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梅雨
第五十一章 梅雨
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
這江南步入梅雨時節,連天的細雨綿綿,江上一片空濛,連水位都上升不少。
周璨探手去接那雨絲,船已走得近岸,茫茫雨色中,依稀可見岸上的風景。他撚了撚指尖的濕意,故作多愁善感道:“誰收春色将歸去,慢綠妖紅半不存啊。”
攬月将他那只手抓回來,擦幹了,将倒好的熱茶塞進他手裏。
“燙。”周璨摸了摸耳朵。
攬月道:“別折騰了,今晚就到金陵了。”
周璨隔着袖子,輕輕将手捂在茶杯上,低頭看了會那汪淡金的香液。
“安兒可是到京城了?”
攬月看了他一眼,回道:“應是到了。”
周璨拿起杯子,抿了口茶水,皺眉摁到腹上。
“又疼了?”攬月望了一眼外頭水色漫天,“王爺還是回床上躺着吧。”
“怕是以後有的本王躺的。”周璨捂着肚子,自嘲道。
因是雙胎,過了三個月,這肚子是起得飛快,身前實實在在隆起一團,倒真是要謝謝老皇帝把他趕出京城,不然如何遮掩這肚子倒是難題了。
只不過江南入梅早,這才四月底,雨是一場又一場,近幾天更是日夜不息,着實讓周璨有些頭疼。當年宮體受傷,一到雨天他就腹痛得厲害,如今肚子裏揣了兩個小的,每日身量漸長,本就讓他在夜裏常感腹中拉扯着暗疼。這春夏之交的雨季一來,舊傷複發,更是雪上加霜,腰腹酸疼成一片,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整日恹恹的,過得跟個廢人似的。
周璨不由想念林晏在身邊的日子,少年人掌心熱騰騰的溫度,他會跟個小丫鬟似的擰着帕子照料自己午睡,留一碗祛濕的薏米紅豆湯在他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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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什麽,方先生會來碼頭接您,還是趕緊讓他給您看看吧。”
周璨沒作聲,貼着腹底揉了揉,也不敢太使勁,将茶水飲盡,腹中慢慢暖和了一陣,倒是稍稍緩過來點兒。春風卷着江南那種特有的濕暖,拂動周璨額邊的發絲。周璨沖着風來處微微偏頭,閉起眼睛淺淺笑了。
攬月看見周璨仰頸時蒼白的皮膚與尖削的下颚,微微皺了皺眉。但看見周璨手輕搭在腹上,嘴角含笑,她便說不出話了。
只盼她的王爺,在金陵能多過些快活日子。
果爾溝一役大捷,大将軍馮齊與副将林晏裏應外合,大挫小宛軍士氣,大啓一路殺進都城,小宛國君喀準連夜落荒出逃。
“師父,您就讓我跟您回京吧!”林晏起身想攔馮齊,被軍醫又摁了回去。
馮齊皺眉道:“如今吳家剛倒臺,朝中不太平,而且你這一身傷,瞎折騰什麽。”
大啓軍隊剛穩定局勢,正在清理鎮壓反黨,安置戰俘與民衆,等着朝廷派官員前來交接,馮齊回京複命,便想要林晏留在小宛守備。他們連戰半月,京中的消息剛剛才傳來,林晏才知曉吳秋山自盡,而周璨被封純親王,已經即刻遷往蘇南封地。
不是當初說好了要去涼州的嗎,如何去了金陵?又為何走得如此之急?皇帝是否為難他了?
“傷在路上就能好了,反倒在這兒我安不下心……”
馮齊不禁想起林晏與他提起的阿史那卓領他出谷的事,也不知北蒙如何摻和進來的,他與林晏彙合時阿史那卓早已先行離開,馮齊擔心林晏留在小宛,若是阿史那卓沒離開,怕是會橫生枝節。
于是他嘆了口氣,松口道:“那便随我回京吧。”
不似小宛連綿群山堪堪露青,長安早就是一派初夏風光。
景純王府仍是舊時的樣子,正值牡丹花期,院子裏紅白鬥豔,富貴高華。林晏進門,卻覺得處處不同,就如同他将軍府沒了他外祖父與小舅舅,整個宅子再如何熱鬧,都是沒了血肉的空殼。
初一從屋裏跑出來,一路飛撲到他腳上。這狗好像又胖了不少,撞得林晏退了好幾步,他蹲下來,抓了抓蓬松的狗毛,被初一摁得身上傷口疼,不得已把它推開,笑道:“就你狼心狗肺,主人不在照樣吃香喝辣。”初一汪了一聲,咧開嘴吐舌頭,像是在企圖傻笑過關。
秦進迎出來,遠遠瞧見林晏,欣然喚道:“小少爺回來啦,怎都不差人通報一聲呢?”
