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久雨
第五十三章 久雨
阿史那卓在房門被推開的時候從枕下拔出刀翻身而起,看清林晏後氣得用突厥語罵了一聲,問:“你不是去王府了嗎?”
林晏盯着他問:“喝酒嗎?”
“有病啊你天還沒亮喝什麽酒?哪裏有酒?”
林晏沒回答,轉身徑自走了。
阿史那卓愣了愣,罵罵咧咧地爬起來穿鞋,追了上去。
林晏一路繞過趴在櫃臺後面呼嚕震天響的夥計,一直下到酒窖,掏出刀來将鎖砍了,進去開始搬酒。阿史那卓“啊”了一聲,林晏轉過頭瞪他一眼,把酒壇塞進他懷裏,自己又抱了一壇,轉身出去了。
林晏夾着酒,回到櫃臺那,将銀兩放在熟睡的夥計手邊,又悄無聲息地上了樓。阿史那卓到這會笑起來,跟上他。酒樓二樓廳堂外有陽臺,正對着秦淮煙雨水光。
林晏手摁在扶欄上一撐,整個人翻身坐到欄上,兩條腿沖外淩空蕩悠,拔了酒塞,飲了一大口。阿史那卓走過去,提着酒壇俯身撐在欄上,偏頭看了看林晏,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不是說要去見你家王爺嗎,怎的,吃閉門羹了?”
還不如吃閉門羹呢。林晏又喝了一口,不耐煩道:“不是漢語不好嗎,哪這麽多話?”
阿史那卓挑起眉毛,當時果兒溝裏還一口一個首領的,這一個月同行下來,這人還跟他嗆上聲了,是他狼主拿不動刀了?不過阿史那卓也不是真生氣,反倒是覺得有點新奇,湊上去又道:“林晏,你還挺好玩的。”
林晏正氣悶,懶得同他說話,只在鼻子裏哼了一聲。
阿史那卓也開了酒,喝了一口,咂咂嘴,似乎不太喜歡江南的糯米釀,歪着頭笑看林晏:“我本想你們中原人,都有點,那如何說的,迂腐?”
“你就是最正宗的,教書先生管教出來的,乖巧的好孩子,”阿史那卓拍拍林晏肩膀,繼續道,“不過你心裏有火,噶樂,火焰,”他把手舉起來擺動指頭模仿火焰燃燒的樣子,“所以我喜歡跟你做朋友。”
“就像剛才,”阿史那卓繼續擺動着指頭,模樣有點可笑,“你的火源,是你的王爺。”
林晏嗤笑了一聲,低頭把玩着酒塞,卻知道他說得很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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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想大概他是真的像小舅舅,離經叛道,漠視倫常。只不過自己懂事得早,便也更虛僞些。幼時家道中落,寄人籬下,身負家仇,林晏便知道自己是沒有舅舅那樣放肆妄為的資本的,他早早學會穩重自持,君子端方。然而偏生養他長大的是整個京城最不羁的王爺,他想他怕是從小便景仰周璨的,而他也勢必會愛上他,周璨身上那些危險又豔絕無二的東西叫他着迷。
可他又很怕,他怕真正的周璨是鋒利無比的刃,他是握不住的。周璨要走的路暗無天日,艱險漫長,他已經殺了很多人,他的敵人,他的友人,而最末,他甚至可能要弑兄弑父。他不願周璨如此,可也不明白周璨為何要走得如此決絕,因為周璨什麽也不告訴他。
林晏問:“如果你的愛人殺了你的朋友,你待如何?”
阿史那卓摸着鼻子笑,道:“當然是原諒他咯。”
林晏噎了片刻,不理他,繼續喝酒。
阿史那卓手一撐,也是翻過欄杆,坐在他身旁,搭住他肩膀道:“我這人道理很明白的,老婆當然比朋友重要。”
林晏嗤笑:“那我不要做你朋友。”
阿史那卓挑眉反問:“那難不成你要做我老婆?”
