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應、應該沒問題吧......”
“不管了!我們、我們只是去送點藥!又不是去、去拿......哎呀再不送狗蛋就死了!”
“我知道!但是肯定會被管事發現的......到時候怎麽辦啊?”
“不、不怕!我們多幹活,我們幹好多好多活兒!管事發現我們能幹活,一定不會罰我們了!”
“也是......”
小小的身影緊牽着手,用稚氣的語氣互相勉勵,輕手輕腳地往遠處跑了。小鴉看着最後一個人回到屋裏,翻身下樹,辨認着他們出來的痕跡。
樹林裏幾乎沒有光亮,處處盤根錯節。小孩兒身形小,能夠在這裏鑽來鑽去,小鴉就過得很勉強了。從狹窄的縫隙中用力擠出,露水和苔藓在衣物上留下痕跡。她“啧”了一聲,臉上被肆意生長的樹枝挂出一條血跡。她随手抹去,從懷裏摸出布巾圍上。巨木籠蓋中,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小鴉甚至覺得聽不到自己的腳步和呼吸。但只停了一瞬,她便如常辨別着人行動過的痕跡,還不時停下來估摸時間。
約莫一刻鐘後,她終于聽到了聲音。
小鴉停下,遠處,交錯的樹幹之中,不屬于自然的光亮照亮了每一處漏網,跳動、明滅,在極致的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小鴉小心地靠近,不讓光亮投下影子,也不讓自己發出聲響,最終在距離光線來源附近的地方駐足。
焰火“噼啪”,在它的掩蓋下,周圍再無其他動靜。小鴉看了一眼——藥瓶被打翻在地,小孩兒臉上的傷口已不再滲血,沒有呼吸,已經死了;旁邊的火堆越燒越旺,只差一點就會燎到他破爛的身軀。但奇怪的是,小孩兒和火堆旁一絲雜草也無,像是被人特意打理過;而在它們身後,不遠的山體上,似乎有洞口的輪廓。
糟了!
小鴉還沒完全理清前因後果,身體已經先動了起來。她下意識地向前一步,但最後,還是轉過身去。
來時之路已被探清,此刻,她三兩下攀上樹幹,在密林之中快速穿梭,不到半刻便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她回憶着那些小孩兒回家的方向,從懷中取出火石院外的點燃雜草,又往院內的狗身上扔出石子,躲着月光往莊園的方向跑去。身後的犬吠越傳越遠,佃農們終于被驚醒,呼喚着鄰居一起救火。小孩兒們似乎被吓着了,哭聲此起彼伏,農田裏一片混亂。
......
一路上都有人在往起火的地方趕去,只怕消息一會兒就會傳到莊園。小鴉繞了一條人少的路回到客舍,她蹲守片刻,在侍從交接時趁機從窗戶鑽了進去。方一進入室內,被一股勁力帶得她在地上滾了一圈,熟悉的味道讓她握緊的手放松下來。那個人壓在她身上,在她耳邊低聲問:“是我。外邊怎麽了?怎麽慌慌張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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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鴉不自在地偏開頭,廣陵王已翻身坐了起來。她這才發現小鴉身上的衣服被刮破了不少,臉上也挂了彩。正欲仔細詢問,客舍偏院的大門卻被不太客氣地打開了。廣陵王神色一變,帶着小鴉跑回床榻。
“脫衣服,快!”
兩人四手以極快的速度把破爛的夜行服扒下,仔細塞進床榻的縫隙之中。幸好裏衣沒有刮破,身上也沒有流血。廣陵王捧着她的臉看了看,門外的聲音越來越近,她道了聲:“忍一忍啊小鴉。”
?
還沒等小鴉反應過來,面前人陡然靠近,臉上帶着一絲愧疚,雙手搭在她的頸後。
“——!”
那人手指用力,頸上的皮膚瞬間被劃破,血珠滲出,凝成一條線。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不僅不痛,還有點......癢?是那種......那種,酥酥麻麻的癢。身體的感官似乎也被擴大了,她聽到了過于嘈雜的呼吸和某種過快的節奏,胸前溫熱的觸感随着呼吸離開又貼近。她不得不往後挪了挪,又被那股力量帶了回來,猶嫌不足地在她裏衣露出來的鎖骨部分也留下印記。
“......郎君......娘子......”
