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越走越遠的時候,這顆心在說什麽呢?

......

小鴉給手裏的偃甲鳥兒換好最後一個零件,合上胸口的薄片。輕輕擰動發條,零件磨合的聲音比被人扼住脖子還要可怖,小鳥的腦袋和翅膀以一種詭異的姿态一頓一動。繡雲鳶飛來,停在院中,好奇地觀望着坐在地上的兩人。

“修不好了,”小鴉把偃鳥捧起來,舉在廣陵王面前,“樓主,我給你重做一個吧。”

對面的人嘆了口氣,無奈道:“好吧。來,這個給我。”

“诶?”小鴉都準備把東西拆了,又堪堪停下手來,“這個很舊了,還要留着嗎?”

“留着啊,”廣陵王接過,用絲帕悉心包好,“只有這一個了。”

廣陵王府剛剛重建的時候,繡衣樓也百廢待興,兩棟大樓、兩隊班子,即使陳登願意給,出于某種對數字的恐懼,傅融也不敢要。這就導致啓動伊始那段時間裏,他們人手極其緊缺,繡衣樓作為天子耳目,連密探和繡雲鳶都養不了太多。

小殿下總是唉聲嘆氣,拒絕了徐庶的幫助。

“為什麽啊?留下來多吃點飯嘛,”小鴉不解,嘴裏還嚼着東西,含糊不清,“樓主,你也吃!”

小殿下擺擺手,胃口不佳。

這可不行啊,徐庶前輩走之前千叮咛萬囑咐: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而且,做都做好了,要節約糧食的嘛。

于是小鴉認真地想着,表情越來越凝重,連旁邊的人都似有所感,疑惑地慢慢扭頭。

小殿下問:“怎麽了?”

“我在想,有沒有一種辦法”,小鴉嚴肅道,“可以不養那麽多繡雲鳶和密探也能打聽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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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知道,”小殿下點頭,“但是......算了。”

“你說的是隐鳶閣的仙術吧,”小鴉道,沖她擠了擠眉毛,“我說的那個可不需要仙術,普通人也能做。”

小殿下将信将疑,撐着臉,眉毛半挑:“但聞其祥。”

“你還記得啊!”

小鴉笑了,不知道又從哪裏摸出來一個小盒子,讓廣陵王把東西放進去。

“記得啊,”廣陵王點頭,把玩着手裏的木盒,雖然是最普通不過的木材,但卻被精細地雕琢了不少紋飾,但有些粗糙,“要不是你提到了這個,我差點忘了還有機關術。幸好史君有些典籍,也幸好你學得快。大家東拼西湊做了不少偃甲鳥兒應急,不然那時候真的只能一起睡大街了。”

當時真是窘迫之致。剛剛因為“行俠仗義”打出了名聲,但......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劉辯幫忙,可能很難順利襲爵。

一行人的想法都因此有了細微變化。傅融堅決不加班的理念莫名扭轉,每天都在繡衣樓待到很晚;阿蟬也繼續外出磨砺,臨走之前裝了一馬背的《官話學習——從入門到精通》;陳登雖然常常上門,但也不再把“資助”時時挂在嘴上。就連她自己,也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開始是開始了,接下來呢?

也不是說不能找人幫忙,但是這至少得是自己人能夠解決的事,否則莫說“天子耳目”,就是“門下客卿”也名不副實。漢室的未來看不到頭,糟心事卻從不管時機,大到清談集會,小到員工考勤、房屋修繕,沒有一件事是她能捋順的,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小鴉的手藝算是幫了大忙,偃甲鳥兒不吃不喝,雖然粗糙、容易壞但勝在成本不高;而且,大家跟着她學會了修繕物品,樓裏裝備的使用壽命翻了一倍,還改進了不少農具,連周群和陳登也挑不出毛病。

連傅融都說,若非行事過于跳脫,鳶部首座非她莫屬。

[簡直像故意躲清閑!]

傅融如是評價道。彼時,小鴉正帶着伍丹在樹上睡大覺,舒服地翻了個身,手裏的點心被打翻,砸到了飛雲頭上,院子雞飛狗跳,一地的毛。

木盒裏這只是她做出來的第一只偃甲鳥,大概是技術和手藝沒到家,比其他偃甲鳥壞得更早,更沒有什麽塗裝。只是廣陵王一直不扔,小鴉便隔三差五地來修一修,木質底色已經發黑了,不同顏色的“補丁”讓它看起來格外古怪。

“零件堆起來的東西,總是會壞的嘛。”

雖然這樣說着,但小鴉拍了拍木盒,像是在安慰盒中的生物,随即撐着站起來,用力抻了抻胳膊,随後雙手交握至于頸後,微微擡頭,看着天空。

所有人都知道,她又在發呆了。小鴉總是這樣,上一刻還有說有笑,下一刻突然沒了動靜。一開始,大家都覺得她心思深沉,但......哪個心思深沉的人總是笑嘻嘻地幹髒活累活呀?還記得大家的喜好、願望,就是想法過于活躍了,不知道她一個人怎麽琢磨這麽多事;但是又很有禮貌,眼神又那麽真誠、明亮......嗯、嗯......嗨呀,就算是壞人,又能壞到哪裏去呢!她話超多诶!

