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十載竹馬,殆于桐溪
第41章 十載竹馬,殆于桐溪
晚膳時刻,姜崈如約而至。
一擡頭,一直沉着冷靜的姜崈驚訝地呆住了。
他剛踏進院子第一步,遠遠便看到楚辭坐在房裏,一身雲紋細絲褶緞羅紗裙露出好看的肩線鎖骨,如墨潑一般的長發由一根靛青色緞帶輕輕挽起,頭上斜插着她最愛的紫玉蓮花簪子。
芳臉勻紅,黛眉巧畫宮妝淺。風流天賦與精神,全在嬌波眼。
姜崈就這麽駐足在楚辭別院中央,定定看着出了神,突然覺得冬日裏的冷風都不刺骨了。
楚辭側目發現了呆在那裏的姜崈,便起身站定,沖着遠處的太子殿下微微側身行了女子宮禮。
姜崈魔怔了一般的看着她,好不容易回過了神,快步走到楚辭跟前,一陣花香撲鼻引得姜崈失了态,竟一步走近,不顧楚辭慌亂在她耳邊深吸了一口氣。
楚辭稍稍退了半步,微微低頭,眼睛看向別處。
這一臉嬌羞看的姜崈心癢難耐,連忙又走近了一步,借機扶她坐下。
“天冷,怎麽不關好門。”
姜崈柔聲嗔怪起來,坐下看着已經斟滿的酒杯,一飲而盡。
“算着時間,殿下應是該來了。”
“嗯?殿下?”
姜崈玩味笑笑,挑釁一般發出了疑問。他忍不住地上下打量着楚辭,眼神好像黏在了楚辭那裏一樣。
這是他第一次見楚辭悉心打扮的樣子,實在讓人挪不開眼。
Advertisement
“是我忘了,姜崈哥哥......”
這一聲姜崈哥哥着實把他的心情叫到了雲端之上,他沒想到,今早看着楚辭如此護着玄夕,他便開始試探她的心意,這小小心思竟有如此效果。
菜品一道一道地上着,姜崈一看,竟都是些費時費力的,他喜歡的口味。
“這頓飯,可算是小楚辭的謝禮了?”
看着桌上精致好看的菜肴,和這重新布置一番的典雅屋子,雖離宮裏的樣子還是差了十萬八千裏,但姜崈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高興舒心過。
楚辭舉杯,滿臉笑意,“楚辭身無旁物,只得這一桌好菜作為答謝。這第一杯酒,深謝兄長救命之恩。”
楚辭飲盡,又滿上了酒盅,“這第二杯酒,楚辭感激這半月來兄長衣不解帶,照顧楚辭。亦是賠罪,害兄長擔心已至舊疾複發。”
緊接着便是第三杯酒,姜崈趕忙站起身來,準備攔下身體還沒大好的楚辭,卻被楚辭執意躲開了。
“這第三杯,感謝兄長生辰賀禮,玉佩和桐溪城,小妹收下了。”
姜崈趕忙向楚辭的盤子裏布了些菜,“好了好了,趕快吃點墊墊,別傷了胃。”
楚辭三杯杜康下肚,只覺渾身都熱了起來。自從玄夕回來,這身體好像完全好了似的。
姜崈今晚十分高興,平時滴酒不沾的他也喝了不少,二人推杯換盞之際,少時回憶洶湧而至。
姜崈這一生,幾乎沒有暢快舒爽過。
從小他受到的所有重視和關注,哪怕是自己的生身父母,唯一的出發點就是千萬不要讓這個大皇子也死了。
皇帝一生育有五子,其中三子夭折,只有姜崈和姜湛活了下來。這就襯得這二位皇子更加金貴。可姜崈天生就帶有弱症,總是生病。如若不是生在皇家,恐怕早就不治而死了。
所以根本就不會有人在乎他的喜好,文采。所有人都在想着這一天給他吃什麽藥,進什麽補品,穿多少衣服。這裏不能去那裏不能摸,生怕一破了皮兒這人就碎了似的。
姜崈有時看着這些照顧他的人那副小心翼翼的嘴臉,甚至他都覺得自己就應該活不長久,免得辜負了大家的這一番期望似的。
這也就讓金尊玉貴的照顧在姜崈眼裏如日日淩遲一般。無論他如何表現,能力如何卓越,大家都覺得沒什麽用。
畢竟,他活不長久。
甚至有些人還要笑他,笑他癡傻。讓讀書習字,刻苦鑽研填滿了他本就不能長命的一生。更是在心裏無情嘲笑着他的這一身抱負是癡人說夢罷了。
這南雲國,怎麽會交給一個随時都可能斷氣了的皇子手上?
“這群有眼無珠的人,湛哥哥會的那些有什麽稀奇。姜崈哥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曉世間萬事,不光天縱英姿,還刻苦鑽研。這樣的曠世奇才,才是世間少有呢!”
世上第一個知道姜崈能力的人,就是楚辭了。
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當上太子之前得到的真心贊揚。
還記得小時候的他體弱多病,有一次楚辭拉他去玩的時候碰到了他的手。
“姜崈哥哥你很冷嗎?手竟這樣冰!”
“還好,我生來就有寒症,習慣了。”
五歲的楚辭睜着那銅鈴大的眼睛一臉擔憂,輕輕搓着姜崈的手,随即綻開一臉的燦爛笑容安慰着姜崈。
“姜崈哥哥別怕,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一向體熱,幫你捂着你就不冷了!”