管事的聲音越來越近,小鴉的神情卻又像在出神。廣陵王挑了挑眉,滿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小、鴉!”
廣陵王咬牙低聲喚道,小鴉慌張又顫抖地“啊”了幾聲,偏頭去聽門外的聲音,突然,福臨心至,帶着廣陵王的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啪——!”
......
......
......
“傻不傻啊?”廣陵王拿着藥膏,用指腹輕輕抹過腫脹之處,滿是無奈,“不用那麽重吧?”
“嘿嘿,”小鴉撓着另一邊臉,無辜道,“來不及了嘛。那種情況下還不點燈,太容易被懷疑了。”
那夜,在響亮的耳光聲後,室內室外都陷入了沉默。廣陵王的手還隐隐作痛,有那麽片刻驚詫,但她來不及詢問緣由,一腳把面前的人踹了下去。
“還不滾去開門!”
人砸在地上的聲音同樣響亮,小鴉倒吸了一口涼氣,扶着腰,系着衣帶,外袍随便一攏,一瘸一拐地給拉開一條縫隙。
門外,等着的人眼觀鼻、鼻觀心,極有默契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小鴉讪笑:“哈、哈哈,管事......有事嗎?”
管事那表情稱得上精彩,一臉不忍直視。他努力抑制了瞬息,這才說道:“這個......郎君和......嗯,現在方便嗎?”
“啊,現在啊......”
見男人一臉尴尬地抓着外袍,脖子上的紅痕都還沒消下去,管事硬着頭皮道:“那、那明早,明早!明早請一定來前廳一敘。把......把夫人也帶上!”
第二天一早,管事只說昨夜公子到訪,願意載他們多走一分水路但是貨要到得慢些,之後便送瘟神一般把他們送走了。
想到那天的場景,兩人相視,不由得又笑出聲來。
“你當時怎麽了?”廣陵王揶揄道,“不會是想到什麽不該想的了吧?”
“就是想到了啊,”小鴉捂着那半邊臉,“你離我那麽近,想到什麽也很正常嘛。”
以往提到這些事,女孩子們雖然也聽、也看,但都是捂着耳朵、蒙着眼睛的。她不和女孩子們開這種玩笑,但,她和小鴉太熟了。
這種“熟稔”不是因為共同度過的歲月而形成的。雖然她們認識的時間不短,但小鴉是繡衣樓和王府裏最先開始敢跟她開玩笑的人......準确來說,小鴉本人大概不清楚什麽是“玩笑”,她只是想問就問、想說就說。與朋友而言,這是一種過于親密的聯系;但小鴉仿佛天生便有這樣的本領,一朵花、一次邀約,明明也沒多做什麽,卻從不會讓人感到負擔,讓人漸漸敞開心扉。
如今王府和繡衣樓的女官敢同廣陵王這樣說鬧,小鴉可是功不可沒。相對應的,廣陵王數落起她來,有時候也會忘了分寸。
但是這有什麽的?
廣陵王古怪地看着她:“少看點那些書,下次再被發現,我可不幫你圓場了。”
“啊?那樓主你不想知道你的位置啦?”
廣陵王一記眼刀,小鴉便識趣地閉嘴。大抵是覺得無聊,坐了一會兒,她便又倒下、靠在窗邊,百無聊賴。身邊,廣陵王的呼吸平穩,在閉目養神,小鴉便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怎麽出來了?”
