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舊怨
第四十五章 舊怨
“大人,三隊的人回來了。”孫瀚進來通報。
林晏将視線從地圖上收回,問道:“如何?”
孫瀚欲言又止,林晏見他這副樣子,擺擺手,道:“下去吧。”
“等等,”他又叫住他,“咱們的糧草還能撐幾日?”
“大人……出不了兩日。”
林晏嘆了口氣,冰冷的空氣中凝出一道白汽,又頃刻散去。
他站起來,走出帳外,亂石嶙峋,遠處峰巒疊嶂。俗話說陽春三月,可這果爾溝內冰雪未消,山色灰黑,都沒一點兒春色。
前日一役,他率的軍馬深入溝內數十裏,不料半道碰上山上雪融,大片冰雪碎石滾落,将他們困在山中,而因天氣轉暖凍土消融,這林中沼澤遍布,瘴氣逼人,不慎踏入,常常頃刻沒去半個馬身。他們與大軍失散,還折損了不少人馬,好不容易尋到一個暫時安全的地方紮營,眼看要坐吃山空。
而這附近指不定哪裏有小宛的敵軍,他們人少兵弱,萬一對上線,全軍覆沒也是極有可能的。林晏每日派幾支小隊外出打探,既希望找到出路,又希望能聯絡到馮齊的大軍,只不過連着兩日,都無所得。
看來當初給周璨誇下的海口,是要泡湯了。
林晏倒不是怕他們走不出去,只是怕延誤戰機。半月前他收到京中消息,周璨彈劾吳秋山與太子,當真是嚣張得很。他遠在邊關,消息不靈通,也不知如今京中局勢如何。
高闊的天際隐隐透亮,怕是出太陽了。
林晏抿了抿唇,心想,要是自己生一雙翅膀便好了。風過林動,林晏忽覺後頸發涼,下意識轉身拔刀,一支箭迅疾而來,林晏連忙側轉身子,仍是沒有躲過,箭矢狠狠紮入皮肉,林晏悶哼一聲,捂住左肩,仍是被逼得退了好步。
“大人!”孫瀚疾步奔來。
“退下!”林晏拔刀扯着他後退。果不其然,接着無數支箭矢雨點般朝他們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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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周璨捂住心口,低喘一聲。
“王爺,可是想吐?”攬月就要去拿盆盂。
“沒,忽然心慌。”周璨皺眉,試着長長呼吸了幾次,胸膛裏那顆心跟不上拍似的,胡亂跳幾下,他背上即刻出了層薄汗。牽動腹中不适,周璨按到腰上掐了掐,放下筆緩了緩。
正巧方知意進來例診,瞧見他桌上攤了一堆文書,道:“還耗呢,你也心疼心疼我這頭漂亮的頭發。”
“王爺方才說心慌。”攬月将門關好。
方知意嘆了口氣,爬到榻上,坐到周璨對面,道:“我也心慌。”
周璨揉了揉眉心,往後躺到背後柔軟的緞墊上,朝他伸出手腕。
方知意診了脈,道:“倒也沒什麽,這時候頭昏低熱都是有的,許是前段時間咳久了,多補補吧。”
周璨躺了一會,仍覺難受,又坐了起來,不耐道:“本王腰沉得厲害。”
方知意瞟了他一眼,道:“忍着。”
攬月走來,坐在他身後,給他揉了揉後腰。周璨臉色稍好了些,低頭喝水,伸手在自己腹上摸索了一番,又嘟囔道:“本王總覺得它大得快了些,上回記得近四個月才顯的懷。”
方知意探過身去,伸手在他小腹上稍稍使勁摸按了幾次,感覺并未有大問題,坐回去也喝了口茶,道:“興許是你這胎在春天裏懷的,正是萬物生長的好時節,它蹭蹭地長,”他吹開茶葉,戲谑,“完了,是個胖姑娘。”
周璨笑了笑,掌心攏着那抹細微的隆起,由攬月伺候着,将方知意帶來的藥給喝了。
“你若是腰上實在不舒服,我給你施套針罷。”方知意見他還要看東西,便道。
周璨宮體有損,這孩子長得快,他自然腰腹上壓力都不輕,這再坐上幾個時辰的,有他好受的。
“不急,待我回來吧。”周璨将寫完的東西裝入信封封好。
“你還要去何處啊?”方知意奇道。
照周璨上月在朝廷幹的那些事,他現在出門,方知意都怕他被太子一黨丢臭雞蛋。
“吳府。”周璨皮笑肉不笑。
“……佩服,”方知意拱了拱手,哭笑不得道,“你這是要去落井下石?”
