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完整的他
完整的他
月島螢平常是沒有興趣理會古川悠一和那些與他一路貨色的朋友的,自從這些人渣得知古川家“收養”了一個男孩,古川悠一撿了個便宜弟弟,他們就像街邊巷口随處可見的詐騙廣告一樣賴上了月島螢,甩也甩不掉,他幾乎快要習慣了。可是現在,山口忠正在一邊看着呢,為了不在他面前露出不堪的一面,在學校這個方寸之地,月島螢已經竭盡所能地避開他了,但是為什麽巧合偏偏在這種時候發生呢?
他的內心無法再如往常一般平靜無波,那一刻,心底裏的憤怒和不甘都投射在他的瞳孔裏。山口忠飛奔過他身後時,腳步竟然近乎停滞,可以确信的是,他醜惡的、憎惡的眼神都被山口忠瞪大的雙眼捕捉到了。
山口忠打開了一輛汽車車門,鑽進了後座,正副駕駛上是一對笑容溫柔親切的夫妻,月島螢記性很好,即便只有一面之緣,他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們是山口忠的父母。山口忠的腦袋擠在駕駛位中間,看上去幸福美滿的一家人在散落着夕陽的擋風玻璃後,燦爛得如同一張咫尺天涯的電影膠卷,山口忠聽父母對他說了幾句話,接着溫吞地點點頭,坐了回去,他們很快駛離了校門口。
月島螢看得有些出神,以至于方才因為他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的古川悠一叫罵了半天都無人回應。
“喂!我跟你說話你聾了嗎?”古川悠一嚷道,摩托車上的不良少年打趣:“得了吧!人家好學生懶得搭理你呢!哈哈哈!”
古川悠一被嘲諷後大為惱火,擋在月島螢面前,月島螢毫不收斂地挑了挑眉,用無比厭惡的表情說道:“今天又用你的廢物腦子想出來什麽無聊至極的游戲了?”
“哈哈哈,廢物腦子是說你吧?悠一?”摩托車的發動機震天響,配合着古川悠一磨牙的可笑聲音。
月島螢冷聲道:“我是在說,你們這群混蛋人渣,腦子都是排洩物做成的嗎?”
緊接着,身前小醜般的兩個人齊聲爆發道:“你找死?!”
“我告訴你!我可不像老東西那麽好對付!”胡川悠一冷笑着警告道。
月島螢扭頭便走,仿佛再看他們一眼就會遭到嚴重的視覺污染。他當然清楚,古川悠一口中所謂的“不好對付”,不過是在明白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之後糾集一夥人渣以多欺少罷了。
他平靜道:“還是那句話,要丢人別在這兒,不要臉也得有個底線。”
那兩人目露兇光,如同兩條尖牙上挂滿惡臭涎水的鬣狗,尾随在獵物身後,低吼着,準備伺機撲上去咬斷他的喉嚨……
……
即使已經到了國中的最後一學期、升學的關鍵時刻,爸爸媽媽也沒有待在家裏多陪伴山口忠哪怕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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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忠在麥當勞心不在焉地吃着漢堡和番茄醬配薯條。他想大人是不是都像他的爸爸媽媽那麽笨?自以為把負面情緒掩飾得很好,可是他們趁自己不在吵完架之後,連空氣中都能感受到濃烈的怨怼。
在猛地灌下一大口可樂之後,門口傳來惱人的發動機轟鳴聲,他朝噪音的源頭看過去,一群着裝怪異的高中生哄笑着走進來,迅速占領了餐廳中央聯排的座位,其他客人都自覺換到別的位置去了。
山口忠立刻注意到那個發色及其耀眼的男生,他直勾勾地盯了那夥人好一會兒,确認月島螢不在其中後才挪開眼,悄無聲息地把餐盤挪到了距離他們更近的位置,期盼着他們會聊到有關月島螢的話題。
然而這種行為屬實沒有必要,因為不良少年們說話的音量遠超廟會上叫賣的商販。
在聽了一連串的戀愛、打架鬥毆、流行音樂、游戲以及少兒不宜的話題,被接連不斷的吵嚷聲逼得神經衰弱後,山口忠終于聽到了月島螢的名字。
“你們知道嗎?上回悠一被他那個弟弟甩臉子了哈哈哈!那天你們好多人都沒來吧?”
山口忠偷偷看了那個人一眼,瘦小,校服裏穿了一件紮染的內襯,看上去特別張揚,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诶——真的嗎?悠一不是說他那個弟弟最聽他的話?”一個女生裝作驚訝的樣子捂住嘴。
被稱為“悠一”的火龍果頭氣憤地将手機摔在桌面上,怒道:“誰知道月島螢那小子發什麽瘋?!平常我動手他只有躲的份!”
衆人被他這一摔驚得禁聲了幾秒,随即不正經地嘻嘻哈哈起來,勸道:“行啦!你也別生氣,跟那種神經病計較什麽?”