“放屁!”林晏杵了他一拳頭。
“哎,掉下去了!”阿史那卓躲閃。
“兩層樓,摔不死你。”
兩人玩笑扭打間,阿史那卓拽着林晏往後倒回陽臺,林晏那壇酒飛出去掉在樓下碎了精光,阿史那卓手裏那壇滾在木板上灑了一地。
“林晏,當心我跟你們皇帝參你!”阿史那卓抵住林晏手腳,笑着威脅。
林晏摔得七葷八素,卻覺得胸膛裏輕快不少,好像那些煩悶心思都給一道摔出去了,氣喘着大笑。他喝了酒,臉上飛着淡淡的紅霞,他尋常喜怒都是自制的,倒像個沉悶的小老頭,這會爽朗笑起來,真是滿眼的潋滟星光,最是少年人那種生機勃勃的俊俏,給阿史那卓看得一愣。
酒水蜿蜒,林晏指頭觸到濕意,這才推他,道:“快起來,酒流到我身上了。”
阿史那卓将他拉起來,探過身又細細看了他一眼,眯起眼睛。
“你看我做什麽?”林晏探出身去看了看樓下的酒壇殘骸,“只是可惜了這酒。”
阿史那卓拍拍欄杆,道:“兩個人喝也好沒意思,不妨換個熱鬧點的地方。”
“這會還有哪裏熱鬧?”林晏看向天邊,江南的天很薄,暗色的雲輕悠悠浮着,還不見晨光的蹤跡,應是不過寅時。
阿史那卓朝着秦淮那頭指,道:“還有哪處?日夜不眠之地也便只有那裏了。”
定芳樓。
林晏笑道:“似曾相識。”
新一日的雨随着天明而來,雨珠跳躍在秦淮河面,直叫那滿漲的河水淹沒了些許堤岸。
方知意穿過院子,鞋面沾滿了碎葉泥點,他是個計較的人,彎腰撿了半天。攬月出來見了,道:“方先生,別磨蹭了,王爺等您許久了。”
“他今兒怎麽起這麽早了,身上不好?”方知意甩了甩手,連忙跟了進去。
攬月掀開簾子前回身極輕地說了一句:“天未亮那會林小少爺來了。”
方知意張大嘴巴,剛要說話,攬月噓了一聲,又道:“說了幾句不對付,又走了。”
方知意眨巴眨巴眼睛,啐道:“吃飽了撐的吧。”
攬月點點頭,給他掀開簾子,自己又出去了。
方知意又一愣,搖頭笑笑,進去了。
周璨已經坐在桌邊,他披着件薄衫,手裏捏着勺子慢慢攪着一碗雞絲白粥,低頭不知在想什麽。
“別攪了,本來煮得就細,再攪就成米糊糊了。”方知意走過去坐下。
桌上幾碟小菜小食都沒如何動過,方知意抓起一塊糕餅塞進自己嘴裏,道:“不好好吃飯,等我罵你嗎?”
周璨這才将勺子送到嘴裏抿了一口,悶悶不樂道:“這雨再不停,我就得交代在這兒了。”
“疼得慌?我給你開點藥吧。”方知意拉過他手腕診脈,周璨真是肉眼可見地消瘦,腕上的骨頭都清晰凸起,薄薄皮膚下血管微紫,并不是氣血通暢的模樣。
“是藥三分毒,萬一把這倆喝傻了咋辦。”周璨搖搖頭,低首輕揉腹底。
方知意知道當年那個孩子小産的時候也是五個月的大小,周璨這時候難免越發謹慎,一丁點兒的危險都不想去試,于是他也不再規勸,撥開周璨的手道:“你也別老去碰,孩子認得你的手,想讨你注意,怕是安靜不下來。”
“還有這種事?”周璨忙抽開手,驚訝問道。
方知意将手放上去給他撫了撫,兩個小東西先後地作動,方知意都能感到手下一陣陣的起伏,笑道:“挺有力氣,将來一定皮得難管教。”
周璨疼得細細擰眉,嘴角卻噙着點兒笑。
方知意輕移手指技巧性地按了按,果真就叫兩個小東西慢慢安靜下來,道:“你瞧,我的手他們不熟,就老實了。”
其實這個月份胎動頻繁并不是什麽好事,反倒說明兩個孩子在周璨腹中住得并不舒服,所以煩躁了些,方知意心裏悄悄嘆氣,只将這事給隐瞞起來。