“攬月,更衣。”周璨并不回答,只是眉間有殺氣,看得方知意搖頭不敢說話。
三月和風,一春芳意。
周璨看這昔日尚書府,門客來往,多少熱鬧。如今柳絮落花滿階,倒是有些春暮的冷清。周璨滿意地笑了笑,無所顧忌踏了這一地殘春,大搖大擺朝府內而去。
“叫王爺久等了。”吳秋山慢悠悠進得大廳,朝周璨行禮。
“吳大人客氣了,您老年紀大了,走得比本王這瘸子還慢,可以理解。”周璨笑了笑,占着主位,漆黑的眼睛冷冷朝他瞟了一眼。
“多謝王爺。”
“吳大人,這些日子在府中被壞消息砸了一記又一記,怕是不好受吧?”周璨捧起茶杯,轉着那只杯蓋,“本王瞧着大人都瘦了一圈,可要保重啊。”
“老臣瞧王爺也是神色憔悴,想是日夜憂思,也請王爺多保重。”吳秋山與他對視,平心靜氣道。
周璨微微勾唇,将茶放下,起身慢慢走到吳秋山跟前,輕聲道:“本王來的路上,這封信上所記之事,已由徐巒呈遞陛下。”
他将信用兩只夾着,在桌上一手高處,松開手指,任由信封輕飄飄落在桌上。
“您在西境商道貪了多少,雖然費勁,本王也給您算清楚了,還有千名儒生聯名狀告您先收銀錢再給名額,那一個個紅指印像梅花似的,好看得緊。哎,吳大人,其實當初你就不應該動陸照,他一死,便是叫滿朝寒門出身的官員對你恨之入骨,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如今朝上超過半數文臣都參了你一本,你覺得陛下還能力壓重議保你嗎?”
吳秋山胡須微顫,終于冷笑一聲,道:“王爺,您多年蟄伏,這耐心好得叫老臣佩服。只是您這回錯就錯在太過鋒芒畢露,多拉了一個太子下水,怕是要失策了。陛下絕不會讓別人撼動儲君,您動不了太子,那老臣,也并不是走投無路。”
“呵,也不是什麽大事,本王左右只是吓唬吓唬東宮,沒想跟他較真。”周璨似乎是聽了什麽好笑的事,将手掩到嘴邊,“本王聽聞吳大人與太子暗中交好的官員,那可是遍布六部,連翊林閣都有那麽幾位,你看看本王信裏寫的名字對是不對,陛下要是往下查一查,你說他可會不會查到,西境商道得的贓款還用來在北邊養了點兒兵馬……”
吳秋山渾身一震,極力壓制面上的抽搐。
周璨展顏一笑,眉眼明豔動人,他直起身體,緩緩走開兩步,低聲又清晰道:“歷朝都有皇帝身邊近臣,權傾一方,占得獨寵,那是帝王手中一柄利刃,破障斬荊,得心應手。皇帝戀着這劍好使,所以萬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東宮儲位,為着将來帝業先幾步籌謀籌謀也是情理之中,畢竟這把劍,将來也會是他掌在手中。只是這劍,只能由皇帝本人親自遞給他,斷不是他能偷偷拿來用的。”
周璨回頭,輕聲道:“吳大人,你說,這東宮偷劍,不小心割傷了皇帝的龍袍,皇帝是廢了兒子,還是折斷那柄劍啊?”
吳秋山臉色煞白,冷汗順着鬓角滑下。
周璨将手杖輕輕嗑在地上,一下,又一下,似乎是戳在吳秋山心口上,戳得他喘氣不能,他似乎是欣賞夠了舊敵的表情,道:“本王那堂弟也不是個傻的,這時候,與吳大人摘清關系才是明智之舉,便如,去年吳大人對女婿做的那般。”
這句似乎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棵稻草,吳秋山捂着心口劇烈咳嗽起來,周璨知道自己這句誅心,只是居高臨下冷眼瞧着,心中幾分暢快。
吳秋山氣急攻心,咳出血來,引得仆人觀望,他揮揮手,将衆人屏退下去。
“王爺,老臣與葉家多年恩怨,您又何必橫插一手,死咬不放?當年和宴一案,老臣也不過是受命于人而已……”
“少來了,吳大人,都是千年的狐貍,你也不必在這兒叫冤,本王心眼特別小,記性也特別好。”周璨打斷他,似乎是站得累了,他輕輕将手撐到椅背上,低眼淡淡看着吳秋山,眸中黑潭深不見底,低聲又道:“到了如今這個局面,本王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你也用不着瞞本王,聽得本王滿意了,倒也不吝在陛下跟前替你族人美言幾句。”
吳秋山枯瘦蒼老的手握成拳,嘶啞道:“王爺請講。”
周璨低頭,将手裏的白蠟木手杖橫在身前,漫不經心把玩着,沉聲道:“當年皇帝禦賜的那根紫檀白玉手杖,當真是精致貴重。這紫檀是嶺南的貢品,而這白玉更是産自勒州,千裏迢迢從西邊運回來的。吳大人那時與太子壟斷了西邊商道,這白玉想必是大人經手。”他頓了頓,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又咳嗽一聲掩飾,繼續道:“本王便問大人一句,這皇家上乘工藝的師傅做那根手杖時,是奉的皇帝的命,還是過了東宮的手?”