時間久了大家也就确認——她真的只是在走神。于是便也習慣了給她留出走神的空間;況且只要提到吃的和話本,魂兒一下就回來啦。

但廣陵王知道,其實她都在聽,只是她一直在想。

她上前一步,和她一起望着上方:“東西會壞,但畢竟花了那麽多......呃,畢竟用了那麽久。”

今天天氣很好,幾乎萬裏無雲。下午的太陽換了方向,正好給兩人挪出一片陰涼。果然,小鴉在聽。她說:“所以——”

“所以,”廣陵王接道,“器物也是見證。有見證,有流失,就會有‘舍不得’。”

“唔,哦——”

小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估計還是沒懂。小鴉似乎缺少對情緒的感知,做事随心所欲,王府的年紀小一點的侍女有時會被氣哭。年長的侍女便帶頭去問,卻對上她不解的神色。也是,日久見人心,這才相信她真的只是不知道如何表達。

[真是個傻孩子......不懂就要問呀!不然會被誤會的!]

于是從此之後,她們殿下的耳朵再也沒清淨過。

說着,小鴉突然轉過頭來,開心地朝她揮手:“我去市集啦!你要吃什麽嗎!”

廣陵王哭笑不得,一把鉗制住她,和善地問:“猜一猜,我為什麽在這裏呢?”

小鴉看着她眨了眨眼,許久,終于想起來了。

“啊!”

——[鳶使最近太過分了,”傅融忍無可忍,提筆的右手青筋凸起,“初三支走二錢初四支走三錢初五又來支錢?她和蛾部這麽借下去,下個月只能把繡衣樓的招牌拆下來當柴燒了!]

“也不是不可以......”她像是突然想起來旁邊的人是誰,諾諾地笑了笑,“我去找柴!”

廣陵王反而松了口氣,松開抓着她的手,順便把肩膀上的爪子拍下去。

“走,在還清債之前,這段時間都跟着我出公差。”

“跟你出差是懲罰嗎?”小鴉似懂非懂,展開笑顏,“好耶!那就一起出去玩吧!”

——

說是出公差,但行程、差旅、儀仗一應等事是由雀部和王府負責。若不是雲雀最近要和傅融處理公務、阿蟬還在外派、小鴉又撞到了槍口上,這事是萬萬輪不到她的。平時最來無影去無蹤大大咧咧沒頭沒尾的人現在竟然要負責照顧樓主的起居和安全,雲雀焦慮得又加班把行程表校對了一遍。

“雲雀,你已經核對了五次了,”廣陵王真誠道,“可以了。”

“別擔心,”陳登也溫和道,“小鴉以前也照顧過主公。”

雲雀來得比衆人稍晚些,雖然見識過小鴉修東西的手藝,但她始終無法想象小鴉會照顧人。見雲雀神色古怪、顯然不信,陳登笑呵呵地放下筆,揉了揉手腕放松。夜裏,除了雀部,當值的密探都在外完成任務,書房外靜得只有風聲和蟲鳴。但若仔細聽,還有一些奇怪的聲音,時而沉悶、時而尖銳,像是锉刀和磨石,又似乎還夾雜某種規律性的變動。

雲雀把手放在耳邊,确認是自己聽到的。正朝陳登确認這是不是幻覺,窗外的人影已經由遠及近,小跑聲“噔噔噔噔”。

“我來啦!”

小鴉捧着一個小竹筒,“篤”地放在三人面前的桌上。陳登一下便認出來:“這是庫房裏刻漏的縮小版?嗯?上邊是什麽?”

茶杯大小的刻漏的上邊還有兩個小人,是被額外組裝上去的。他們半跪着擡起手,手掌的位置裏剛好卡着一枚空白竹簡。

“是日程表!”小鴉把刻漏往廣陵王面前推了推,看着她得意地笑道,“我每天早上起來就把雲雀的安排寫在這上邊,每個時辰看一看,這樣我就不會忘記今天樓主有什麽事啦!”

雲雀看了看陳登,又看了看廣陵王,最後把目光放在小鴉身上——良久,少女将信将疑地“嗯”了一聲。

廣陵王沒忍住笑出聲來,故作鄭重地清了清嗓子:“那就承蒙關照啦。”

——

非年非節非戰,廣陵王出行多是為了日常應酬。此次的目的地是汝南,不過,出發之前傅融查出計部賬冊上的稅收份額有些問題,她便帶着小鴉換了身普通商旅的身份,準備和王府車隊分頭行動。

竹簡上寫着兩個字:僞裝。

沒有水,因為廣陵王發現這個簡易刻漏在馬車上的滴漏速度極快,根本無法計時,只能當記事板用。

“可是,”小鴉摸了摸手裏的衣服,似乎對絲綢的質感非常好奇,“為什麽扮商旅啊?不是去查稅嗎?為什麽不扮農夫?”

廣陵王解開發髻,打開玄蜂準備好的易容用具,一邊對照着手冊一邊回答:“嗯,那當農夫要怎麽才能接觸到稅收?”

