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三月的春雨總是淅瀝瀝得下個不停,不見天邊放晴,反倒導致剛換上身的嶄新羅裙只是在外面走上一遭,都像是在泥地裏打過一圈滾的泥牛兒。

早已放學的國子監內,幾個穿着華貴的公子小姐們正氣憤的把一個清瘦的少年圍堵在角落裏,嬉笑取樂着他此刻的狼狽。

為首的少女穿着件鵝黃色方領上衫,水墨藍系紗質褶裙,一張小臉明媚又嬌俏。

胸前戴着一塊白銀長命鎖,髻邊兩支白鈴蘭簪随着動作輕顫的沈寶珠撿起少年掉落在地的課本,手上一個用力撕成碎片扔在少年頭上,趾高氣揚的警告道:“本小姐在這裏警告你,你下次膽敢在搶晉王哥哥的風頭,我可不是撕碎你課業那麽簡單。”

沈寶珠的狗腿子們立刻附和,“就是,像你這種貧民出身的人,能進國子監求學就該謝天謝地了,居然還不知天高地厚的搶我們晉王殿下的風頭,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幾斤幾兩。”

“要我說,國子監就不應該讓所謂的寒門進來,平白拉低了檔次不說,誰知道他們的手腳幹不幹淨,我瞧他身上那麽髒,也不知道多久沒洗澡了。”

“噓,我們可得離他遠點,像他這種貧民,指不定身上會帶有什麽病呢。”

放任他們奚弄嘲諷的沈寶珠高傲的擡起下巴,乜了一眼默不作聲的沈歸硯,“怎麽,本小姐說的話有哪句不對。”

狗腿子了然的上前推了少年一把,“沒聽見寶珠姐和你說話嗎,你是聾了還是啞巴了!”

被推倒在地少年穿着一件漿洗得發白,邊緣皆是滾毛的布衣,此時那件布衣正空蕩蕩的挂在清瘦不堪折的身軀上,任由狂風湧入。

“你們想要我說什麽。”少年的聲音極為好聽,似冬日裏,用竹竿敲打檐下冰冷的叮咚一聲。

沈歸硯從地上爬起來,渾然不在意滿身的狼狽,諷刺地扯動嘴角,“說你們仗勢欺人,以權壓人,還是想要我像你們欺負過的人一樣對你們搖尾乞笑,當條狗一樣任由你們宰割。”

至于她口裏的那位晉王,沈歸硯更是心生鄙夷,一個連抄都抄不好的蠢貨,有什麽好值得他針對的。

果然蠢貨都是成堆聚集,不分仲伯。

“就你,也配當本小姐的狗?也不看自己有沒有資格,何況本小姐的狗也不是誰都能當的。”嗓音清甜中帶着一股子嬌憨的沈寶珠一想到晉王哥哥今日被學正批評,還表揚了那麽個滿身酸臭味的賤種,就是滿肚子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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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他,晉王哥哥今天都答應和她一起回家了!

狗腿子附和,“就是,你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身份!我們寶珠姐可是堂堂的盛國公府大小姐!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識相點就快點跪下來給寶珠姐磕頭,以後見着寶珠姐就記得遠遠繞道走。”

有人識趣的要按住沈歸硯的肩膀,擡腳踹向他膝蓋骨強迫他下跪,見鬼的是他還沒靠近,自己先吃了一嘴狗啃泥,可真是邪門。

而伫立在寒風的少年,自始至終都沒有彎下清貴的脊骨半分,眼底更是溢滿嘲弄的諷刺。

沈寶珠惡劣地勾起唇角,向他伸出一根蔥白如玉削的手指,泛着櫻花粉的指尖勾了勾,“你們給我按住他,我倒是要看他的骨頭能有多硬。”

像他這種硬骨頭,要是不給點教訓,怕是連什麽叫天高地厚都不知道。

狗腿子們一聽,立刻上前要按住他。

可這一次仍和前面一樣,每當自己快要抓住他的時候,對方又跑了,如此過了兩三次,他們哪兒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分明是自己被當成猴耍了!

沈寶珠自然也看出了點什麽,氣得大喊:“我命令你們給我抓住他!”

這時,遠處聽到動靜的學正隔着大老遠的喊道:“都散學了,你們一堆人還圍在那裏做什麽!”