吳秋山沉默許久,低低笑了起來,邊笑邊道:“王爺啊,當年的葉秀令,如今的林無晦……怕都要成您的軟肋。”
周璨驀地捏緊那只牙雕鶴首,牙根咬得酸疼,面上仍是冷峻。
“事已至此,老臣也沒必要騙您,您想聽,臣便講給您聽罷。”
吳府園林景致妙趣橫生,一步一景,正值春日好風光,繁花奇石,柳拂清潭,滿院飄香。
攬月在外頭候着,見周璨出來,跟上走了幾步,便見周璨踉跄着扶住了廊柱。
“王爺!”攬月扶住他,焦急低喚。
周璨一只手按在腹上,只覺腹中窒悶,隐隐生痛。他知道是自己心緒起伏所致,強自忍耐了片刻,淡聲道:“無妨,站得久了些,累了。”
“王爺,您坐下歇會吧。”
“這地方還是別歇了,本王看着惡心。”周璨望着院中美景,嫌惡地皺了皺眉。
燦爛春光映着他蒼白俊秀的面孔,顯得他一雙濃黑的眼眸漠然清寒。
果然,身後周璨剛出來的廳堂裏,響起一陣吵雜,有婢女尖叫驚呼,隐約傳來一句“不好啦,老爺,老爺用茶盞碎瓷片,抹,抹了喉嚨啦!”
攬月回頭望了一眼,面色如常,扶穩了周璨,“王爺說得是,咱們走吧。”
周璨勾唇笑了笑,他唇色幾分病氣的慘淡,顯得這笑有些愁苦,他虛虛捂着小腹,感受那裏暖暖的溫度,輕聲道:“若是沒有這小東西,本王今兒要去将軍陵,痛飲到天黑才是。”
攬月察覺他腳步虛浮,輕輕将手搭在他後腰,附和道:“府裏前幾日新采的桑葚釀了果酒,回去問問方先生,能喝的話,王爺便小酌幾杯。”
馬車一路回了王府,周璨躺在車中閉目養神,攬月為他按摩腰背,卻發現周璨的虛汗濕透了裏衣。
“王爺!宮裏來急旨,召您進宮面聖!”秦伯未等馬車停穩,匆匆來報。
攬月正扶周璨起來,秦伯攔車攔得急,馬車驟停,驚了馬兒,車子不穩,周璨悶哼一聲,撐住後腰。
“王爺恕罪,杜公公親自來請的,留的小太監還府裏等候。”秦伯掀開簾子,見周璨臉色不好,忙請罪。
“呵,”周璨緩緩揉着自己沉痛的腰,辨不清情緒地笑了一聲,“本王知道了。”
“王爺,還是請方先生看一看,再入宮不遲。”攬月道。
周璨掀開窗簾,果然看見兩個小太監已經聞訊跟了出來,行了禮,遠遠觀望着馬車。
“不了,叔言給的藥丸你帶着嗎,給本王吃一顆。”周璨将簾子放下,朝攬月攤攤手,攬月從懷中取出藥瓶,倒了給他,周璨幹着吞了,給噎得捶了捶胸口,罵道:“這小子搓這麽大作甚,想噎死本王嗎。”
攬月心想這藥本來是兌溫水化開了服用的,誰叫你一口悶的,憂心道:“王爺,此行不善,可要奴婢陪同?”
周璨擺擺手,理了理衣服,又是一副矜貴的模樣。攬月為他擦了擦額角的汗,無聲退了出去,便聽得她在外頭招呼那兩位太監。
“王爺,小的們奉命護送王爺入宮。”
“勞煩了,啓程吧。”周璨沖他倆微微一笑,一只手搭在腹上,卻在袖中緊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