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重逢
第五十二章 重逢
林晏到金陵時正是淩晨,天還未亮,秦淮上籠着薄霧,江南特有的溫潤水汽帶着夏日将至未至的暖熱,袅袅地往人身上攀貼。
除去五歲時被周璨诓騙着偷偷南下那次,這是林晏頭一回離開長安,到這富饒水鄉來。梅雨季未過,石磚都被浸潤成深墨的顏色,好似那牆都在兀自滲出水跡來,整座城都是懶洋洋的潮氣。
林晏不大喜雨,想是因為周璨每逢雨季身上便不好,連帶着自己也不喜歡下雨的日子。林晏在淡淡的夜色中疾行,心中想的,便也只是那個名字了。他們春寒時作別,直到這炎夏時才得以相見,他們從未分別如此之久。
純親王府是舊朝定都金陵那會留下的皇家老宅,氣度仍在,只是老舊得死氣沉沉,這連月的雨一下,牆角的黴跡都越發多了,自然比不得長安的王府。林晏忽地有些近鄉情怯,只在不遠處為難地踱了幾步,卻發覺這王府的守衛比在長安時嚴密許多。周璨被遠派至此,人生地不熟,謹慎些也是正常的,林晏并未多想,只是思量着周璨這會定是在睡,他是要等到天明了通報呢還是偷偷溜進去?
他此行本應是阿史那卓的陪游,前幾日與他分道而行,偷偷轉到這金陵來,已然是違了皇命,還大搖大擺地通報純親王府嗎?他不清楚周璨在朝中與皇帝可是起了争端,才會匆忙遷出京城,只是多事之秋,他還是別給周璨多生麻煩了。
于是林晏翻了牆。他在王府長大,王府的守衛怎麽巡他了如指掌,不多時便穿過了內院,往主卧而去。才進了院門,耳後寒風迅疾而來,林晏趕緊往下折起身體,翻了個筋鬥躲了過去,他來見周璨自然沒帶兵器,狼狽地又側身躲過第二劍,趕緊抱頭低呼:“攬月姐姐饒命!”
攬月一愣,趕緊收了劍勢,那劍尖堪堪抵着林晏的胸口,林晏趕緊往後挪了好大一段。
“小少爺?”攬月收了劍,低身将他拉起來,皺眉道,“你不走大門當什麽毛賊?”
林晏食指放在唇前“噓”了一聲,道:“怕吵着王爺。”
攬月給他拍幹淨身上的灰,說:“王爺還睡着,既然怕吵着王爺,小少爺明早再來吧。”
林晏噎了一記,苦笑道:“我就悄悄進去看他一眼。”
“……我實在想他得緊。”
攬月面無表情看了他一會,道:“進去吧。”
屋裏燒着凝神祛濕的香塊,林晏皺皺鼻子,輕聲問:“他睡得不好?”
攬月沒答,只是掀開簾子示意林晏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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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走到床邊,周璨果然正睡着。他側躺着,微微蜷起身體,露在外頭的手臂抓着薄被,是個尋求安全感的姿勢,顯得些微孩子氣。
林晏放輕呼吸,慢慢在他床邊跪下來,伸手撥開幾縷蓋住周璨臉的長發。周璨的眉細細皺着,似乎睡得并不舒坦,他瘦了好些,下颚線清晰得刀刻一般。
林晏悶悶地,長緩地吐了口氣。他驀地就想起西境的冰天雪地,渾濁的天與沙,白天與夜晚都像是倒了墨攪渾的一池水,分不清邊際,只是昏暗的程度不同罷了。血即刻成了紅的冰晶粘在刀劍上,亡靈在刺骨的寒風裏游走,身子與鐵甲一道越來越清寒。他放下刀的每一刻都想周璨想得發瘋。
如今是溫暖寂靜的黑暗中,周璨沉沉睡着,周璨的睡顏這些年似乎也沒變過,脆弱又天真的。他終于見到了,穿越大半個大啓,帶着榮耀與思念,來見他。
“留玉……”
林晏輕輕摸了摸周璨露在外面那只手曲起的骨節。
他沒想到周璨睡得那樣淺,他只是那樣碰了碰,周璨便醒了。周璨的眉先是用力擰了擰,睫毛微顫,便緩緩睜開眼來。
“……安兒?”周璨看了他好一會,才喚道,他的聲音有些啞,輕咳了一下,繼續道,“你這臭小子天不亮杵我床邊作甚?我還以為是魂兒給我托夢來了,吓我一大跳。”
聽聽這是人話嗎,久別重逢頭一句給他說這個,也就只有周璨能幹得出來了。
林晏氣得鼻子都不酸了,伸手拍拍他的臉,說:“感覺感覺,我是人是鬼?”
周璨終于笑了笑,抓住他手腕摸了摸他掌心,說:“多了好多繭,我說怎麽磨得慌。”
攬月聽見他倆說話,便掌了燈進來。
林晏扶周璨坐起來,感覺他身子沉得很,見他抓着被子疲憊地嘆氣,問:“你病了?”
周璨低頭掖了掖腰間的被子,笑道:“被你吓得心慌,看我一手心的冷汗。”
林晏握住他手,周璨的手這時節也是涼的,攬月送了茶水過來,周璨抽回手去,捧了茶,偏頭細細打量他,問:“傷好得如何了?”
林晏下意識摸了摸左肩,回道:“差不多都好了。”
“金陵還在雨季,怕是身上那些疤會癢,小住幾日便回京吧。”周璨低頭啜飲。
“你趕我走?”林晏咬了咬腮,急道,“說好了要去涼州,你不聲不響來了蘇南,這是打算抛下我了?”
