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今日負責監考的李監丞冷肅着一張臉走過來,“宥齊 ,可是有什麽問題。”
宥齊,是沈歸硯的字,取自奉承若宥,罔不齊莊①。
在沈歸硯出聲的那一刻,掌心冒汗的寶珠已恨不得把頭埋進桌子底下,最好能讓自己原地消失不見,心裏更是把這那賤人罵了百八十遍的千刀萬剮。
一旦她考試作弊被證實,記大過,請父母事小,事大的是她會被學堂公開批評其惡劣行徑,還要在每月一次的大會上當衆做檢讨,這和殺了她有什麽區別啊!
最重要的是,本來她就是不是爹娘的親生女兒,要是在爆出她考試作弊,必定會認為她人品低劣,品德敗壞,然後二話不說把她掃地出門,在歡歡喜喜的放兩大串鞭炮迎那賤人回來認祖歸宗。
寒風蕭瑟,雪花飄飄中,她一瘸一拐的拄着拐杖,拿着個破碗,頂着寒風,蓬頭垢面的一家一家挨着敲門。
“行行好吧,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了。”
“大爺,行行好吧,我要的不多,只要給我一個饅頭就行。”
就在她快要餓死的時候,有一戶人家打開了門,正當她要開口乞讨時,門裏的人譏諷道:“呦,這不是大名鼎鼎的永安郡主,昔日的盛國公府大小姐嗎,怎麽淪落到要讨飯的地步了。”
“大家快來看啊,永安郡主成了叫花子,還來我家門口讨飯了,念在我們是昔日同窗的份上,我們怎麽也得把家裏泔水桶裏的泔水送給永安郡主才行 。”
寶珠哆嗦着幹裂的唇,癫狂着搖頭否認,“不是,我不是永安郡主,你們認錯人了,我不是。”
雪還在下,下得厚厚一層能把人淹沒其中,半支窗牖外應景的落了雨,雨水滴答滴答濺在芭蕉葉上,青翠欲滴。
濃郁的墨香漸漸掩蓋住了萦繞于鼻尖的霜雪寒潮,也将她從路有凍死骨的冬日裏,拉回舂光明媚,綠雲霏霏的春日。
下意識打了個冷顫的寶珠伸長腿想要故技重施的踹他桌子,腳剛伸過去,卻對上李監丞的一張死人臉,一張臉唰地比監丞的臉還要慘白上幾分。
伸過去的那條腿,一時之間不知是該明收,還是暗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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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背後的李監丞乜了一眼,“寶珠,你也有事?”
“沒,沒有。”如夢初醒的寶珠咬了下舌根,縮了縮脖子,随後默默地把腳伸回。
她能說自己有事嗎,要是敢說,她保準第一個有事。
沈歸硯睨了她收回的腳一眼,不緊不慢道:“我想寶珠同學應該是被蚊子咬了,要不然也不會特意伸腿驅蚊。”
“你亂說什麽,本郡主才不會被區區蚊子咬呢!”骨指捏得筆杆用力得近乎斷裂的寶珠說完,不忘惡狠狠地警告了沈歸硯一眼,無聲的做着口型。
“你要是敢亂說,我一定會扭斷你的脖子!”
他但凡敢亂說一個字,她絕對不會放過他!
她雖然警告了對方,但心裏仍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坎坷。
畢竟,他長得尖嘴猴腮,獐頭鼠目,看着就不像好東西。
李監丞見他兀自沉默着不說話,聯想到坐在他後面的寶珠,連眉眼都變得慈祥了幾分的寬慰道:“你有什麽事直說就好,本監丞在這裏,斷然不會讓某些人做出擾亂課堂紀律的事來。”
他口中的那“某些人”咬得格外重中之重,并且已意有所指。
李監丞是寒門出身,生怕最厭惡的就是權貴以勢欺人,而沈寶珠一流在他眼裏,更是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代表。
這時,原本還在奮力書寫的學子們也都停下了筆尖,目光一致的看過來,豎起耳朵探聽着。
要知道但凡在考試中,哪怕周圍出現了一只母蚊子,都比手下攤開的試卷更有吸引力。
沈歸硯沉默不語的檔口,心急如焚的寶珠正絞盡腦汁想着怎麽把這件事給圓過去,并讓監丞相信她真的很無辜,還是受害者一方。
沙漏一點點的落下,時間也在一點點的溜走。
這時,在滿堂所有目光注視下的沈歸硯巍立如青竹的站起來,清潤的男聲像檐下濺落的水珠,“是學生對這道有疑問,還望監丞能為學生解惑。”
以為他是要檢舉的李監丞很快鎮定下來,挼着胡子,“你說?”
沈歸硯伸出手指着其中一道試題,他的手生得極為好看,淨白的皮膚下,隐約可見青色血管,細小的疤痕不掩瑕疵,更添了幾分文人風骨。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複誰知?②”李監丞側過頭念出他所指的試題,初看只覺平庸,可越看越心驚,等念完後,額間已涔出一層細薄的冷汗。
試題上暗喻的分明是大慶開國先祖為臣,卻竊取前朝,為竊國賊,考試所選的試題他之前都檢查過的,此題又是何時混進去的,他為何一無所知。
好在此題若非多看幾遍,多思幾遍,是萬不會将二者聯想成一塊。
李監丞壓下心頭浮現的惶惶之色,正色道:“此試題并非借古喻今,而是指實驗出真知,所謂真僞又豈史書所言。”
“原來如此,弟子多謝監丞解答。”解了惑的沈歸硯坐下後,側過臉,正好對上一張劫後餘生,又在他看過來時回瞪的臉。
心中不禁啞然失笑,誰能想到她看着張牙舞爪,嚣張跋扈,實際上膽子小得跟只兔子似的。
可就是那麽小的膽子,為何就想到要作弊呢?