見學正要過來,沈寶珠立馬慫了,狗腿子們也慫了。

“學正,我們馬上就走。”

離開之前,沈寶珠不忘惡狠狠地威脅道:“這一次算你運氣好,再有下次,我看你怎麽躲得過。”

随着沈寶珠一群人浩浩蕩蕩走遠,滿身狼狽的少年才彎下身,把她撕爛的課本一點點的撿起來。

少年的手指生得極為好看,薄薄一層皮肉裹着修長的骨指,沾上污泥後更顯蒼白孱弱,有種令人折辱的惡欲。

———想要令人再次,狠狠地,踐踏他,羞辱他。

連指甲縫都染上污泥的沈歸硯撿起被撕碎,踐踏在泥地裏的所有紙張,随後頭也不回的走向一間人聲鼎沸的茶館。

茶館外正停着一輛,上刻《盛國公府》四字的豪華馬車。

散學後,宋寶珠沒有馬上歸府,而是去如芳閣買了新出的金沙奶黃酥和牛乳菱粉香糕。

刻着《盛國公府》四字的馬車剛停在如芳閣大門,眼尖的小二立馬笑得谄媚把她要的糕點遞給下來的大丫鬟,嘴裏的好話更是不要錢一樣往外冒。

要知道這位盛國公府大小姐不但是盛國公的掌心嬌,大哥時任國子監正四品祭酒,二哥為正五品親衛大夫,且都拿他們的小妹當眼珠子寵。

這樣一位金貴的主,不說要上趕着巴結讨好,更不能怠慢。

身為大丫鬟的冬兒提着食盒進入馬車裏,猶豫再三後仍是選擇了出聲,“小姐,夫人說過,不能讓你吃太多糕點的。”

半趴在雪白絨毯上的寶珠伸出皙白的手指,拈起一塊粉白的糕點就往嘴裏塞,兩腮鼓鼓得像只松鼠,“我就是吃幾塊而已,又不多吃,還有你要記住,誰才是你的主子。”

嘴上說着只吃幾塊的寶珠,卻是吃了半個肚兒圓才停下。

盛國公府位于永清巷,府邸是由先帝賜下的七進七出大院,朱紅大門前的兩只石獅鐵齒銀鈎,威猛莊重,經此一角,可窺府內富麗堂皇,雕梁畫棟。

等她慢悠悠地晃回家中,忽然發覺今日府裏頭的氣氛格外奇怪,但是她又說不上來哪兒奇怪。

倒是原先還算得上暖意的陽光,陡然冷得她直打哆嗦。

穿過一牆黃花長廊,寶珠冷不丁瞧見一抹陌生的背影,且那背影越看越令她感到不安。

還沒等她走上去質問,那人已是隐于澄澄黃花深處,遂招來丫鬟,黛眉微擰地問道:“今日府上可有來客?”

丫鬟垂下頭,答,“回小姐,今日并無人來府上做客。”

奇怪,難不成先前是她眼花,所以看錯了嗎?

若非看錯,府裏頭又怎會讓這種窮鬼進門打t秋風,不應該是直接遣人打出去,要知道大哥二哥,亦連父親目前都不在家中。

寶珠甩了甩心底浮現的不安,正打算回院子,卻迎面撞見在母親院裏伺候的張嬷嬷。

梳着低馬髻,用銀簪固牢,穿着绛紫色團花馬面裙的張嬷嬷見她回來了,笑吟吟道:“小姐您回來了,夫人正有事找您,要您到她院裏去一趟。”

聞言,沈寶珠發覺手上的金沙奶黃酥吃起來都不香了,下唇微咬,且透着絲不安,“張嬷嬷,你告訴我,母親找我是因為什麽事。”

除非是大事,要不然母親不可能讓張嬷嬷特意來等她。

難不成是她欺負同窗的事情被發現了?

