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叩叩——”

莊園管事打開後門,門外停着一輛錦車,但布匹顏色暗淡、樣式過時,馬兒的毛色也一般,兩黃兩棕。管事乜了一眼門邊端着手的男人,神色不悅,閉口不言,等着對方開口。

那男人見狀便笑道:“大人,小的一家尋親路過此地,車馬壞了,能否借貴地修繕一番?價錢好商量、好商量。”

男人像是真心實意地怕被拒絕,沙啞的聲音聽起來格外谄媚,還朝管事手裏塞了什麽東西,末了,手指搓了搓。管事臉上的橫肉微動,這才喉管裏擠出了一個短短的“嗯”。

“來吧。”

“哎,好。多謝大人。”

男人一口答應,小跑着回到馬車旁,略微喘着粗氣,掀開一點窗簾,同裏邊的人小聲說什麽。管事本來都要走了,見此便停下了腳步,探頭往馬車的方向望去。男人點頭哈腰,笑得臉都快挂不住了,這才回到馬車旁伸出手——那搭上去的手指倒是很好看,細膩纖長。管事饒有興趣地等着,下一刻便“啧”了一聲。

可惜了,臉長得不行。

他攏着袖子,轉頭進了院中。

斂財曰賦,斂谷曰賦,有稅有賦,方可足食足兵。

孟子曰:“十一而稅,王者之政。”

有漢以來,在“輕徭薄賦”的慣例之下,“十五稅一”、三十稅一”甚至“百一之稅”也曾出現。然而,田稅之外,另有人頭、資産二稅高懸,這才使地方大族有了兼并坐大之機。然則顯貴之家并不認為“能者多勞”,挂名、隐産之事屢禁不絕,不算稀罕。能被傅融點出來的,要麽太過于離譜,要麽是有什麽不尋常的貓膩。

自武帝起,國家實行“鹽鐵之策”,本意是要打擊窺伺王侯山川湖澤的商賈,但其他商販也因此受到牽連,商稅高昂;而地方大族這邊,即便是地方官吏鞭“長”莫及,但眼下戰火四起,不管站在誰的陣營裏,自己田裏長出來的東西也跟自己不親。

兩相核對,這兩撥人便勾搭在一起了。只是這生意畢竟不好放在明面上來做,若非信得過的商賈,世家也絕不會與之交易。

廣陵手握國家鹽場,對私鹽買賣總要敏感些,只是近幾十年來,官府往來不僅容易被盯上,說不得還會被人當做站隊的借口。因此,繡衣樓也暗中養了不少民間商隊,一來避人耳目,二來,也可以暗中查一些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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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莊園跟繡衣樓搭上線的時間不長,但是要求很多,不認人,只認标識和行話,這倒反而方便了她們行動。

“郎君與娘子且先坐着休息,莊上的工匠馬上就到。來,先嘗幾口。”

食案上,精美的瓷盤被侍女們逐一放下,并無任何熱氣蒸騰——是糧食。兩人神色如常,熟練地從盤中拈出顆粒,先是捏了捏形狀,再用手掌夾着、輕輕搓動,淡淡的油脂香味便現出端倪

“粒粒飽滿。今年一禾便結了九穗,這可是祥瑞之兆啊。”

生意人愛讨些彩頭,左右不過多說幾句話,既哄得他們開心、又擡了自家的身價,并不費什麽心力。面前兩人逐一檢查,不時低頭交流。男人比劃了個數,女人似是不贊同,眉頭颦蹙;男人便搓了搓手心,再換了個數字,女人這才點頭。

男人擡頭,換上滿臉的喜慶:“多謝大人款待!”

管事眼皮也沒擡一下,心裏翻了個白眼,但嘴上還是說着:“來者是客。郎君與娘子既然路過,不妨多住幾日?”

“明日便走,明日便走,”男人笑着拒絕,“這路上鬧着賊寇,官府查得嚴。”

說着,男人拱手,動作有些誇張:“兩月!待我們歸家,兩月之內,定将修繕費用全數帶回。”

“诶,舉手之勞,”管事擺擺手,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幾下,“郎君和娘子是走水路還是陸路?”