悠一咬緊了牙,接着緊繃的五官戲劇性地放松下來,他嘴角抽動,“切”了一聲,罵道:“也是!那個垃圾玩意再狂妄還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兒?要是知道他這兒——”
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腦袋,繼續道:“要是早知道他腦子有問題,老東西怎麽會收養這種白眼狼?悶頭悶腦地半天蹦不出個屁,果然,沒爹沒媽的人很難保持精神正常對吧?”
有人陪着笑接話:“那是,孤兒不就是他那個德行?你們是沒看到那天他跟條瘋狗似的見人就咬……”
那群人被同伴扮醜模仿月島螢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
忽然,身後座位的椅子“砰”地倒在了地上,山口忠陰沉着臉朝他們走過去,一步一步,即使把地板踩碎了也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這群敗類竟然在他面前侮辱月島螢?
“诶?這又是?”
悠一擋開身邊人的手肘,吊兒郎當地站起來,問:“小朋友,有什麽事兒?”
山口忠的眼睛仿佛要燒着了,他沖那群不良少年大吼:“我看你們才是混蛋!精神病!你們憑什麽這麽罵月島螢?!”
那夥人不怒反笑,一個染着彩虹頭化濃妝的女生轉過頭,問他:“弟弟,你是月島螢的朋友嗎?乖孩子可不能和那種壞人交朋友哦!”
山口忠一字一頓:“閉!嘴!醜!八!怪!”
彩虹頭顯然沒有料想到山口忠會是這樣的反應,氣急之下巴掌扇到了他的臉上。
山口忠的皮膚上立刻浮現一個淡紅的巴掌印,他極為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臉正在發燙,連帶着他的眼角溫度都漸漸升高了。
“喂喂!朱莉!你把人小孩都弄哭了!母老虎!”
朱莉用力掐着山口忠的臉,陰陽怪氣道:“老師沒有教你什麽叫禮貌嗎?死小鬼?”
山口忠奮力反擊,雖然他的個子已經不算矮了,但是雙拳難敵那麽多雙手,他很快被不良少年們掀翻在地,周圍的客人都遠遠觀望,店員已經跑進了工作間報警,剩下的工作人員大聲呵斥,要求他們趕緊離開。
他們對周遭一片雜亂置若罔聞,悠一抓住他的領口,呼吸噴在他臉上,山口忠的胃裏馬上泛起一陣惡心。
“小垃圾,老子扔你出去怎麽樣?”他将山口忠拖行到門口,山口忠完全掙脫不開,大力掙動之下漲紅了臉。
他被狠狠摔在麥當勞門口,街邊人來人往,悠一視若無睹,擡腳就踹。
千鈞一發之時,月島螢突然出現在他身前,猛地一擡腿,悠一的後背徑直撞開了玻璃門,直接倒了進去。
“阿月!”山口忠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餐廳裏悠一的同夥已經叫罵着朝月島螢沖了過來。
“山口,你趕緊躲遠點報警,別過來礙事!”
月島螢把他擋在身後,催促他趕緊離開,山口忠看見月島螢和一堆人纏鬥在一起,恐懼才後知後覺地從身體裏漫上來,他手心發冷,顫抖着後退,拿出了手機。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大喊:“有刀!他們有刀!”
山口忠號碼還沒有播出去,被這一句突如其來的驚叫吓得握不住手機。混亂之中,一道銀白的冷光閃過一次又一次,他始終追不上它的影子,最後,那道銀光卻無比明晰地消失在月島螢的手中。
暗紅色的小蟲從月島螢的指縫間爬出來,細菌般不斷滋生,很快遍布他的手背。
這一幕如同噩夢般的景象凍結了山口忠的□□,他似乎能聽見血液滴在地板上的聲音,看見液體濺起的細小灰塵,醜陋的紅蟲蠶食着大地,伸出沾滿黏液、令人作嘔的觸手,要将他整個人生吞活剝。
他閉着眼,無法克制那股揮之不去的眩暈感,耳邊盡是死寂可怖的風聲。
“阿月、阿月!”山口忠睜開眼,呢喃着,跌跌撞撞地朝月島螢跑過去。
“警察來了!警察來了——”
警笛聲由遠及近、響徹雲霄,數個警察抄着警棍趕過來,高聲命令鬥毆者趕緊散開。
不良少年們沒有絲毫的緊張感,耀武揚威地大笑着奔向摩托車,在被逮捕之前邊揮手邊加速逃走了。
周遭議論聲不絕于耳,警察抓不住傷人者,只能走過來對山口忠進行問話,山口忠持續耳鳴,所有的聲音都被他摒除在外。
“讓開!快讓開!”月島螢握緊了拳頭,用力推開擋在身前的警察和圍觀者,三兩步沖到山口忠身邊,抓住他的肩膀晃了晃,湊近了問:“還好嗎?山口?能聽見我說話嗎?”
