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傷口

傷口

這一周是陰天,頭頂總是飄蕩着一層厚厚的烏雲,如同變質的冷凍奶油。下一節是體育課,老師總要讓他們計時跑,班裏的同學們都怨聲載道:“怎麽還不下雨呢?真倒黴!”

山口忠換好運動服的時候已經快要遲到了,他整理好校服火急火燎地從教室裏沖出去,下樓梯時一個沒注意,一腳踏空。

“啊——”這下肯定要摔個鼻青臉腫了。正當他緊閉雙眼等待命運到來時,月島螢站在樓梯口,伸出手穩穩地接住了他。

山口忠的腦袋順着下跌的力道向前傾,磕在了月島螢的下巴上,他頓時疼得龇牙咧嘴的。

“阿月......”山口忠擡起頭,即使冷靜如月島螢,此時也禁不住捂着下巴,淡色的眼睛因為過分疼痛擠出兩條扭曲的細縫。

月島螢将他推開,閃身要走,誰知山口忠慌不擇路,身體晃動了一下又和他撞在了一塊。

“對不起阿月,你沒有傷到哪裏吧?”山口忠拽了拽月島螢的衣袖,稍一用力,在月島螢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拉住了他的手,陰冷灰暗的天氣,月島螢的皮膚也是冰冰涼涼的。

山口忠欲言又止,不自覺地捏了幾下月島螢的手心,對方一臉迷惑地看過來,焦躁的火焰燒到了耳根。山口忠仿佛正在面對一個陌生人一樣,目光躲閃不知所措,他低聲嗫嚅:“我......我想說......”

“放手!”正一籌莫展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月島螢掙了掙,企圖甩開他的手,竟然沒能成功。

他的視線逐漸從地板轉移到了月島螢的臉上,那兒簡直像個調色盤,算不上豐潤的雙唇蒼白、斑駁,唇角的位置已經結了大塊的血痂,側臉的皮膚散布着明顯的青黑痕跡,其中還有隐隐約約的劃痕,下巴就不用說了,泛紅的一片。山口忠的目光追逐着扭頭躲閃的月島螢,架着眼鏡的鼻梁上居然還有一道窄窄的暗紅色小口。

剎那間,原本就沒有組織好的語言起起伏伏混亂不堪:“怎麽回事啊?阿月,你這裏怎麽都青了?還有......”

“不要多管閑事!松手!”月島螢終于擺脫了他,不疾不徐地離開,他确信山口忠絕對不會追上來,這個小屁孩自打初遇的那天起就很聽自己的話不是嗎?而且他這麽笨,估計還沒有搞清楚狀況吧?

山口忠果然如同被釘在了原地似的,喪氣木然的樣子像極了受了傷飛不起來的小鳥。

月島螢沒有走遠,他站在高層的臺階上往下看,山口忠還呆頭呆腦、一臉委屈地站在那兒呢!直到上課的鈴聲回蕩在樓道裏,那顆綠色的腦袋才旋風一樣迅疾而去無影無蹤。

他摘下老土厚重的眼鏡——這是古川宏不知從哪裏撿來的二手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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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的傷還是太顯眼了嗎?明明今早在鏡子裏都不太看得出來。最近的天氣本就談不上好,今天臨出門時時間尚早,那套小房子裏即使開了燈也是昏暗一片,再加上他的視力問題......他抹去鏡片上的指紋,複又将眼鏡戴上了。月島螢倒是測過自己的度數,只是換一副合适的鏡片的費用卻是他無力承擔的。

之前隔三差五的清晨來信現在已經減少到了一周一封,原來山口總是絮絮叨叨的,字裏行間全是生活瑣碎,如今卻變得惜字如金,仿佛絞盡腦汁才拼湊得出寥寥數語,也許在不久之後,山口忠就會和那些無聊的文字一起從他的生命裏徹底消失了。

只是想要關心一下他,卻被莫名其妙地兇了一頓,山口忠一定會對他更失望吧?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嗎?

......