周璨的手頓了頓,放下茶杯,捏住他下巴晃了晃:“林小統領,我一個王爺都不是想住哪兒就住哪兒的,信讀了沒?”
見林晏盯着他抿起嘴,周璨松開手,挑眉道:“這沙子裏滾過一遭果然主意就大了是嗎?”
林晏瞧見他臉色不好,也不想與他争執,便裝作無賴地扯扯他袖子,小聲道:“阿史那卓南下鑄刀,不必着急,我多陪你住些時日。”
“你還有臉說?放一個北蒙王爺自己個兒在我大啓地界亂逛,你腦子被初一吃了?”周璨彈了他一個腦瓜崩。
“阿史那卓不是那樣的人,他沒那麽多心思。”林晏随口道。
“他一箭射穿你肩膀,你都這麽信他,”周璨回想接到馮齊密報心神難安的那幾日,氣不打一處來,“我讓你在西北好好呆着,你後腳就給我跑蘇南來了。”
“京城多事,小宛歸并成宛州,到時候皇帝派遣官員交接,你同馮齊一道随他們回去……”
“等着你‘他日相見’?”林晏打斷他,面色冷了下來。
周璨回看他,他似乎很是疲憊,手撐到身後掐了掐腰,放軟語氣,道:“安兒,聽話。”
林晏站起來,他方才一直跪着,一副讨好撒嬌的模樣,這會站直了,周璨才發覺他又長高不少,肩膀舒展寬闊,端是位飒爽英挺的小郎君了。
“留玉,我不是九歲的小娃娃了,皇帝剛封我安西将軍,你用不着萬事都蒙哄我。”林晏面上泛寒的時候便很不像葉韶了,倒是像他外祖父。
周璨冷不丁被他叫了字,心裏古怪得很,有種被冒犯的難堪,甚至有一絲詭異的酥麻。從前林晏動怒,他總覺得可愛,大概他總免不了見着林晏孩童的模樣。幾個月不見,林晏此番倒真是脫胎換骨了,生死殺戮,大概是能讓少年郎一夜長成男子漢的最殘忍途徑,周璨望着林晏眼中冷銳光芒,驚嘆之餘隐隐感到惋惜愧疚,他終究是将一枝柳削成了一把劍。
林晏也終究成了真正的葉家人。
有些話到了嘴邊卻又堵在舌尖,周璨心中忽而很亂,他摁了摁眉心,精神不濟,恹恹道:“先去睡吧,明日再說。”
攬月立即過來伸手示意,一副幹脆送客的模樣。
這一路積壓的思念與雀躍在此刻化作失望憤懑,林晏有多期待就有多惱怒,他站在那兒,捏了捏拳頭,沉聲道:“說到信與不信,那日在蘆城,你說你總會告訴我一切的,那如今我千裏迢迢來了,你可願開口?”
周璨的搭在被上的手指輕輕一跳,他擰了擰眉,低頭盯着自己手背,默然不語。燭光清淺,映得他面色蒼白,眉間輕愁。
林晏輕笑一聲,抱起手臂,道:“那我再問你,陸堯清,是不是你殺的?”
周璨按在身前的手緊了緊,這才轉頭朝他看來,林晏一瞧他眼神便明白了,見他要說話,林晏舉起手堵了他,冷笑道:“明日再說不是嗎,攪了王爺清夢,給王爺賠罪了。”他轉頭就走,将那簾子摔得撞在牆上悶悶一聲。
周璨下意識急忙坐起來,被攬月摁住了,她小聲道:“王爺,小心着些。”
周璨其實也壓根沒法迅速起身去追,動了動腰就折斷了似的疼,他撐着後腰跌坐回去,又收手撫到身前。
絲面的薄被滑溜下去,露出他身前一抹圓隆。夏衫輕薄,又是雙胎,這近五個月的肚子已然不容小觑,這麽坐着壓得他髋骨都發酸。周璨摸到腹頂,揉了揉,咬牙抽了口氣。攬月便瞧見就是方才這麽一起一坐的空檔,周璨額上已是冒了層薄汗。
攬月伸手***的腰,小聲道:“可要叫方先生過來?”
這兩個小東西會動得早,周璨宮體有傷,這月份,小小作動起來竟也難熬得很,這段日子他總要到了天邊吐白才昏昏沉沉睡上一會,林晏來時他其實并未睡熟,身上實在倦得很,不想與他耗神,話便說得急切了些,怕是叫林晏委屈了。
周璨搖搖頭,耐心地安撫腹中的兩個孩子,他疼得背上一陣陣地冒虛汗,薄衫便貼住了皮膚,更顯他背脊骨骼清晰,瘦得叫人心酸。攬月見他難受的樣子,輕聲道:“我去把他找回來。”
“怎麽着,你還能把他打暈了扛回來嗎,嘶……”周璨低了低身子,勉強笑道。
攬月扶着他,想了想,說:“他剛出去的時候眼睛紅着。”
周璨愣了愣,沒說話。他打圈揉着腹底,咬牙嘆道:“小兔崽子,欺人太甚。”也不知是罵肚子裏的還是罵剛摔簾而去的那位。
“派人跟着他,”半晌,周璨緩緩躺了回去,筋疲力盡似的用手背蓋住眼睛,“要是能把他氣回京城去倒也好了。”
攬月給他理了理被子,站在他身後幹巴巴道:“您也想夠久了,如今他都來了,還沒想好嗎?”
一通折騰,周璨眼前都發昏,自暴自棄地埋進枕頭裏,悶悶道:“明日再說。”
攬月提起燈盞,故意用嘆氣聲來吹滅了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