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歸屬者
歸屬者
月島螢在學校門口站了許久,一陣風吹過來,濕潤的空氣附着在他的臉上,像一層綿軟的薄膜,仔細一嗅,可以隐約聞到植物的味道。
櫻花樹的枝桠輕輕晃動,花朵發出細微聲響,月島螢擡頭,幾片花瓣飄在發絲上,又從眼鏡上滑落,他的目光跟随着鏡片外大片紛飛的粉白色,逐漸落到地上。
花瓣輕觸地面,他很快擡起頭朝一邊看去。
山口忠正慌慌張張地把什麽東西塞進他的包裏,奈何拉鏈怎麽都拉不開。
被阿月發現了怎麽辦啊?以前他連畢業照也不願意拍呢!
他擡眼去看月島螢,猝不及防四目相對,又緊張地把雙手擋在身後。
“阿、阿月!你怎麽還沒有進去呢?!”
“有點事情要處理就來晚了,倒是你,不是說你父母要和你一起來參加入學式的嗎?”月島螢裝作什麽都沒有看到,朝前走了幾步,和他隔開一段距離,問道。
山口忠僵硬地笑出聲來,嘴唇像是被鐵錘敲釘子釘出的弧度:“哈哈……剛才我爸媽說他們臨時有事兒來不了了。”
月島螢不置可否,只是推了推眼鏡,眼神還是停留在山口忠臉上,山口忠捉摸不透他的态度,解釋道:“他們竟然不來,那應該是有急事吧?”
月島螢頓了頓,接着面不改色道:“不來算了,快進去吧,再不進去要遲到了。”接着走進了校門。
山口忠趕緊趁月島螢沒有回頭,扯開拉鏈把拍立得丢進包裏,大步奔跑趕上去,跟在月島螢身邊。
這是高一開學的第一天。
“好開心啊阿月!我們竟然已經是高中生了!而且還在同一個班!”山口忠眼睛發光,像兩只四處掃射的手電筒。
月島螢沉聲應了幾句,心裏卻是在問:是誰剛才還在強顏歡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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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
“嗯?”月島螢正等待他繼續說下去,山口忠卻就這麽戛然而止了。
他聽到“吃吃”的笑聲,終于忍不住扭頭問:“你笑什麽?”
山口忠的笑臉乍然闖進眼中,月島螢一愣,原來這個幼稚鬼已經長得這麽高了嗎?以往除非俯視,不然的話他首先看見的一定是山口忠的發頂和他薄薄的眼皮。
“阿月!你戴新眼鏡好帥啊!”
月島螢神态自若,手指卻已經下意識地觸到了鏡框,他撇過頭,說道:“吵死了,不要說話。”
山口忠笑嘻嘻地湊過去看他的臉,月島螢壓根兒沒辦法躲開:“真的很帥嘛!這是你打工攢錢買的吧?阿月!你真厲害!又要學習又要打工的……”
等到月島螢越走越快,山口忠小跑着追上,抱歉道:“不好意思啦啊月,我不是嘲笑你啦!”
“知道了!”月島螢還是一副臭臉。
山口忠勾了勾嘴角,自信地想:阿月才不會生我的氣呢!他只是不習慣誇獎而已,我以後經常誇他就好了!
他瞄了月島螢一次又一次,這個少年離完全成熟仿佛只有一步之遙了,他高大、挺拔,骨骼雖然不如成年男人那麽寬厚,但是已經具有十足的力量感,純黑色标準版型的統一制服無法掩蓋他修長的身形,喉結突出如同白皙皮膚上隆起一個小山丘,只有臉龐還保有一點從前稚嫩的樣子,鼻梁上換了一副全新的眼鏡,是不同于國中時期的時髦款式……哦哦!就連他的聲音也好聽得不得了,非要說的話,大概就像水珠從葉片上滑落泉水中,那麽明亮而純淨……山口忠停頓片刻,把眼神收回來,轉而又有些莫名地苦惱。
高中一定會有很多女同學喜歡月島螢吧?
山口忠摸了摸挂在肩上的包,月島螢觸摸花瓣的那一瞬間就藏在其中,他的臉開始發燙。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月島螢只出現在他的鏡頭裏。
“山口。”
月島螢突然開口,山口忠為自己瘋狂的想法吃了一驚,忙道:“啊?怎麽了阿月?”
好在月島螢沒有看他慌亂的表情,問道:“真的……好看嗎?”
山口忠還沒有從那種羞恥感中掙脫出來,垂着頭,低聲道:“嗯。”
陌生的校園,通往禮堂的路上吹來溫柔的風。
……
因為在同一個班級,每天一起搭電車回家成為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由于山口忠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很難關上,他們沒能搶到座位,兩個人抓着扶手,随着人群一起晃動。
“都是我的錯,阿月……”山口忠小聲道歉。
“沒什麽,反正也不遠,待會就有座位了。”月島螢倒是不在乎,安安靜靜地站着。
可惜直到到站下車,他們也沒能坐下。
山口忠驚喜道:“阿月你也這個站下嗎?”