為什麽生活總是不盡人意呢?當山口忠滿腦子想着要見到月島螢的時候,教室中、樓道裏、學校大門口還有公園裏空蕩的長椅上,所有他們曾經呆過的角落都找不到月島螢的身影,可是當他的頭腦中只有漿糊一團,說話沒邏輯、不知所雲的時候,月島螢就會從某個時空密道裏走出來,奇跡般地出現在他面前。

“山口同學今天表現得非常好啊!欸!欸?山口同學——”體育老師按停了計時器,朝山口忠招手讓他過來登記一下成績,可山口忠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苦惱地繞着操場跑了一圈又一圈。

先前月島螢後頸上的傷口劃過他的腦海,聯想到方才的種種,山口忠的腳步漸漸停下。其他同學已經氣喘籲籲,哀聲連片了,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累。

他想,阿月身上的傷怎麽越來越多了呢?

信件照舊是每隔七天就寄出去一封,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全都被月島螢扔進了垃圾桶裏。怪異的是,明知會引起他的反感,山口忠還是沒有辦法放棄,減少頻率已經是他能夠做出的最大的“讓步”了!一種很奇妙的感情在山口忠這個單薄少年的身體裏悄然滋生。

看見月島螢漠然、冰冷的表情,就像是嘗到了一壇越熬越苦的麥芽糖,他挖空心思地把自己那些啰嗦啰嗦的廢話濃縮得簡單明了,期待回信的心情變成了一條在他心裏上蹿下跳的小狗,過往的一切如同夢境雲煙,即使抓不住,也始終牽絆着、指引着山口忠,讓他牽腸挂肚地将家裏醫藥箱中的傷藥都搜刮幹淨,連同信封,一股腦兒地塞進月島螢的課桌裏。

那天放學後,山口忠等在學校大門口,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路邊的小石子。

他已經等了二十分鐘了,承諾要來接他的父母卻遲遲看不到人影,從小學二年級開始獨自上下學以來,他們接送的次數屈指可數,山口忠都快忘記他們上次一起出現是什麽時候了。

學校裏除了社團外已經不剩多少人了。山口忠給父母各打了一個電話,無人接聽,他只好發信息過去,告訴媽媽自己會在門口繼續等。

百無聊賴之時,之前見過的火龍果頭高中生從一輛轟鳴的摩托車上跳下來,駕駛員也穿着同樣的高中制服,兩個人旁若無人地大聲交談,聽見他們髒話連篇的男男女女都變了臉色,急忙避開。

山口忠也不例外,他縮在花壇邊上,盡量削弱自己的存在感,眼睛卻不自覺地往那邊瞟。月島螢很快出來,被那兩個高中生叫住了,聽不清在說些什麽。他們是阿月的朋友嗎?

正疑惑,口袋裏的手機開始震動,不遠處傳來汽車的鳴笛聲,山口忠接起電話,是媽媽讓他趕緊上車,他很快确認了汽車牌號,副駕上的爸爸向他揮手示意。

山口忠注意到,月島螢已經發現了他,只是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硬着頭皮跑過去,經過月島螢身邊時,火龍果頭擡起胳膊,手掌在月島螢臉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幾下,滿眼的戲谑和挑釁,月島螢左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小臂,讓他動彈不得。

山口忠被這一幕震驚,差點兒停下來,這時候月島螢側過臉,傷痕并不比前些天淡多少,眼神森冷如堅冰,叫人不寒而栗。山口忠的心涼了半截兒,月島螢雖然總是一副冷淡的模樣,但是從來沒有對他露出過如此飽含惡意的神情。

忽然之間,他看見了對方手指上的綠色小鳥......

山口忠恍恍惚惚地上了車,父母滿臉愧疚向他道歉,語焉不詳地解釋遲到的原因,他敷衍應答,最後竟然“嘿嘿”地笑了出來。

父母不解地對視一眼,問他:“今天發生了什麽開心的事嗎?”

“沒什麽沒什麽!”山口忠嘴邊還噙着笑,轉身趴在靠背上,月島螢的身影變成了一個小點直到完全消失不見。

那一定是他給的創可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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