男人道:“四分水路,六分陸路。”

“陸路可不好走,”管事端起茶杯,吹了口氣,“您也知道,徐州水寇雖然多在南邊,但眼下江東也不太平,保不齊那些個賊人就要往北走。郎君您還帶着個小娘子,我看吶,還是多走我們陸路的妥當。”

男人的表情頓時變了,似是想和他理論。旁邊的女子眼疾手快,先一步抓着他的手,坐着往前挪了一寸:“多謝管事提醒。那依管事的意思,我們該走幾分水路?”

管事這下勾起嘴角,手掌翻覆兩下,女子思索片刻,似在計算,最終,點了點頭。管事便不再掩飾,面露喜色:“還是娘子識大體。那便不打擾二位了,看上什麽吃食、想怎麽吃,告訴下人便是。莊裏事務繁忙,告辭。”

說罷,管事便站起來走了。男人滿臉愠怒,喘了會兒粗氣,握掌為拳,恨恨地捶到身邊的地上。相反,那女人倒是沒什麽動作,冷冷地看着他做完這一切,這才扶着男人站起來。侍女連忙上前,指引他們往偏院的客房而去。

——

“呼——終于結束唔嚕嚕——”

剛剛關上門,小鴉便迫不及待地撲向床榻,廣陵王趕緊跟上去捂住她的嘴,額頭青筋隐隐泛起,從齒縫中擠出聲音:“小聲點啊!”

小鴉連連點頭,舉起三根手指以表“知道了”。

窗外的人影遠了,但仔細聽便知仍有幾個呼吸聲在窗外候着。廣陵王使了個眼色,甩了甩手腕、三步并做兩步,在桌案旁坐下,衣擺“啪”的一聲甩開。小鴉撓了撓頭,跟上去倒水,又挽起袖子給廣陵王捏肩膀。

“做什麽?現在來獻什麽殷勤,”廣陵王面無表情但聲情并茂,“多賺你那一成利息、好多養些小老婆去,讓她們替你打理!”

小鴉倒是覺得很有意思。明明沒人看到,表演得卻越發用力。她壓低聲音,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焦急道:“哎!那怎麽行!我怎麽離得了夫人啊!我這不是心疼錢嘛!”

那表情也着急得不行,要是外邊的人看到,說不得真要以為這是個要錢不要命的。廣陵王嘴角抽搐,險些沒忍住,趕緊繃着臉,指了指小鴉示意收斂一點,整理了一下表情,接着數落。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從“這日子沒法兒過了”吵到“聘禮和嫁妝都做生意了這怎麽離”,其中夾雜着這次的采買信息,把種類、價格、加工方式都盤算了一遍,直吵得廣陵王有些昏昏欲睡、日落西斜,門外的聲音終于漸漸遠了。

說了那麽半天,兩人俱是口幹舌燥。侍女進來布完飯又撤下,新添的茶水也只剩最後一杯、兩只手同時伸出、觸碰,随即下意識地分開。小鴉突然想到了雲雀的吩咐,趕緊雙手捧起茶盞:“樓主喝!”

像個期待着什麽的小動物。明明不是往常那張臉了,但并不顯得違和,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小鴉。可惜,小姑娘總是意識不到這一點。

廣陵王接過茶盞,又拿來另一個,傾注一半,遞給她:“喏,這不就好了。”

眼下要盡量避開其他人,明早之前,怕是只有這半杯水了。兩人淺淺抿了一口,開始部署晚上的行動。

商人待一夜必須走,這是莊園管事的慣例。來的時候雖然觀察過,但具體田畝數量和戶數對不對得上還得仔細分辨。

“我找賬本,你去核對,”廣陵王在桌上寫畫着,“按照上次統計,莊園的範圍大概是從這兒、到這兒,人數是......”

小鴉聽着,一改之前吊兒郎當的樣子。她說一句,她便應一聲。數據不少,但是以防萬一,最好不留痕跡。廣陵王倒不擔心這個,傅融之前對她進行過培訓。雖然把他折磨得抓狂,但好歹是通過測試了。

“還有問題嗎?”

