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新葉
第四十四章 新葉
深夜,方知意被摔在王府書房地板上的時候還是暈乎着的,好半天才揉着被手刀劈得劇痛的後頸慢慢爬起來。
攬月并沒有砸方知意的佛堂,只不過踢壞了方府兩扇門罷了,另還在打暈方知意的時候悉心地替他帶上了醫箱。
方知意對這地板很熟悉,對前頭歪斜坐在椅子裏的人也很熟悉,于是怒從心頭起,罵罵咧咧道:“周留玉,你別以為你是個王爺我就怕你,再有下次,我就陪我師父隐居深山,這輩子咱甭見面了。”
周璨支着額角,表情恹恹,等他罵完,才道:“腦袋還疼嗎?”
方知意怒道:“你這婢女要是劈的我腦袋我現在還能在這兒喘氣嗎?”
“腦袋沒事便好,”周璨笑了笑,伸出一只手臂,将袖子撩上去,道,“過來診診。”
方知意睨了他一眼,冷淡道:“不診,告辭。”
攬月伸出一只手,手裏拿着劍,輕飄飄橫在他身前。
方知意哼了一聲,乖乖上前,故意粗魯地拉過一把椅子,木腳劃過地面一陣刺耳的響聲。周璨皺眉,揉了揉額角,道:“你小點兒聲,不知道現在王府外有多少眼睛盯着嗎?”
“不知道,你又鬧什麽幺蛾子了?”方知意提起醫箱,先挑出塊膏藥,給自己後頸貼上了。
周璨不耐地往上送了送腕子,道:“你快些。”
方知意這才後知後地細細瞧了他一眼,“你急什麽?”周璨雖坐得跟平日一樣懶洋洋的,但眼神裏有一絲焦慮。
周璨嘆了口氣,撇開臉去。
方知意見他不想說,也不問了,伸手按到他腕上,片刻擰起眉毛,瞪了周璨一眼,複又按上去診了一次。
見他這般反應,周璨便明白了,胃裏又是一絞,他努力屏住作嘔的欲望,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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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昏頭啦?我閉關前如何跟你說的?給你藥方作甚的,就是要你喝的!”方知意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一拍大腿,“我是不想管你了,你放我走吧行不?”
“攬月……”周璨慘白着臉喚道。
攬月急忙遞了瓷盂過去,周璨低頭就吐起來,邊吐還邊咳,聽上去十分揪心。
方知意嘆了口氣,上前抓起他的手,找到*位按揉,周璨才漸漸止了吐,撐着膝蓋低低地喘氣。
“吐這麽兇,還要我診什麽?自己心裏沒點兒數啊?”方知意沒松手,又按了一會,見周璨臉色沒那麽難看了,才收回手去,重新坐下,給自己慢悠悠倒了杯水,“說說吧,怎麽搞的,精蟲上腦啊?”
“這兩日才開始吐的……”周璨無奈,揉着眉心,“就一回,真就一回,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啧啧啧,小少年氣血多旺,可碰不得啊!”方知意喝着茶,語氣頗有些幸災樂禍。他見周璨破天荒沒回嘴,只是低頭若有所思,也正色道:“你……你待如何?”
周璨也拿起杯子漱了漱口,道:“不如你先告訴我,你診得如何?”
方知意把杯子放下,沉默良久,道:“六年前那毒麻煩,傷了你宮體,這麽多年你年年雨季腹痛,心裏也知道輕重,你這身體,本不适合再度有孕了。”
“孩子……如何?”
“如今也就一個多月,診也診不出什麽來,反正這會在你肚子裏,是活的。”
周璨伸手蓋到腹上,抿了抿唇,将蒼白的兩片唇抿出點兒血色來,又問:“那再長大呢,沒大毛病平安出世的幾率幾成?”
方知意愣了愣,沒料到周璨想得深遠,他沉吟片刻,搖搖頭:“我不知。”
“叔言,你給我露個底,說個數吧。”周璨扣了扣桌子,眼神銳利。
方知意知道他不好糊弄,嘆了口氣,試探道:“我……要不再診診?”
周璨冷笑一聲。
方知意頭大,摸着下巴沉思半晌,道:“最多六成。”
周璨噗嗤就笑了:“還挺高。”
方知意急道:“哪裏高了?”
“我還以為你為了吓我,會說出一兩成這種屁話,”周璨湊過來拍了拍方知意的肩膀,笑道,“叔言,你果然還是個老實人。”
“你……”方知意被噎得說不出話,深吸一口氣,規勸道,“我也不跟你說些冠冕堂皇的話,這孩子,還是別留了罷。六成,孩子有命,九成,你沒命。”
“你急什麽?”周璨把那句問抛了回來,似乎對他的警告不以為然,他轉着茶杯,偏頭看窗外濃重夜色,幽幽嘆氣,“如今這局勢……這孩子來的的确不是時候。”
方知意見他還有動搖,忙道:“我是不知當年到底怎麽回事,只不過他們對你做過一次,保不準就有第二次。”
周璨瞥了他一眼,這眼神着實冰冷,方知意背上一涼,也不知周璨是否已經查清了當年原委,只是自覺說錯了話,低頭猛喝了幾口茶,又想起一點,接着道:“那林晏呢?你要如何告訴他?他那腦瓜子也好用得很,不像小時候好騙,他要是知道你能生孩子,難道不會對當年那事生疑?”