月島螢點點頭,和他在出口分別。
月島螢站在原地遠遠地看着,等到山口忠按照回家的路線消失在某個路口,他才朝着同樣的方向走過去。
半小時過後,他進入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工作間,換上了員工服。
上一班的老員工催促着要下班回家、店長處處挑刺,月島螢壓了壓帽沿一言不發地靠近收銀臺。
距離成年已經沒剩多長時間,他對于古川父子的利用價值越來越小,但是他很清楚,古川弘只是一個一無所成、整天爛醉如泥的無業游民,古川悠一現在已經高中畢業,與大學無緣的同時不務正業沉迷游戲,即使拿不到補助金,他這件物品還另有他用,他們還沒有吸幹他的血液,不會輕易放過他這個生存資源。
客人一個接一個地進來,從國中畢業假期開始一直到現在,月島螢對工作流程已經感到麻木了,深夜已至,他拖着僵硬、困乏的身體回到那個腐臭不堪的垃圾堆裏。
剛一開門,一個黑色的垃圾袋甩在他身上,所幸那上面沒有破損,湯湯水水也沒有濺到他身上。
“小白眼狼!給你處理了!”古川悠一腦袋上挂着一副耳機,因為長期日夜颠倒而鼓脹發紅的眼球誇張地瞪大,眼神死死扒在顯示屏上,語氣暴躁地丢下一句話,接着開始對着游戲畫面不停辱罵。
月島螢撿起垃圾袋準備回他的陽臺,這時候,大門被踹開發出一聲巨響,古川悠一近乎咆哮地罵了一句:“你找si嗎老東西?!沒長手?!”
“c!ao!怎麽跟你老子說話的?”
古川弘打了個臭氣熏天的酒嗝,不甚在意地罵了一句,渾濁的眼球遲緩地轉動了一會兒,似乎才注意到房子裏有月島螢這個人,突然變了臉色,咧開一嘴黃牙,笑道:“錢呢?可別和我說沒有!”
月島螢壓下心底裏的怒火。
他從小為了和福利院的小孩争奪資源、為了把學校裏歧視他欺壓他的同學都教訓個徹底,打架鬥毆向來是家常便飯,國中那幾年,就連古川悠一那幫人都和他動過無數次手,只要接收到不公的信號,他從來都無需忍耐。
但是,一切都會改變。
月島螢從包裏取出準備好的錢扔過去,古川悠一醉得暈頭轉向找不着北,竟然還精準地接住了那一小疊紙鈔,毫不避諱地算了算,抱怨道:“未成年才給這麽點兒?什麽黑店?”
月島螢轉身就走,古川悠一伸手拍他的肩,一下被擋開,力道之大,古川悠一險些沒站穩。
估計是感覺到月島螢遠比從前強壯,看身形已經不是初來時那個瘦削的小孩,心有忌憚,強笑道:“除了飯錢,別讓我知道你有私藏!”
月島螢看到他那蓬頭垢面、中氣不足的滑稽樣,惡心得一點也笑不出來,回陽臺摔上了門。
門外兩個人齊聲罵:“什麽該si的德行?!”
月島螢照常把山口忠給他的信取出來,內容不過幾行,他卻看了許久。
【阿月!阿月!
今天上英語課的時候我睡着了,被英語老師狠狠敲了一下腦袋,沒辦法,他的聲音真的堪比催眠曲!!!哦對了!我們同班你怎麽會不知道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可以告訴我怎樣才能保持上課不犯困嗎?
附加:一道英語語法題
山口忠】
面對這樣一封幾乎沒有任何意義的信件,月島螢晦暗的目光生出神采。他很奇怪,仿佛只要出自山口忠之手,無論多麽平淡乏味的文字都能輕易彌合他的缺口。
高中第一次收到山口忠清晨來信的那一天,月島螢問他:“幾乎天天待在一塊兒還寫信幹什麽?”
山口忠略微有些不自在,雀斑的底色浮起了一層櫻花似的淡粉,那時候的月島螢神色如常,心髒卻如同摁下的快門,這一幀畫面會被永恒地保存在他的身體裏,那些磕磕巴巴的話會镌刻在他內心最深處的軟肉上。
“阿月,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可是白天我怎麽說都感覺不夠,放學之後又見不到你,所以嘛!我就想,多寫一封信就可以多和你說幾句話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煩啊?”
……
由于長時間沒有進食,月島螢的胃開始抗議,他忍耐着饑餓寫下了那道語法題的答案和解析,之後将那封信收起來。
各式各樣的信封一紮又一紮,被月島螢放在一個小箱子裏,他靜靜地凝視着它們,因為時間久遠又沒有适宜的保存環境,有一部分白紙已經發黃。
他将箱子蓋上放回原位。
終有一天他會帶着它們離開,他們會回到歸屬者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