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幽藍燭火熄滅,又是一夜無夢。

斐望淮靠在床邊打坐,耳邊萦繞白骨老的話,試圖用修行來平複心緒。倏忽間,腦海中湧現黑白棋局,正是他在她手下慘敗的歷史,現在來回來去地擾他心神。

不管他如何推導,都難将棋殺回去,她棋路随意自在,讓人摸不着脈絡。

屋外忽然降雨,敲擊木質雕窗,宛若急切的奏樂。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這噼裏啪啦的雨聲,竟像她弈棋的思路,不知從何來,只知天上落。

*

蓮峰山夏季雨水多,時不時就雲煙缭繞,稀裏嘩啦地下起來。清晨,池塘內的荷葉挂滿雨露,連空氣都變得潮潤潤,浸透草木的清新味道。

學堂內,書案上早擺好佩劍及丹藥,只等白衣弟子們齊聚一堂。現下時候尚早,屋內人還沒齊,看上去零零散散,連楚并曉都未露面。

斐望淮昨夜心中有事,他提早踏進學堂內,卻發現座位上有人,愣道:“你居然會主動過來?”

太陽打西邊出來,楚在霜不用人抓捕,自己就出現在學堂。她穿着芸水袍,似休息得不錯,現在神采奕奕,坦然道:“你都答應不抓我修煉,那我就沒必要逃跑了。”

斐望淮眉頭一跳:“但今日沒有桂花包。”

他本想待會兒下山取,誰料她不按常理出牌,破天荒來得比自己早。

“沒關系,反正待會兒就下山,到時候有的是機會。”

斐望淮一怔,他望向書案上的佩劍及丹藥,又一掃精神百倍的楚在霜,挑眉道:“你要随我們一起下山?”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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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學堂內的最後一課,楚并曉将帶領入門弟子下山,完成簡單的門派任務。

蓮華宗作為瓊蓮十二島最有名的門派,可以說是支撐諸多島嶼的頂梁柱。千百年前,花鏡炸裂,生靈塗炭,肅停雲和楚辰玥在一片荒蕪的蓮峰山相遇,他們及其友人踏上尋覓花鏡的旅途,終于将殘存的鏡片拼接,又用自身修為張開陣法,重新建立瓊蓮十二島。

花鏡是衆生力量之源,破裂的鏡片化為混沌,可以吞噬世間萬物。倘若沒有掌門夫婦的陣法,瓊蓮十二島不會存在,島外都是混沌之氣,草獸無法生存,會被直接碾碎。

據說在遙遠的天邊,混沌中也有新天地,在那裏展開陣法的人被奉為王族或神明。但肅停雲和楚辰玥并不主張此舉,他們重建蓮華宗,幫凡人造紅塵澤,提出選十二島主,共同管理瓊蓮十二島事務,形成如今較為和諧的局面。

紅塵澤島主一般是無修為的普通人,由于主管的島嶼聚居凡人較多,時常無力擊敗侵襲的靈獸,便會向蓮華宗遞交一些任務。

門裏會安排弟子解決,給予他們一定獎勵,砍殺靈獸獲取的材料也不會扣下。對蓮華宗弟子來說,這是不錯的歷練機會,也是入門弟子的最初實戰。

當然,實戰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絕非是提劍都不穩的她。

斐望淮聽她答得自信,他頓時啼笑皆非:“你連真劍都不一定舉得動,居然要随我們一起下山?”

門內切磋都用木劍,但山下任務是真劍。她一向劍尖飄忽,沒準将自己劃了。

楚在霜眨眨眼:“那我就不帶劍呗,這有什麽大不了?”

斐望淮質疑:“你沒有佩劍,要遇到靈獸,該怎麽反擊?”

“等着你們往前沖,打完我再溜出來。”她機智道,“而且學堂那麽多弟子,要是真的碰見靈獸,擠破頭都不一定搶得過他們呢。”

“……”

好家夥,你這心态是去看熱鬧,完全就沒打算努力啊!

斐望淮合理懷疑她只是想下山,她以前就喜歡跟凡人紮堆玩兒。他仔細端詳她許久,眉頭微微蹙起,忽然道:“你站起來。”

“為什麽?”楚在霜滿臉疑惑,卻還是老實站起,支吾道,“真是小心眼,反駁你一句,就要我罰站?”

修長手指搭上她腰間松垮的紅繩,沒使多大的力氣,就将她拉扯過來,像在拽輕飄飄的風筝。

他低下頭來,濃黑的睫毛顫動,頸間藍寶石流轉一絲冷光,靠近她時攜來如風如松的淺香,輕緩籠罩彼此身軀的間隙。

“呵,你何止說一句,明明反駁兩句,當我不會數數麽?”斐望淮嗤笑一聲,他一邊替她系腰帶,一邊出言嘲諷道,“每次都不自己系,等着我給你系呢?”

他方才就看不慣她着裝,芸水袍端正素白,但只要披她身上,總被穿得不倫不類。她腰身偏細,不知是系繩笨拙,還是自身氣力不足,那根紅繩總耷拉下來,莫名看着不順眼。

她眼神無辜,理直氣壯道:“對啊,知道你還問?”