小鴉舉手:“為什麽是我出去?留在這兒不是更危險嗎?”

若是阿蟬和天蛾,他們不會過問原因;而要是和自己出來的是傅融或者雲雀,在這方面,他們之間向來不必多做解釋。但這是小鴉,誠懇得讓人惱也只惱得起來那麽一會兒的小鴉。廣陵王再一次認命,細致地同她解釋。

“若是被發現,我留在這兒,還可以說‘郎君’出去看莊子了;若是你留在這兒,無緣無故的,‘娘子’一個人出去做什麽?”

“哦——”小鴉明白了,“後手。”

“名正言順,”廣陵王舉起茶盞,“那麽,這就準備吧。”

小鴉會意,重重地點頭。茶盞即将相碰,廣陵又停住,往回帶了一點。

“嗯?”

小鴉不解,廣陵王看着她,再次囑咐:“盡力而為,不要暴露。遇事——”

“多想想!”

小鴉笑着點頭,廣陵王挑眉,兩人再次舉杯。

“砰——”

瓷器發出清脆而細微的碰撞之聲。

——

這個莊園不算大,但勝在與官道相去不遠,來往交通方便——它的問題是,賬面上太平穩了。

正如她同小鴉解釋地那般:北人南遷,北邊的工具和技術也傳過來了,無論是出産還是鐵質的損耗都應該有所變化。“農藝”一項,除了技術,還有灌溉、土地損耗等諸多因素。南方開墾時長雖比不比北方悠久,但這麽多年過去,連陳登也說水土肥力不比他年少時,大型灌溉更是因為匪患、戰火時不時中斷,再加上近年來洪旱頻發,何以這些世族在每年購鐵、耗鐵、人員組成幾乎相差無幾的情況下能保持出産穩定?

稅法本該因時而變,而此間世事瞬息萬變,朝廷又無暇顧及,便讓這樣的手腳在天高地遠的地方得以施展。若能查清緣由,即便改不了稅制,也多了一分籌碼。

思及此處,廣陵王不由得想到兩人想通這一關節時的沉默——這算是小鴉發現的。

[诶?不對嗎?我出任務的時候聽那個老伯明明說的,鐵犁都用壞了,可還是減産了。]

所有密探幾乎都聽過類似的話,但連陳登也會下意識地歸類為“年節”與“時節”,從來沒有人從器械方面察覺出異樣。

小鴉......

廣陵王在黑暗裏辨認文書內容,察覺到自己分心,稍斂心神。

賬本、契書、身份憑證、來往文書,對于每個世家來說都至為重要,自然不會放在能看到的地方。假賬本和契書、憑證屬于官方文書,應該會被集中放在一起;真賬本和私下往來的文書不能輕易示人,或許也一起放在某個更為隐秘的地方。

這倒難不倒繡衣樓密探。只是從前沒有想過查賬,并且為了獲取信任,之前的人也沒有采取過額外的措施。

廣陵王先四處敲了敲,确認房間裏沒有暗格,又仔細挑選了一個地方,幾步助力、輕聲上了房梁。梁上落滿了灰塵,即便動作再輕,踏上之時,仍有灰塵抖落。今夜月色黯淡,屋中本就沒多少亮光,房梁上能看清的東西更是有限。這次只有她們兩人行動,無法确保一會兒不會有人進來;如果灰塵落得過多,來不及收拾。

如果要藏在房梁上,會放在什麽地方呢?

附近幾個房間都沒有這麽高的梯子,如果從其他地方搬過來......太顯眼了,侍女侍從一定會注意到,做不到保密。思及此處,廣陵王把目光放低,逡巡之中,她的視線又集中在書櫃上。這書櫃約比成年男子還高出一個頭,但在書櫃的最上方還整齊地碼着一列列摞好的文書,多少雖然不一,但顯然不是随意堆上去的;若仔細看,在這樣微弱的光線下,文書的封面還泛着黯淡而平整的光澤,像是被仔細、厚重地裝裱過。