他一連問了好幾次,山口忠才大夢初醒般抖動了一下,視線逐漸對焦,月島螢傷痕累累的臉變得清晰起來,很快又再度模糊。
山口忠緊緊地抱住了他,就這樣旁若無人地大哭起來:“阿月!都怪我——”
月島螢的右手還在往下滴血,他只好用左手輕拍山口忠的後背,安撫道:“好了,我沒什麽事,你要是真的擔心我就趕緊放開。”
“山口,你擡頭看看,多少人在看你?”
山口忠這才小心地把眼睛露出來,周圍黑壓壓的一片,有的人甚至還在錄像。
月島螢擋住他的臉,對警察說:“我們都受傷了?能不能去醫院?”
警察已經通過店員之口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主要肇事者是一群不良少年,況且這兩個國中生還受傷了需要治療。
一個看上去資歷較高的警察擺擺手道:“我們先送你們去醫院。”
……
在整個檢查過程中山口忠一直非常不安分,不是他不懂禮貌,只是他的心已經飛到月島螢身邊去了,一确認自己并無大礙,他就立刻跑去找月島螢。
月島螢的手剛剛才包紮好,護士給他臉上的傷口上了藥,擔憂道:“我看你的臉上不全是新傷啊?”
“之前和同學鬧過矛盾。”月島螢随便撒了個謊,國中生之間産生口角進而打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而且那些舊傷也算不上嚴重,護士像是沒有懷疑,留他單獨休息。
山口忠一見到他眼淚就止不住地淌。
月島螢臉上都是藥水,又紅又紫的,他不明白山口忠看到他這麽滑稽的樣子怎麽還哭的出來,頓時心煩意亂的:“你都多大了?還哭?”
山口忠抽噎着問:“阿月,你、你被收養了,怎麽都不、不告訴我?你是不是過得、很、不好?”
月島螢戴上眼鏡,擡起的手遲遲沒有放下來:“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個人渣說,你是他弟弟。”
山口忠提到“人渣”這個詞,牙齒咬得“咯吱”響,月島螢居然禁不住覺得他有點可愛。
他訝異片刻,語氣不自覺地變得柔和不少:“不是,他不是我哥哥,那裏也不是我的家,山口,你記住,下次見到他要離他遠一點。”
山口忠哭着撲過來:“那阿月你以後有什麽事一定要告訴我……你發誓!”
月島螢嘆了一口氣,無奈道:“好,我發誓,如果我騙了山口忠,我的餘生都會在痛苦中度過。”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阿月。”他擡起頭,鼻涕都流出來了,淚眼汪汪地向月島螢道歉:“對不起……都是我、我太沖動了,我根本打不過、他們,還逞強、沖上去,害得、害得你……”
月島螢聽不下去,打斷道:“山口,別再啰哩啰嗦了行不行?”
山口忠還要說些什麽,月島螢把手伸進口袋裏,拿出來一封皺巴巴的信,單手打開,山口忠的眼神飄到那上面,立刻便認出來,那是今天早上他送給月島螢的信,那上面有一道困擾了他一天的幾何數學題。
“你、你拿這個,幹什麽?”
月島螢指着紙上的幾何圖形,說道:“不是你說不會,讓我教教你嗎?”
他直接切入正題,耐心地給山口忠講解了将近十分鐘。
“聽明白了嗎?山口?”
山口忠臉上還挂着鼻涕泡,猶豫了一下,緩慢地搖了搖頭,原本就因為缺氧而發紅的臉現在更是紅得快要滴血。
月島螢把信紙卷起來,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罵道:“笨蛋!這都不會!”
山口忠條件反射地躲開,倉促之間沒有坐穩,一屁股擠在了月島螢的傷手上,月島螢吃痛,悶哼一聲摁住了額頭。
“啊!阿月!對不起,你沒事兒吧?”
眼看着山口忠的眼淚又要落下來,月島螢把信紙放在他的手上,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山口,你不好好學習,怎麽和我上同一個高中?”
山口忠恍然大悟:快要畢業了,他得和月島螢考上同一個學校才行!
他吸吸鼻子回答:“阿月!我一定會努力學習的……那、那我以後還能不能繼續向你請教作業呀?”
月島螢扭過頭,一聲不吭。
山口忠露出笑眼,小心地捧着月島螢的手,在纏着繃帶的手背上親了一下,興奮道:“阿月!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月島螢呼吸一滞,心髒在那一秒鐘跳得前所未有的高,又沉沉地砸了下去,連靈魂都随之震顫了一下,手背上的溫度仿佛彙聚成了一個光點,源源不斷地散發着熱流。
他再次看向山口忠,那個與他記憶中相差無幾的少年兀自滔滔不絕:“我知道了!以後我每次給你寫信都附帶一道題,這樣你就會回複我了……阿月你要是有手機就好了,我好想要你的號碼呀……”
許久以後,山口忠才回過頭來,目光如同明亮瑩澈的鏡子,完完整整地映照着他,問:“阿月,我們高中、大學、未來的每一天都在一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