“……”

兩端紅繩驟然收緊,将她的腰肢勒出來。

楚在霜被猛地一拉,她當即瞪大眼,抗議道:“你這樣用力,感覺我倆有深仇大恨,你恨不得勒死我一樣。”

斐望淮聞言,又想起白骨老的話,笑眯眯地反問:“對啊,不能恨你麽?”

他憑什麽不能恨,他憑什麽要放下。

“能,當然能。”楚在霜見他笑裏藏刀,她趕忙就放緩語氣,不知他為何陰陽怪氣,敷衍地讓步道,“恨吧,恨吧,你開心就好。”

估計他輸棋惱火,至今還耿耿于懷。

他聽到此話,頗感奇妙道:“你倒是豁達,換常人被記恨,可不是這反應。”

“這算什麽,恨比愛更長久,你還是心裏有我,所以才這麽恨我。”

“???”

不得不說,白骨老一夜規勸無果,楚在霜一句就破他防。

斐望淮近日萬般憋悶在胸,瞬間被此話驚得煙消雲散,再也不敢對她帶仇恨情緒。他要是繼續計較,倒真像應驗她的話,心裏忘不了她。

楚在霜見他如鲠在喉,還嘚瑟地打轉,歡聲道:“還敢恨嗎?還敢恨嗎?”

“……”

她怕不是故意搞他心态,就跟下棋時的爛話一樣。

片刻後,入門弟子們到齊,楚并曉站在前方,提前講解事項:“桌上是佩劍及清心丹,清心丹可以用來補充靈氣,此行需要下山數日,風餐露宿多有不便,每個人要保管好自己的佩劍及丹藥。”

“是。”

衆人應聲。

“下山以後,你們身着芸水袍,就是蓮華宗弟子,應當時刻牢記門訓,萬不可做出抹黑門派之事。”楚并曉道,“你們還是入門弟子,旁人對你們的崇敬,更多源自于這一身衣服,并不代表你自己的水平。”

“窮理盡性,達天入神,謹言慎行,約己清心。當你們有一日褪下芸水袍,依然能不愧對這十六個字,那就成為一名真正的蓮華宗弟子,像無數曾穿過芸水袍的仙尊們一樣。”

楚并曉的語氣平穩,一番話卻擲地有聲。他面色肅然,簡單利落的話語,在衆人心中砸起層層漣漪,掀起驚濤駭浪。

一時間,白衣弟子們都挺直腰杆,他們在此刻共擔一份榮耀。這榮光源自瓊蓮十二島建立之初,源自千百年同一批身着芸水袍的少年,亘古不變地守護着這一方淨土。

從混沌之初,從衆生荒蕪中,硬生生劈出一條生路。

他們目光堅毅,激蕩起熱血,铿锵有力道:“是!”

楚并曉環顧一圈,他望着底氣十足的少年們,點頭道:“好,現在攜劍随我下山,此次任務不算太難,位于紅塵澤附近的小島,我們通過門內陣法前往。”

修士達到五葉修為,這才能夠禦劍飛天,在此之前常用陣法移動。

*

學堂內,弟子們意氣風發,摩拳擦掌要大幹一場。下山後,他們就如霜打茄子,垂頭喪氣地林中徒步。

天色晦暗,雲霧彌漫。雨水浸泡過的小路泥濘不堪,一腳下去就拔不起來,堪稱撕咬鞋履的泥獸。

一行人最初整齊又亢奮,現在隊伍卻稀稀拉拉,散落在陌生的叢林中。兩邊時不時有做白色标記的樹幹,好像在指示目的地的方向,不知是何人所作。

李荊芥作為修士,他竟也額頭冒汗,忍不住扯扯衣領:“這是什麽鬼地方?讓人喘不過氣來!”

斐望淮:“此地沒有蓮峰山靈氣充溢,你感覺不适很正常。”

蓮峰山是最适合修煉的場所,山上甚至布有聚氣的法陣,自然跟窮鄉僻壤不一樣。

衆弟子下山時盼望斬妖除魔、匡扶正義,現在卻在泥潭裏枯燥地走一天,少不得要抱怨起來。

“這跟我想得不一樣,還以為會有小洞天,直接派我們去尋寶!”

“哈哈,你就做大夢吧,那都是正式弟子的任務,哪輪得到我們。”

“這地方都荒蕪成這樣,真有人被靈獸襲擊嗎?根本沒凡人住吧。”

旅途勞累,挫傷鬥志,讓隊伍狀态渙散。

楚并曉走在最前方,時不時催促後面人跟上,卻也帶不動部分無精打采的弟子。他仰頭看翻湧的烏雲,皺眉道:“要趕不及了。”

原想準時抵達小鎮,不料部分弟子嬌生慣養,下山以後拖拉得可以,非得吃點苦頭才長記性。

蘇紅栗生于山野,倒對此習以為常,時不時偷瞄不遠處的人。幾步之外,楚在霜步伐輕快、哼着小調,她不時就蹿出去摘花弄草,再被身邊的斐望淮捉回來。

一直沒跟她道謝,居然就拖到現在。

自從學堂紛争後,蘇紅栗境遇變好不少,盧禾玮等人不敢來找麻煩,讓她可以安心修煉術法。她想對挺身而出的楚在霜說謝謝,無奈對方總是神出鬼沒,不然就跟斐望淮形影不離,實在找不到機會。

不然就趁現在呢?