不應該啊,她往常都做得很小心的。

“這個嗎,等小姐過去後就知道了。”張嬷嬷看着仍是一無所知的小姐,不由嘆了一聲氣。

視線落在那雙似懵懂小鹿的眼睛,又想到夫人院裏那雙和沈家人如出一轍的桃花眼。

你說說,這都什麽事啊。

靜春院內,上好的銀霜炭正擱在鎏金薰籠裏散着暖意驅趕春日濕寒,一枝紅梅綴玉瓶。

祖母綠抹額勒于齊眉上,面帶病容的美婦人正眼眶通紅地拉着少年的手不放,語帶哽咽,“對不起,都是為娘的錯,要不是我當年的疏忽,也不會讓你吃了那麽多的苦,受了那麽多年的罪,好在我終于把你找回來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麽和列祖列宗們交代。”

沈母多次想讓他認祖歸宗,可是都被拒絕了,就在她以為無望之下,好在兒子終于想通了。

“我時至今日能重新和母親相遇,能認祖歸宗,我就不覺得委屈,也望母親不要在因我落淚,要不然倒成了我的不孝,何況當年之事,母親并未做錯什麽。”少年嗓音清越疏桐,遠不及說出口的話熨帖。

他越是那麽說,沈母越是心生愧疚,剛止住的眼淚又一次要落下。

要不是她,自己的親骨肉又怎會流落在外多年。

一旁目睹了母子相認,同時也是沈母奶娘的宋嬷嬷擡手拭去眼角淚花,上前扶住沈母,“夫人,小少爺說得對,你可不能再哭了,要我說,小少爺是個貼心,會疼人的。”

“對對對,你說得對,我兒願意認祖歸宗是件值得高興的大事,我應該笑才對。”

這時,随着織錦棉門簾恰被掀開,少女軟糯嬌甜的聲音随之傳了進來,“娘親,寶珠回來了。”

“娘親是不是想寶珠啦。”臉上揚起笑的沈寶珠小跑進屋裏,層層疊疊的百褶裙擺漾出一朵芙蕖水花。

她剛拉着沈母要撒嬌,冷不防看見同在屋裏的沈歸硯,尖叫出聲, “你怎麽在這裏!”

他該不會是要和母親告狀,說自己欺負他的話吧!

沈母一聽,臉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抽開被她抱住的手,“寶珠,是娘讓他來的,有件事娘要告訴你。”

直覺告訴沈寶珠,娘親等下說的話,她肯定不想聽,也接受不了!

沈母拉過寶珠的手,有些心虛又愧疚的介紹起少年的來歷。

原來當年沈母生産時并非是在府上,而是在返鄉途中,那日又突逢大雨,附近雖說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好在還有座避雨的破廟,誰知道破廟裏也有一個等待生産的女人。

那天暴雨混亂,又是同時生産,沈母憐惜她一個女人在外獨自生産,便讓自己帶來的婆子過去幫忙接生,還給了幾塊幹淨的布給她。

誰都沒有想到那個女人會那麽膽大的調換了兩個嬰兒,那天黑燈瞎火,人又忙碌,竟也讓她輕易得了手。

近些年來,随着寶珠逐漸張開後,那張和沈家人完全不相似的臉也引得不少人嚼起舌根,一開始沈母還争辯,可當她聽見的次數多了,心中難免起疑,特別是沈家人都生了一雙标準的桃花眼,寶珠卻是圓潤無辜的鹿眼兒,要知道無論是沈家,還是陳家,都沒有一個人是鹿眼。

沈母為了證明那些人是在胡說八道,這才派人去查了當年的事。

誰知道一查,竟查到寶珠真的不是沈家血脈,可憐他親兒子卻吃了那麽多的苦,受了那麽多的罪。

“寶珠,雖然你不是爹娘的親生女兒,但是娘親和你爹保證,會一直把你當親女兒養,你該有的,以後也都不會少。”在如何,她也是自己如珠如玉養了那麽多年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舍棄哪一個都是在割她的肉。

沈母拭去眼角浮現的淚花,拉着兩人介紹,“他叫歸硯,以後他就是你的哥哥,他也在國子監求學,你們應該認識。”

此時此刻的沈寶珠只覺得有一道雷橫向自己劈來,劈得腦子一片空白。

什麽叫做自己不是爹娘的親生女兒,以後也會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看待。

而且這人,沈寶珠哪裏不認識他是誰啊!

可是這也太荒謬了一點吧,她傍晚才帶着一幫狗腿子去欺負的人,如今搖身一變成了盛國公府真少爺不說,她還成了鸠占鵲巢的假千金!

沈歸硯恰好擡眸對上臉色蒼白,緊咬着下唇搖搖欲墜的寶珠,笑得溫和無害的喚了一聲,“沈學友,我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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