林晏身上铠甲都未脫,趕在皇帝召見之前先跑來了王府。
“哎呀,小少爺真是完全變了個模樣,當真是位俊雅公子了。”
“秦伯,王爺……”
秦進從袖中掏出信來,雙手呈給林晏:“王爺走得匆忙,想必是極惦記少爺的。”
林晏連忙打開,周璨洋洋灑灑寫了好多廢話,什麽叫他好好喂養初一,好好照料他從宮裏挖回來的花草,好好吃飯多長高,末了還抄了首情詩:“愛你時似愛初生月,喜你時似喜梅梢月,想你時道幾首西江月,盼你時似盼辰鈎月。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林晏被麻得手軟,心裏暗罵這人留封信都不寫點正經東西,再一翻,發現後頭周璨小小寫了一行字:“離京返邊戍,他日相見。”
周璨這是叫他打哪來的回哪去?
林晏氣得不輕,差點兒将信給揉團了,展開了撫平褶皺,又仔細地裝回去收好。
林晏換了身衣服,墨梅見他身上的傷直抹淚。他想去見見陸照的家人,陸照父母遠在淮安,他也并未娶親生子,與他同住的是年邁的叔嬸一家。
林晏問墨梅陸照是何時行的刑,墨梅便道:“陸大人在牢中便去世了,也就年初五那晚吧,說是染了重病,哎,他一個文弱書生,平日瞧着便單薄,大冷天在牢裏關着哪能不生病啊……”
林晏心中一凜。竟然是他前腳剛離京,後腳陸照便死了。就仿佛……仿佛在等着他走好下手似的。
林晏低頭撚了撚袖口,道:“随我去看看他吧。”
“少爺您也無處去呀,陸大人的府邸早空啦,興許都賣出去了。”
“那他家人呢?”
“王爺念及門客之情,将他家人都送回淮安了,還賞了一大筆撫恤金呢。”
林晏沒有接話,只是怔怔瞧門外。
墨梅見他臉色不好,勸慰道:“少爺,您與陸大人談得來,想必不好受,節哀吧。”
林晏朝她扯扯嘴角,長嘆了一口氣。
第二日皇帝設宴犒賞西歸大軍,擢了林晏安西将軍,正三品的官,雖比不上葉韶當年位高,卻也可以說是比葉韶更年輕的一位少将軍了。
皇帝消瘦許多,眉間眼角都是病氣,林晏瞧着他幾乎要被那鎏金龍椅吞沒了去,不由心中窒悶:那處極高之位,世人都道是翻手為雲覆手雨的無上寶座,可他卻覺得,實際是吞噬人心的猙獰獸口罷了。
林晏沒想到的是,宴還沒完,北蒙的使臣卻到了。說是感謝入冬大啓的幫襯,如今天暖草豐,便帶着香料寶石前來致謝。而此次來使之首,便是四王子阿史那卓。
如此一番禮儀下來,北蒙使團一道入席。阿史那卓倒是嘴甜,将大啓拿下小宛一戰誇得皇帝哈哈大笑,最後抱拳道:“小王想與新任的少将軍比試一場。”
林晏無奈,這人記性要不要這麽好?
誰都不敢掃皇帝的興,宮人呈上來兩人的武器,林晏與他賽前行禮時小聲道:“你來做什麽?”
“來找你玩。”阿史那卓拔刀就砍了上來。
當然兩人都沒認真,叫皇帝看個高興罷了。林晏身上傷未痊愈,阿史那卓那莽夫力氣着實大,震得林晏整個手臂帶着肩膀都發疼。林晏收刀時惱道:“你是不是總要與我肩膀過不去?”
他們當初被困谷中,阿史那卓帶他們出去那幾日,兩人也算是混熟了。阿史那卓笑道:“我驗驗,就怕我那一箭過于威猛,把你射殘了。”
“你當初射的是我左肩,現在想廢的是我右手。”
阿史那卓哈哈大笑,回身朝皇帝行禮:“這一場小王與林……林将軍打得投緣,聽聞貴國南中鑄刀匠頗為有名,小王有意覓刀,鬥膽請這位林将軍陪小王可好?”
皇帝捋了捋花白的胡須,道:“朕倒是想起來,四王子随先汗王來大啓那會不過三四歲,如今可是成年後第一回來呢。你們年輕人投機便是好的,林晏才回京,朕本想你在京中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既然四王子提了,你就陪他南下游玩一番,代朕盡地主之誼。”
林晏正愁找不到機會出京,聞言心中大喜,恭敬應下了。
這阿史那卓還當真是他的貴人。
“你們漢人古話怎麽說來着,君子一言驷馬難追,”阿史那卓抛着手裏的刀不滿道,“不是要去南中嗎,如何還往金陵去了?”
“哎林晏,皇帝說要你陪我玩的,我們一路跟趕集似的,我可是一點兒都沒玩到啊?”
“你可以去南中,我要去金陵。”林晏被他手裏的刀晃得心煩,伸手搶了按回桌上。阿史那卓一路揪着他大名使勁叫,非說無晦有兩個字他記不住,君子一言驷馬難追這麽長一句話倒是記住了。林晏也管不了他,總覺得這人跟某位葉姓公子無賴得極其相似。
想到葉繼善,杭城與金陵不遠,他倒是可以也順路去拜訪一下,或者,幹脆讓葉繼善代他做地陪算了,這兩人一定聊得來。
“金陵就金陵,我聽聞秦淮邊上定芳樓,裏頭的姑娘絕了。”阿史那卓比了個拇指。
“你認不認識杭商葉家有位三公子?”
“誰?”
“你二位一定能有段伯牙子期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