姜崈從沒見過這樣的笑容,沒人對他這樣笑過。
姜崈看着為了他這個人,而不是為了大皇子姜崈而綻放的笑容,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會往好的方向發展一般,那一瞬間他對未來的日子也有了許多期盼。
自那之後,姜崈就瘋了一樣地食百草,嘗補藥,為了楚辭活下去。
後來二人漸漸長大,一天十六歲的姜崈從學堂回來,看見正在他殿裏活蹦亂跳的楚辭,心裏十分高興,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進門便看見楚辭雙手正捂着那白玉蓮花佛珠手串,不停地揉搓着珠子哈着氣。
那是皇帝特地為大皇子身體康健,去南雲寺找空境住持拜求的,整整在佛前供奉誦經了九天才請出來,為太子帶在身上。
姜崈其實心裏并不喜歡這個手串,這手串仿佛在告訴他,他根本就是活不了多久了,所以只在去見皇帝的時候才帶上交差。
“你握着這佛珠做什麽?”姜崈有些不高興。
“一會兒宮宴要見陛下,姜崈哥哥肯定是要帶着這佛串去的。這白玉總是有些冰,我便先幫你捂着,一會兒你拿着就不會覺得涼手了!我這個妹妹心細如發,姜崈哥哥可莫要太過感動呀!”
姜崈看了看楚辭遞來的佛珠手串,自那以後,那串佛珠便再也沒有離過姜崈的手。
許是酒精作祟,也許是情愫難掩,姜崈看着手上的佛串竟把這事全部說了出來。
他深低着頭不敢看楚辭。他不想承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就因為這個手串被她握在手心一次便成了他的心中至寶。
“你知道嗎,自那天起,我便希望你日日都能幫我捂暖這串佛珠。”
姜崈為了身體康健已經滴酒不沾很久了。
如今黃湯下肚,他眼下泛起了很好看的紅暈,富有攻擊力的丹鳳眼有些迷離,悄悄試探着,甚至有些祈求地看着眼前為他精心打扮的楚辭。
姜崈舉起那纏着佛珠手串的手,隔着桌子一把握住了楚辭酥手,輕輕挼搓。
見楚辭尴尬的低頭不語,他苦笑一聲轉開了話題,“手不像前幾天那樣冰了,看來是要大好了。”
姜崈慢慢縮回了手,又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兄長醉了,少喝些吧。”楚辭聽着姜崈的這些肺腑之言,心中如翻滾巨浪,話到嘴邊聽着竟有些生硬。
姜崈借着酒勁,接着說,“我不怨你,我能等。我欠你的,我也會還。”
“殿下欠我些什麽?”
楚辭猛然擡眼,直視姜崈。
姜崈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便不再吭聲。
這時小知推門而入,打破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公主,軍醫交代給玄夕的藥已經煎好了,小知拿來給您瞧瞧。”
姜崈的酒突然醒了半分,直勾勾地看着小知端上了藥。
楚辭一把端起那碗便要喝下。
看到這的姜崈驚起,一把按住楚辭拿着藥碗的手,“給玄夕少俠的藥,你為何要喝?”
楚辭的眼神從震驚變成不理解,然後憤怒地盯着姜崈,眼神犀利,透出一絲失望。只見楚辭呼吸急促,直視着姜崈有些心虛的眼睛,她把手用力抽離,又接着把藥往嘴裏送。
“夠了!”
姜崈跑過去一把打翻藥碗,酒已醒了大半。
“出去。”
小知聽到姜崈冰冷的吩咐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退下了。
冷靜下來的姜崈把今天晚上的一幕幕過了一遍,鳳眼緊閉久久不語。
有些頭緒的他突然抓起楚辭手腕,一下把楚辭生拽到自己面前。木香花的香氣從楚辭脖頸發梢處四面飄來,一腔怒火直擊姜崈腦門。
原來這一切,都不是為了他!
“你威脅我,你拿你自己的命威脅我?!”
姜崈近乎低聲嘶吼着,抑制不住的怒氣化作憤怒的喘息聲吹過楚辭耳邊。
“殿下這話又從何說起!玄夕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幫恩人嘗藥,是楚辭報恩的方式。”
楚辭眼神堅定,可雙目早就含了一層薄淚,眼前的太子真的不是她的姜崈哥哥了。
他是真的要殺玄夕。
二人就這麽怒目相對,擱在兩人中間是姜崈緊握到發白的指節和楚辭漲紅的酥手。
楚辭強忍着哽咽,“玄夕這條命撿回來不容易,既是上天賜下的第二次機會便要好好珍惜。他生來自由,待到玄夕身體大好,臣妹便放他回西海,天高海闊任其游歷,也算報了這舍命救我的恩情。”
這番話一出,愣住了的姜崈随即撒開了手。
楚辭坐下,倔強看向地面一言不發,留着有些懵的姜崈一人消化。
姜崈環顧四周,看着這珍馐佳肴和雅致別間,望向眼前這位美人,突然明白了楚辭的意思。
姜崈開始在房間踱步......他一幀一幀地回憶今日種種來佐證自己的判斷。
楚辭精心準備悉心打扮,所有東西皆按他的喜好布置安排,為的就是今夜這最後一句。
若他不放過玄夕,她就以命要挾,若是玄夕安然無事,她便整理情愫放玄夕離開。
然後呢......與他在一起麽?
時間就這麽沉默的過着。
一炷香的功夫,平靜之後的姜崈好像又找回了原來的心機城府。他緩緩走到楚辭身邊,手重重的拍了拍楚辭的肩膀,沒再說什麽的他推開門徑直離開了。
留着楚辭一人感受剛剛姜崈手上那串白玉佛珠打在她鎖骨上的絲絲冰涼。
随着姜崈遠去的背影,楚辭把臉深埋在雙手之中,整個人泣不成聲。
她的十載竹馬,終究是消散在這桐溪城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