周璨複又低頭攪起那碗粥來,一只手撐到身後握拳抵了抵酸脹的腰。欺熟怕生嗎,還真是倆小白眼狼。若是林晏來摸摸,怕是吓得這兩小東西動都不敢動了。
“我聽聞林小統領可是大捷歸京,封了将軍了,怎麽,沒巴巴地來找你?”方知意明知故問。
周璨瞟了他一眼,正要說話,攬月匆匆進來,眼神示意周璨。
周璨把勺子一放,撐着下巴道:“你直接說便是,省得你再背地裏跟叔言再說一次。”周璨又瞧向方知意,扣扣桌子,似笑非笑:“反正他剛剛也正好問起了。”
攬月神色略微尴尬,朝方知意瞪了瞪眼,方知意将手擋在眼前,讪讪一笑。
攬月便幹巴巴道:“昨夜小少爺去了且停居,與那……北蒙四王子喝了會酒,接着兩人便去了……去了定芳樓。”
方知意正吃着第二塊小米餅,聞言大咳起來。他邊咳邊偷偷看周璨,周璨聽完時分明眉心一跳,臉上無甚表情,眼睛登時沉黯起來。
年輕人啊……阿彌陀佛,佛祖也救不了你。
“出來沒?”周璨放下手,用力地捏了捏一個梅花餅,直将他捏得四分五裂。
“回王爺,卯時兩人出來的,直接叫了一艘船,好像是往杭城去了。”
周璨拍了拍手裏的碎屑,低着眼睛,冷聲道:“一起走的?誰叫的船?”
“阿史那卓叫的船,小少爺……好像是醉了,給他一路背上去的。”
周璨沉默良久,垂下手扶到腹上,冷哼了一聲。
聽過“杭城”兩個字的方知意都蔫了下來,死盯着那塊粉身碎骨的梅花餅裝啞巴。
攬月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輕聲道:“王爺,奴婢要不……”
“讓他去,他愛去哪兒去哪兒。”周璨打斷她,似乎是孩子又鬧騰起來,他咬着牙輕吸了口氣,移開手,掐在腰側。
偏頭看方知意出神的模樣,周璨似乎是想遷怒于人,語帶挖苦道:“那會你到底是跟那葉三少說了什麽,叫人家月子都沒出就連夜回了杭城?他家二哥來跟我道別的時候,臉臭得就差沒當面罵我了。”
方知意被他問得一口氣堵在喉嚨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站起來一拍桌子,無賴道:“都怨你!反正跟着你就沒好事!”
說罷,轉身怒氣沖沖地走了。
周璨看他惱就覺得好笑,勾唇搖了搖頭,道:“看他氣得醫箱都沒拿,你給他送過去吧。”停了片刻,他面帶倦色地捏了捏眉心,又道:“我和他這難兄難弟的,都多白活了這些歲數。”
攬月這回不敢點頭,只是扶周璨站起來,勸道:“藥快煎好了,您再吃點兒吧,不然喝了藥胃裏難受。”
“撤了吧,沒胃口。”
船在江上緩緩晃蕩。雨仍在下,時疾時緩,打得船篷上的碎珠聲也有了同樣的節奏。
林晏睡得很熟,側伏在榻上,竹簾被風吹得飄搖起來,雨水的濕氣将他的頭發與側頰抹得潤潤的,仿佛一張墨跡未幹的肖像圖。
真是一張畫中人一般的俊俏臉孔。
阿史那卓還在喝酒,感覺自己的酒量能頂二十個林晏。疾風忽地将幾顆雨珠投了進來,悄無聲息地落在林晏額角,凝成剔透的珠子,順着他眉骨滾到顴骨,又滑向嘴角。阿史那卓伸手去擦,指腹抹了抹林晏的臉,又拂過他唇角。一條濕漉漉的痕跡被劃出來,漸漸地又瞧不見了。
阿史那卓怔了好久,帶着點兒好奇和試探地,俯首叫兩人的唇相貼。
雨聲不絕,水色連天,只将船卷入一片迷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