書案旁有一個櫃子——廣陵王收回視線,估摸着那一堆文書的高度,快速掠過,穩穩落在書櫃旁邊一點的位置。

她屈起手指,極其細致而緩慢地一一敲過。過了很久,手指感受到了一絲不同的質感。她換為二指,再次确認——是縫隙,很長。

此處是房梁架構的交接之處,被層層橫木和交錯的陰影掩擋其中,即使是白日也看不出端倪。廣陵王略靠近些,又摸到了縫隙旁邊往下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突起之處,觸感光滑,與旁邊灰塵盡落的房梁相比,顯然是常常被使用。她摸索半晌,終于打開了這個“蓋子”。

——

月色下,莊園農戶早早關好門窗,田野裏一片寂靜,風過長澤,蟲鳴此起彼伏。

小鴉躍上房頂,附耳聽了聽,又小心地揭開一片瓦,确認呼吸聲對應的人數,随即掠過屋頂,前往下一戶。

這并不算個輕松的活兒。不少人家養了狗和貓兒,稍不注意就會弄出動靜。但她自有辦法——小鴉席地而坐,從懷裏拿出一把小刻刀,又在旁邊撿了幾塊木頭,裝上野草,幾下便組裝好了又一個偃甲“小鼠”。撥動幾下,小鼠歪歪扭扭地蹿了出去。黑暗裏,守家的動物早已習慣了夜晚的動靜,猛然睜開眼睛,熟練地跟了上去。爪子一撲,東西登時四分五裂;再被刨了幾下,更看不出來是什麽了。

一戶、兩戶、三戶......一百三十二戶。組裝完最後一個小鼠,小鴉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想在衣服上擦時,堪堪忍住了,薅了一把旁邊的草搓手。

人數沒問題,工具也是那些,和傅副官說的數字完全對得上,那還能是哪兒有問題?

“多想想,多想想......”

小鴉手指敲着自己的臉頰,自言自語,回想着廣陵王平日對她解釋的那些話:名正言順......對哦,賬本的數據能造假,但是人和工具是能被看到的,造不了假。

出于習慣,她剛才已經檢查過了,不出意料,這些農戶家裏并沒有可以私藏的空間。那麽,如果真有問題,或許“問題”不在計部的數據裏?

想通這一關節,小鴉站起來,幾下爬上一棵比較高的樹,辨認着自己的方位——她們從南而來,到這裏的路是莊園主人修的,連接官道,兩旁放眼望去盡是農田,不像是能藏的樣子。那北方呢?小鴉攀着樹幹調轉方向——北邊,與莊稼不同,巨木高聳,一片郁郁蔥蔥之景。

[——再往北八十裏,是原來封給東海王的園囿,但據情報,無論是這邊還是那邊,都沒有開發這片樹林。]

小鴉依稀記得她講過,朝廷将天下的山川湖澤分封給了地方諸王,讓他們對其中的産品收稅以充王府之用。廣陵也有這樣的地方,以前她也想過讓繡衣樓密探去開墾,後來發現這實在是個過于龐大的工程,便索性出了文書聽民開采,根據其開發程度,從三十稅一到十五稅一進行征稅。這樣,不用動用繡衣樓,只需王府出幾個記吏等級造冊便可。

[這叫‘堵不如疏’。]

那人當時背着手,視線跟随着來來往往的人群。

[這麽大的利潤,如果不能想辦法全部吞下,那就要藏起來或者分給別人。否則別說謀利,連‘擁有’都是罪過。]

不知說者是否還有它意,但聽者的确有心,直到現在,她還會不時想起這句話。

當然,也不止這句。

唔,那現在是哪句合适呢?

他們的籌謀像是山水畫的枯筆,那種墨色逐漸黯淡、卻又連綿不絕的連峰總讓她難以理解:玄夜之中,只有非黑即白的敵我之界;長夜将盡、天光欲曉的時候是什麽意思?意味着什麽?又為什麽要這樣做?

[因為......]

“簌簌——”

“......”

小鴉瞬間凝眸,壓低身體。樹林裏,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幾個小孩兒。他們似乎很害怕,緊緊地挨在一起,壓低的聲音發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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