,怎還吃我書啊?”周璨氣道,站起來要去逮它,才剛站直,眼前就是一陣發黑,他晃了晃身子,手便被攬月抓住了。

“王爺?”攬月扶住他,見他臉色驀地就蒼白起來,皺起眉,正要再說話,周璨推開她,擺擺手,“沒事,許是低頭久了,你幫本王把這狗抓住炖了!”

初一明明是他從老将軍府接回來的,說是閉門思過太過無聊,只是這狗也太能鬧騰,周璨新種的那些花草全被糟蹋了。

攬月沒理會他,牢牢抓着他小臂,道:“院子裏有風,王爺還是回屋吧,晚上不定又要咳得睡不着覺。”

周璨似乎不喜她小題大做的态度,輕輕将手掙開,道:“本王今日跟這狗耗上了,物似主人形,瞧見這冊子就發瘋。初一,給本王過來!”

那頭初一已經将禦賜的花名冊咬成了紙屑,初一嚼了幾口,似乎覺得索然無味,聽到周璨喚它,叫了一聲,樂颠颠地又沖了回來。

周璨看它搖頭晃腦的樣子實在有趣,氣不起來了,蹲下來張開手,讓它撲到自己懷裏。周璨揭開粘在它鼻子上的一片紙屑,看見初一打了個噴嚏,又笑得咳嗽起來。初一踩到他膝蓋上,往他身前拱了拱,忽然沖着他的肚子叫了一聲。

“你沖我叫喚啥?”周璨擋住初一不停往他小腹處鑽的大腦袋,初一濕漉漉的鼻頭在他手心嗅來嗅去,嘴巴一開一合,又是在他手心裏叫了一聲。

“好啦,別跟本王撒嬌,不炖你,要是炖了你啊,你小主人回來指不定跟本王怎麽鬧呢。”

周璨放開它,不講究地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初一哈哈吐着氣,還是不停往他身上撲,似乎想要找人陪自己玩。

“唔……你又去外頭吃了什麽?”周璨捂住口鼻,嫌棄地把初一往外推了推。

“王爺,徐大人來了。”秦伯進來通報。

周璨臉上的笑意收斂下去,攬月示意,立刻有下人上來将狗抱走了。攬月将周璨扶起來,周璨嘆了口氣,伸手捏住眉心用力揉了揉。攬月見他面有倦意,便道:“一會就別喝茶了,奴婢讓廚房煮一盅枇杷梨湯吧。”

周璨含糊應了一聲,走了幾步,捂住胸口微微皺眉。

“王爺?”

“有點兒胸悶,怕是咳的。”他閉眼緩了緩,面色卻是逐漸蒼白起來。

“這幾日連着熬到深夜,怕是熬出不少毛病,明兒叫個大夫來吧。”

周璨瞧她一眼,忽而笑道:“攬月,你莫不是年紀也大了,說話越來越像廚房的吳大娘了。”

攬月冷冷盯着他,不茍言笑。

周璨不敢笑了,乖乖閉上嘴巴往書房而去。

春夜,淡月銀燭,風動花影。

“徐巒送回去了?路上沒人跟着他吧?”周璨理着桌上文書,看了一眼進門來的攬月。

“暗衛回報了,無恙。”攬月将一只小碗放到桌上,“晚膳沒用多少,又議到這麽晚,喝點湯墊墊肚子。”

周璨敷衍嗯了一聲,拿起其中一張,玩味笑道:“這個名單,當真是妙啊,也不知皇帝看到了,會是怎樣的臉色。”

“……陛下罰您禁足,便是警告王爺不要步步緊逼。”

“攬月,你瞧這外頭,風花隔水來,好一派春光,”周璨遙遙望了一眼院子,“這麽漂亮的春景,如何能叫仇人瞧了去。”

攬月知道,其實也就是他們在蘆城動了林晏,觸了周璨逆鱗,如今林晏遠在西境,周璨也不用躲着他,自然是怎麽兇狠怎麽來了。

周璨坐到桌邊,低頭看了看碗,問:“煮的什麽?”

“茯苓豬骨湯,健脾益氣。”

周璨打了個哈欠,只想去睡,交差似的低頭喝了一口。油星早就全濾了出去,整碗湯清清爽爽,香氣逼人。周璨那口湯含在嘴裏,卻仍覺得不知哪兒來的腥,沖撞着喉嚨。他硬着頭皮咽了下去,胃裏一個翻騰,酸氣直往回返。

“唔……”周璨轉頭忍了忍,沒忍住,伏低身子還是吐了出來。

“王爺!”攬月沒料到他好端端喝口湯還能吐了,連忙給他撫背。

周璨嘔了幾次,并沒有吐出多少東西來,背上卻出了好幾層冷汗,他壓住**的胃,接過攬月遞來的茶水漱了漱口,半天才直起身體。

“本王……喝不了這個,太腥……”

攬月看了眼碗裏,皺了皺眉,沒說話。

周璨吐得眼花,沒瞧見攬月的神色,撐着桌子慢慢站起來,嘆道:“以後甭吃什麽夜宵了,本王這胃消受不起。”

他走了幾步,沒見攬月跟上來,回頭道:“沒怪你啊,別生氣。”

攬月看了他一眼,這才上前幾步,虛虛扶住周璨的手肘。

外頭東風送來夜露的濕涼,周璨深吸一口氣,胸口的憋悶才消下去點兒,剛要邁步,攬月忽然拉住他。

“王爺,”她捏着他的小臂,“奴婢還是請您務必讓方先生來一趟。”

周璨知道她從不說重複的廢話,此時一聽,不解地轉頭看她。兩人對視了片刻,周璨忽然背上一涼,沒來由想起白日裏初一沖着他肚子叫喚的樣子。他下意識擡手摁到腹上,心砰砰跳起來,便瞧見攬月也是盯着他小腹,一臉凝重。

“不……不會吧?”

“當年您頭兩個月的時候,也是這種反應。”

周璨捂着肚子的手心都出汗了,他把手收回去背到身後,低聲道:“明天帶他過來,別叫人瞧見。”

“可他要去閉關那日特地關照奴婢……”

“許你砸他佛堂。”

“屬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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