就像偷來的東西即使在光鮮亮麗,不屬于你的,終究不是你的。
雙手複後的李監丞走之前,眼睛尖利地掃過他桌上的一團紙,伸手拿過,“這是什麽?”
聞言,才剛松了一口氣的寶珠的一顆心又跳到了嗓子眼,臉色發白的閉上眼睛,咬住哆嗦的雙唇。
虧她前面還以為他好歹,稍微能有一點兒良心,結果他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
口說無憑,哪裏比得上證據确鑿更板上釘釘。
在林監丞即将打開紙團時,沈歸硯方才不慌不忙道:“回監丞,是學生寫廢的草稿。”
細觀他的語調雖然鎮定,但尾音漂浮,眼神游離不敢直視,指不定是心裏有鬼。
“是非曲直,本監丞心裏自有定數。”李監丞冷哼一聲,擺明不信的展開紙團。
每年作弊的學子他都不知道抓了多少,怎麽會連這種粗劣的小手段都看不出來。
從林監丞拿起紙團的那一刻,瞳孔劇烈收縮的寶珠蜷縮着不安的手指,嘴裏分泌出大量唾液,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
黑霧深處,仿佛已經能看見她拄着拐杖,拿着破碗上街乞讨的畫面了。
不行!!!
她絕對不允許!
就算要丢人也要一起丢人,只要她反咬一口是他主動幫自己作弊的,并把所有髒水潑他身上,監丞看在她那麽老實坦白,還供出真兇的時候,一定會對她從寬處理!
“監丞,我………”咬一咬牙,狠一狠心的寶珠剛站起來,脖子伸長着正好看見李監丞打開的那個紙團。
只是一眼,人就當場傻了眼。
原來紙團上繪着一幅小象,小象裏的姑娘還和她有着幾分相似。
是寥寥幾筆,卻勾勒出少女愁眉不展的煩悶。
李監丞同樣黑了臉,重新把小象揉成團放回去,“考試就好好考,不要亂寫亂畫和考試無關的東西。”
“學生知錯。”
李監丞說完,t又扭頭看向突然站起來的寶珠,眉頭蹙起,“寶珠同學,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腦子嗡嗡地寶珠咬了下唇,搖了搖頭,捏着手指頭,讪讪地坐回去,“沒,沒有,剛才有只蚊子飛過來,我就是起來打個蚊子而已。”
她能說此刻她的心,同在鍋裏翻滾的桂花魚一樣難煎熬,且外焦裏生嗎。
李監丞拿的紙團不是她前面扔過去的嗎?為何會換了一副小象。
不過換了也好,要是不換,她就得拿破碗去讨飯了。
墨水沾臉的曲紅纓瞪大着眼珠子目視了全程,連自己的試卷都忘了答題。
本在課桌下偷吃糕點的張绾晴連嘴都忘了張,糕點全喂進領子裏了。
此時兩人的腦海中,都同時浮現出一個想法。
這小子居然敢戲弄寶珠,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
臨近午時,天邊忽然下起了密密綿綿,細若柳絮的小雨,催生林間薄霧。
上午考試結束後,魂都要歸西的寶珠在博士收走考卷後,強撐着最後一口氣來到沈歸硯面前,指揮着自己的跟班們,惡聲兇相,“你們給我把他的書全撕了,筆墨紙硯都砸了,我看他等下拿什麽考試!”
膽敢戲弄她,就得要付出代價!
跟班們立馬上前,把該砸的都砸了,砸不爛的就撕掉。
學室裏還沒走的人都圍着看笑話,并沒有一個人要上前幫沈歸硯解圍的意思。
權貴子弟們厭惡他一個寒門子處處壓他們一頭,同為寒門的嫉恨他攀上了高枝,是叛徒。
垂睫斂眸的沈歸硯冷眼旁觀着他們洩憤似的砸着他的書本,仿佛他們砸的東西不是他的。
直到課本最後一頁被撕幹淨,沈歸硯才漫不經心的開了口,“寶珠同學與其有空在這裏威脅我,不如多看一下書,好鞏固下午的考點,畢竟,你要是比不過我,你說他們會不會對你很失望啊。”
在跟班簇擁下的寶珠冷着一張臉,眼尾因憤怒染至糜爛的豔色,掂起腳尖,一把拽過他衣襟,逼迫他低下頭與自己平視,“要你管,你算什麽東西。”
“別以為你幫我拿過兩次書袋,就天真的認為自己入了本郡主的眼,我告訴你,你在本郡主眼裏不過是一條低賤的狗,你也別妄圖用你的小聰明獲得不屬于你的東西。”寶珠放完狠話,不忘說出最重要的事。
“下午考試的時候,你必須老老實實給我傳答案,要是在讓本郡主發現你戲弄我,我可不就是砸爛你的書,不讓你考試那麽簡單了。”要不是他還有用,她砸的就不是他的筆墨紙硯,而是他的手。
聞言,沈歸硯為難的擰起眉頭,松開她拽着自己衣襟的手,“寶珠同學難不成忘了,下午是騎射嗎。”
沈歸硯倒是發現了她難得的一個品質,聽不懂人話,且膽肥。
“你!”寶珠氣得伸手指他鼻尖。
“沈同學不知道,随意用手指別人,是件很不禮貌的事嗎。”沈歸硯伸手把她伸出的食指壓回,拳頭裹在掌心。
握在手心的那一刻,才發現她的手有多麽的小,又有多麽的軟,跟團棉花似的。
“行啊,既然下午是騎射,你這手也沒有留着的必要了。”寶珠揚起嘴角,笑得惡劣又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