“方叔言,演真法師可有教你一句至真法訣?”
“嗯?”
“說得多,死得快。”周璨提起茶壺,給他重倒了一杯,語氣涼涼道。
方知意捧着茶杯,忽然覺得手裏的茶它就不香了。
“……你好生想想,未滿兩月,落胎尚可。”方知意說完,自覺今日犯戒良多,特別是剛才這一句,于是雙手合十,低頭默默道,“阿彌陀佛。”
“你先住這兒吧,待我想明白了再說。”
“我閉關……”
“佛堂,本王給你再建一個不就是了。”
柳絲長,春雨細,香霧薄。
天未全亮,雲邊鑲着銀色,周璨站在後院中,也不知是在看竹還是看花。雨沫沾濕他鬓角的發,叫他銳利的眉眼都柔和水潤起來。
“王爺,下雨了,別在外頭站着了。”攬月說着要撐傘。
周璨推開她的手,道:“這點兒細沫算不得雨,屋裏憋得慌。”他面色淡淡蒼白,眼下微青,顯然并未睡好。
攬月知道他心中記挂煩惱的太多,卻也沒有一樣是她能置喙的。于是她只是安靜立在一邊。
周璨腿上有舊傷,站不了多久,這會子天陰起來,腰腹沉沉發酸。他有些不耐這副敗破身子,眼神冷冷,自顧自轉身往院外走。路過那株老梅,周璨覺得眼角滑過了什麽,心上一跳,不由停下了腳步。
他轉過身,拄着杖,朝那梅樹緩步走近。
那梅樹太老了,樹皮都脫落了些許,枝杈枯瘦,顯得暮氣沉沉。
攬月見周璨盯着那老樹發怔,怕他又想起傷心事來,輕喚:“王爺?”
“攬月,你過來幫本王看看,是不是本王眼花了?”周璨朝她招招手,待她走近,迫不及待拉她,聲音裏有點兒孩子氣的驚喜,“你看,這梅花,是不是抽葉了?”
攬月聽他這麽一講,心中也是驚疑,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片指甲蓋大小的綠,貼着其中一條枝杈,孤零零地立着。嬌嬌弱弱的新葉,顏色都是嫩出水的綠色,在黑黢黢的枝上倒是顯眼。
“回王爺,是抽葉了。”攬月答道。
這梅花,自從六年前,那具小小的屍骸埋入它腳下後,似乎也是憐憫悲傷,再不曾開花,甚至連新葉也不長了,常年一副已然老死的模樣。
“抽葉了,抽葉了。”周璨喃喃地重複着,遙遙望了眼梅樹下那片已然繁花遍地的土地。他漸漸紅了眼眶,呆站了半晌,恍然回神似的,慢慢伸手按到小腹上。
“是不是她回來了?攬月,她是不是回來了?”周璨一眨眼,一顆淚珠子飛快從他眼角滑落出去,不見了蹤影。他似乎并不等待攬月的回答,只是輕撫小腹,怔怔地瞧着那片新發的葉子。
攬月盯着他通紅的眼睛,知道此刻,周璨心中已然有了定斷,他絕不會放棄腹中的孩子,攬月甚至早有預料,就像當年他不會放棄葉韶的骨肉一樣,他同樣也不會背着林晏悄悄把這個孩子拿掉。
“王爺,必然是的。”攬月輕聲肯定。
周璨紅着眼睛便笑了,他似乎是感慨他這古板的小侍女也會哄他開心了,輕輕嘆道:“攬月啊……”
“王爺,攬月這回一定會護您和小郡主平安。”她單膝跪地,行了個隐衛的禮。
周璨靜靜站了片刻,淺淺笑道:“別跪了,裙子都髒了。”
方知意向來早起,半道就瞧見那主仆二人從後院出來,兩邊打了個照面,都是對彼此為何來此心知肚明。
方知意摸摸鼻子,長嘆一聲,“看來王爺是想好了。”
周璨笑眯眯地瞧着他,“方先生,勞煩給本王安胎。”
二月末,景純王才關完了禁閉,迫不及待上了朝,一封奏章砸得全朝春雷滾滾。
那奏折行文也很是出格,酣暢淋漓堪稱一部罵街典範,刨去正經彈劾的幾行話就沒有能聽的了。景純王彈劾之事有二,一奏翊林閣司禮吳秋山科舉行賄,擾亂舉才制度,二奏東宮結黨營私,暗中與吳秋山沆瀣一氣。
可謂朝中最不能得罪的兩位人物,這景純王一次得罪了個齊全。
翊林閣紀事徐巒牽頭寒門出身的文臣,附和景純王紛紛上奏,甚至送上告老還鄉的沈老太傅親筆書信一封,逼得皇帝當庭應允将吳秋山停職查辦,太子軟禁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