車夫開口,小鴉忙打了個手勢,自己下車去後邊找了匹馬,不緊不慢地跟在馬車後邊。
手指拂過着脖子上結痂的地方,小鴉垂着頭,耳根泛紅。
——
半月後,汝南。
袁基早就帶人等在城門外,待馬車停穩,跟随之人同袁基一齊行禮。
“殿下。”
廣陵王點點頭:“不過是尋常應酬,長公子不必如此。”
“事雖尋常,但禮有常制,”袁基淡淡笑道,“殿下,請。”
“那便叨擾了。”
廣陵王道,說着,從馬車上下來。袁府侍從随即牽着兩匹馬上前,袁基道:“舟車勞頓,車裏畢竟狹窄。殿下不妨同袁基一同騎馬,也可看看汝南風光。”
小鴉上前,袁基往後看了看,侍從便把兩匹馬的缰繩都交給她。廣陵王朝小鴉颔首,小鴉分出其中一邊匹,待廣陵王上馬後,自己翻上另一匹,稍落幾步跟在他們身後。
汝南畢竟是貫通南北的水陸碼頭,自漢始得郡治,繁衍至今。袁氏樹根此地已逾百年,雖然袁家的幾位公子在外風評不一,但袁氏對汝南的确頗為上心。目之所及,百姓衣着幹淨、完整,商販往來不見倦色,孩童嬉笑穿街而過,被巡守視頻提醒注意車馬。
廣陵王和袁基在前,說着一路上的見聞。餘光裏,小鴉不住回頭,東張西望的。
那天的對話後,小鴉幾乎都在外騎馬,只有傳信、睡覺的時候會進來,不知道是悶壞了還是又在想什麽。
袁氏的宅邸就在城中,随從們在袁氏主管的帶領下先行收拾撒掃,廣陵王把要去幫忙的小鴉叫過來。
“去玩兒吧,”廣陵王叮囑,“晚上記得回來,帶好符傳,走正門。”
“诶?不用跟你赴宴嗎?”小鴉問,“雲雀特地囑咐我的。”
“今天第一天,大概要談很久,”廣陵王道,“之前答應你,等到了汝南想去哪兒都行,這就去吧。”
小鴉歡呼一聲,随即拉着廣陵王的手,認真又急迫地快速說着:“那你要小心哦!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什麽問題解決不了的等我回來!如果有好吃的給我留一點,還有還有......”
“好,好,”廣陵王哭笑不得,略略推了她一把,“去吧。”
小鴉點頭:“嗯!”
玄色身影在衆人注視下風風火火地出了門,她在門口雙手搭橋看了一陣,往人多的方向去了。
糖葫蘆、糖人、果子、糕點、牛乳......汝南城比廣陵大了不少,除了外邦的新鮮玩意兒,就連吃食也要豐富一些。她每樣都要了一點,站在攤位前仔細品嘗,覺得好吃便再打包一份,就這樣,從街頭走到街尾,整整提了一手的東西,小販們當她是要買東西送人,連包也包得格外好看些。
“謝謝謝謝,”小鴉接過,順口問道,“大叔,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我看看啊。”
小販擡頭,白雲飄過,正好遮住了太陽,人來人往,影子駁雜,難以辨認。
“喲,看不清了,”小販收回視線,又指了某個方向,“小姑娘,你去那家酒樓問問吧。他家達官貴人多,有那個什麽計時的儀器。”
“好,謝謝。”
小鴉應到,數好銅板放下。她朝着攤販所說的方向走去,果然看見了一座高樓。臨近晌午,吃飯的人越來越多,幾個夥計在門外忙活着,招呼各位停馬。
“小哥,勞煩問一下,”小鴉揮了揮手,“現在什麽時辰啦?”
最外邊的夥計看了她一眼,沒搭理她。小鴉也不惱,拎着一打吃食一個一個問。她那模樣顯然不是來吃飯的,看起來也吃不起,問來問去也沒有人理他。最開始的那個夥計大概嫌煩,撸起袖子就要來趕人,另一個大堂的夥計剛剛送人出來,見狀連忙要攔。
“诶!客人剛走呢,看着不好,”他勸說着,抽出身來道,“午時二刻。你也真是,下次要問也要等未時忙過了再說。走走走!別在這兒站着。”
小鴉道了聲謝,不慌不忙地溜達着離開。
走出這條街,她突然調轉了一個方向,神色驟然收斂,徑直往那條巷道走去。市井的喧鬧逐漸被隔絕在厚厚的院牆外,沿途攤販越來越少,白天也大門緊閉,連玩耍的孩童也沒幾個。道路雖然整潔,但房屋越大矮小、破舊,或許是剛下過雨,檐下還有積水。又拐了幾個彎之後,小鴉止住腳步——是一家食肆。
一般食肆都會挂個長帆或者招牌,以方便客人記憶;但這家店像是生怕被人提起一般,一絲裝潢也無,只有黑白二色。若不是店外放着蒸爐,任誰也不清楚這是做什麽的。
老板娘在店外打理蔬菜,聽到聲音,頭也不擡地問道:“客人想吃點什麽?”