蘇紅栗緩步靠過去,不料卻有飓風突起。

[嗚呼,起風了。]小釋察覺到什麽,愉快地出聲。

“嗚呼,要來了。”楚在霜架起雙臂,她瞧準樹幹标記,悠然道,“準備跑路喽。”

斐望淮忽聽她開口,他心底正不解,卻感覺到殺意,迅速望向樹叢。只聽撲啦啦之聲,無數黑影從林葉間蹿出,好似蜇人的可怖蜂群,在空中略一停頓,呼嘯着猛地沖來!

狂風驟起,野獸咆哮,氣流夾雜粗粝的沙石,俯沖而下的黑雲剎那間在隊伍裏驚起慘叫!

“風嘯獸!這是一群風嘯獸!”李荊芥看到爪牙尖利的怪鳥,以及接二連三升起的陰雲,驚道,“不、不是一群,這是好幾群!”

風嘯獸并非厲害的靈獸,但耐不住它們鳥多勢衆,銳利的尖爪成群落下,照樣能将修士撕得皮開肉綻。

有人混亂地提劍劈鳥,傳出清脆的當啷聲,也不知道砍到哪裏,轉瞬就被憤怒鳥群啄咬,只能手足無措地用胳膊護住臉龐。

鳥群遠比人群訓練有素,頃刻間就破開修士隊伍。

楚并曉喝道:“都到我這裏!”

此話猶如定心丸,方才磨磨唧唧的隊伍,瞬間快速行進起來,迅猛地往前面逃。

斐望淮目含冷光,他雲步上沖,一劍劈開鳥群,破出一條路來。如蟬翼般的劍刃嗡鳴,夾雜着四葉初期的靈氣,竟逼得風嘯獸不敢再來擾。

“我們走……”他正要叫上楚在霜,待回頭往身邊一看,某人早就不知所蹤。

混亂間,楚在霜身輕如燕、左蹦右跳,三步過後又是兩步,視風嘯獸鳥群為無物,一溜煙就蹿出去好遠。

斐望淮:“……”她還真是言出必行,遇到靈獸就直接跑,等着其他人往前沖!

最離奇的是,楚在霜手無佩劍,屢次就要正面撞上漆黑鳥群,卻又堪堪地順利躲過,竟然絲毫沒被風嘯獸糾纏。她有節奏地順林邊往前跑,居然一路有驚無險,從來就沒被攻擊過。

盧禾玮正舉着劍被風嘯獸啄咬,他眼看她從自己身邊路過,惱道:“為什麽不撲她!?”

難道這群鳥獸欺軟怕硬,也認她爹娘的身份不成?

“是标記。”斐望淮觀察她行進路線,再一瞄樹幹上的白色标記,醒悟道,“一路來的白色标記是躲避路線。”

鳥群有規律的進攻流程,像嚴苛訓練的士兵,可謂令行禁止。此處有凡人居住,但他們沒有修為,自然無力阻擋風嘯獸,就摸索出一條安全的路,将其标注在樹幹上提示後來人。

他們作為修士,第一反應是鬥。她卻模仿凡人,安然無恙通過。

斐望淮當即收劍,跟着楚在霜往前。

“我們也跟着走!”李荊芥呼喊蘇紅栗,朝她招招手。

沒過多久,入門弟子們終于突破鳥群,他們聚集在楚并曉身邊,此時都精疲力盡、狼狽不堪。好在芸水袍很結實,楚在霜的辦法又有用,除了身上沾着鳥毛、衣袍留下爪痕,衆人倒沒有受什麽大傷。

盧禾玮滿腳泥污,沉重得擡不起腿,他看着衣冠整齊的楚氏兄妹,不滿道:“楚師兄,你未免偏心太過,要是早有通過的辦法,應該提前告訴我們,為什麽就只告訴她?”

楚在霜修為低又沒帶佩劍,楚并曉還放心她在鳥群中穿行,想必是早知她有平安通行的辦法。

衆人望着楚并曉,同樣疑他有私心。

“什麽辦法?”楚并曉一挽劍花,随手就收劍,似有些不解。

盧禾玮:“就是樹幹上的标記!”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不是都教過劍術,你們不是殺過來的?”楚并曉方才揮劍劈衆鳥,他根本就沒看樹幹,面無表情道,“風嘯獸并不算厲害,還需要什麽辦法嗎?”

衆人:“……”

好家夥,差點忘記楚師兄一向嚴苛,恨不得要求人人都是斐望淮。如果有他們的劍術,确實可以直接殺過來!

盧禾玮冷不丁受辱,他一時面色驚變:“怎麽可能,那她剛剛……”難道是憑自己看穿的?

“我沒有修為,但我有腦子。”楚在霜面色為難,軟綿綿地補刀,“最怕沒修為還沒腦子,那就徹底玩兒完了。”

盧禾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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