是時天下天地幾乎盡為莊園所壟,若非開在荒野,查稅一事只能找世家對接。要是從農夫開始,只怕要先跟對方簽契。

“近年來北邊不斷有人帶新東西過來,世家的出産早就翻了幾倍,但上報額度還是從前,”廣陵王道,“你以為,多的東西,全被他莊子裏的人吃掉了?”

“哦——”

小鴉聽明白了一點,抖開手裏的衣服,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緩緩地歪過了頭——“那為什麽我的是男裝啊?”

“哪個女孩兒家頭發留那麽短的,”廣陵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過來,給你換個發髻。”

要論樓裏誰最不愛紮頭發,華佗排第一,小鴉就是第二。

要幹力氣活的女孩子們總會穿得簡便些,但大多還是留着長發,只是盤得比較清爽;小鴉不一樣,小鴉一步到位、從源頭解決問題。她平日總是一身勁裝,笑起來的時候眉毛、眼睛、鼻子恨不得湊在一起,但一旦發呆、眉眼自然舒展時,卻意外地透露出了“疏離淡漠”的氣質,不少剛入職的人很容易把她認成男孩子。

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問了幾次,小鴉只說“不喜歡”,大家也就不問了。樓裏的女孩子們猜測,若非不挽發髻會被認成外族或者稚子,只怕連這點頭發她也不願意留着。恰好,女孩兒們愛梳頭發,難度越大越有興趣,所以啊,只要一有空,她們就會把阿蟬和小鴉拉過來——一個頭發多,可以梳的花樣多;一個頭發少,要注意的細節多。

往常,在打理阿蟬有些自然蜷曲的頭發時,另一側的女孩子們便拿着鬓刀、細細地修着小鴉的鬓角和劉海。廣陵王得空時也觀察過幾次,阿蟬一直看着地面,手也抓着衣物,似是有些不習慣,但是很喜歡這樣的接觸,像個乖順的山貓;至于小鴉......小鴉非常配合,刀片在哪邊,她就眯着哪邊眼睛,不住在鏡中尋找自己的變化,那表情,只不知道是滿意還是不滿意,每次都像看見了新鮮玩意兒,總也看不膩。

這次也一樣。小鴉稀奇地看了看,大概是覺得好玩,還特意皺起眉頭、左右瞧了瞧,模仿樓裏那些男孩平日裏的神情。廣陵王随她去,自己坐在妝臺前另一半椅子上,小鴉這才挪了一挪。黃銅鏡有些時日沒磨過了,廣陵王只隐約看得見自己的模樣。旁邊的人突然奪過她手裏的梳子,爽朗的笑聲在耳邊響起:“樓主給我梳了,我也要給樓主梳!”

廣陵王持保留态度:“你會?”

“我會啊!”

說着,小鴉就繞到她身後,分出一縷頭發,另一手從上往下輕輕梳着,一次一次、循環往複,倒也像模像樣。廣陵王便放下心來,微微垂眸,盤算着出行的事。

鏡中人也低頭,手裏的青絲微微泛着光澤,手感順滑,她不由得輕輕地摩挲了幾下。對方詢問地“嗯”了一聲,鏡中薄唇聞訊稍抿,随即若無其事般,慢慢放松下來。

“會不會有替人梳頭的偃甲?”

身前之人問得突然,小鴉一時間沒有收回目光,不會兒,她才搖了搖頭。

“什麽人會用花那麽多精力去做這種偃甲啊?”

“不好說啊,”廣陵王思索着,“說不定等以後天下太平了、大家閑得沒事幹又富得流油,真會有人這麽做呢。”

小鴉動了動嘴,似是想說什麽,但想了想,她又露出了那種“恍然大悟”的表情:“對哦!反正偃甲做出來也是給人用的嘛!”

廣陵王笑笑。鏡中,少女站直了身子,雙手在發絲間靈巧地翻飛,偶爾越出鏡面、帶回一段紅繩,不知如何運作、盤結,頭發便服帖地被挽成了尋常婦女的垂髻。廣陵王對鏡審視一番,點了點頭,又擺開易容工具,兩人相對,仔細地在對方臉上描摹。

四目相接之時,小鴉又換上了那副自然的神态,不知道是不是易容的緣故,今日看起來稱得上是“冷峻”了。

“不錯嘛,”廣陵王品評道,“下次卧底可以把天蛾換了。”

“唔?”小鴉轉過頭去看背後的人,“為什麽?天蛾卧底的時候做什麽?”

廣陵王狡黠地笑了笑,換衣服的時候用了點力,束帶緊緊禁锢着少女的身軀,小鴉叫了一聲,不屬于她的呼吸擦過耳廓,像齒輪合轉時會生出熱度一般,她也感受到了那份細微的熱意。身後的人一一囑咐,格外耐心、仔細:“這幾天千萬不要掉鏈子,我說什麽,你就做什麽,知道了嗎?等做完這件事,到了汝南,你想去哪兒都行......”

“哇,樓主,你平時一直這樣啊?多難受啊。”

這下輪到廣陵王愣住了,但她很快反應過來,咬了咬後槽牙,直接給了小鴉一記爆栗,換得一聲“嗷嗚”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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