小鴉在靠裏的中間位置坐下,放下包裹。
“我第一次來汝南,不清楚這邊的習慣。有什麽推薦的嗎?”
“這可不好說,”老板娘道,“千人千面,每個人都不一樣。”
“是嗎?”小鴉給自己倒了杯茶,“那就要最守成的吧?”
老板娘的動作只頓了一頓,接着問:“那客人您的慣常是什麽?”
“唔,”小鴉想了想,“來點藿食吧。”
老板娘擡起頭:“那可是粗劣的食物,客人,這裏是汝南,哪裏有這樣的食材呢?”
小鴉笑了笑:“我以天尺度之,唯缺一弓而已。”
說着,未等對方說話,她從懷裏拿出一封血跡斑駁的手書。
“我自宋來,義者聞見共舉之。”
女人愣了愣,即刻整斂衣冠,躬身俯首。
“鴉钜子。”
小鴉微微調整,端坐,同對面的人行了同樣的禮。
——
“這麽說來,那位莊園管事,竟然私藏鐵器?”
說是集會,但廣陵王此次前來不為公務,并不用太大排場。兩人只在書房裏擺了茶爐,品茗閑話。
“對,藏了不少,”廣陵王放下茶盞,“我的人又去查過,約莫是哪次地動時山裏發生了什麽變故,他們找到了那個山洞。正好,東海郡那邊的征人早就不管這邊了,所以他們靠正規撥款和私下貿易,攢了幾個山洞的鐵器。”
從莊園出來後,繡衣樓的密探沿着小鴉給的路線再去探查過幾次。那條路大概是小孩子們無意找到的,另有一條路線連通了莊園的側門,不過只砍掉了一些樹枝,從外看去并無異常,但樹林內部是可容兩人通過的通道,地上一絲雜草也無。
“竟是如此,”袁基垂眸,始終帶着淡淡的笑意,“只不知,這是特例,還是凡況。”
廣陵王笑笑,望向窗外。秋收方過,北方到底冷些。她依稀記得,往年十月中旬洛陽的樹木才開始飄葉,如今不過幾年光景,堪堪九月,竟然也有枯葉了。
一葉便可知春秋寒暖,又如何障目?
廣陵王換了個話題:“那麽依長公子之見,該如何避免這樣的事情?”
“說‘避免’,未免貪求,”袁基眼中不見變化,道,“成規并非完計,但既是成規,何不繼續遵守?”
廣陵王收回視線,看向袁基:“頑疾無醫,難道眼看着他并入膏肓嗎?”
袁基緩慢擡起眼眸,笑意不減:“向死而生,何嘗不是一線生機?殿下,你我并非執掌之人。”
稅制田賦,向來由國而定。哪怕眼下群雄割據,但“無義戰”的陰影還長存于史書之中,誰也不想第一個掀了棋盤。
一旦亮相,無論是誰,都會成為衆矢之的,其餘人只需安居幕後縱線,演罷離場,便可功成身退。任何一個走到臺前的人,不到最後一刻,是救世主還是劊子手,連他自己也無法确認。事若成,那便是千秋偉業;不成,人人得而唾之。
“規矩是人定的,”廣陵王道,“我非執掌,但有些人的性命,确實在你我的一念之間。”
袁基無奈,沒料到廣陵王今日竟是有些固執,但仍禮貌地點點頭:“殿下所言甚是。”
“看來你是真不準備主動開口了,”廣陵王手肘倚上桌案,稍往前傾,“太仆,給點意見?”
“殿下說笑了,”袁基不為所動,“在下不過一介書生,如何會做鹽鐵之論?”
廣陵王反問:“桓大夫所言‘商者貴德賤利、重義輕財’皆以儒斥之,太仆如何不識得?”
“此乃董君之言,非儒者之言,”袁基答,“孟子曰‘省刑罰、薄賦斂’,今時今日,何處不同?”
廣陵王笑了一聲:“長公子,說這個就沒意思了。當今天下之地,幾分歸門閥,又有幾分歸布衣?輕徭薄賦?省免刑罰?”
袁基不答,又布了一盞茶,推到廣陵王手邊:“萬般是非,皆出自人口。殿下,聽不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