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心跳

心跳

又到了午餐時間,班上的同學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分享父母給自己準備的便當,悠閑地談天說地。

山口忠把抽屜裏的便當盒取出來,裏面是昨晚剩下的漢堡薯條。爸媽經常不在家,他們原本是打算請保姆的,但是山口忠不習慣和陌生人待在一起,于是他們出門時總會留下許多錢,山口忠不會做飯,再加上他的口味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愛吃垃圾食品,于是他最經常光顧的就是麥當勞。

前桌的男生苦着臉抱怨道:“真嫉妒你們每天都有那麽豪華的便當,不像我媽圖省事兒!每天都是這幾種花樣,弄得我一點胃口都沒有!”

周圍的同學都嘻嘻哈哈地調侃他的便當裏只有飯團和小章魚香腸,他的目光突然瞄準了山口忠,問:“欸?山口,你的便當盒裏是什麽啊?”

山口忠內心并不那麽喜歡自己的午餐,尴尬地笑了笑:“沒什麽......”

衆人見他不願意回答,沒有勉強。

他站起身向月島螢的座位看去——椅子放在桌面下,書本壘得整整齊齊,就是不見月島螢本人。

說起來,高中以來他還從沒有和月島螢一起吃過午餐。

山口忠知道,月島螢的收養家庭并不算和睦,他的養父山口忠從未見過,月島螢和他待在一起時絕口不提,但是從月島螢的态度看來,應該不是什麽善類。至于養兄——山口忠回憶起那個陰狠下作的不良少年,憤恨地咬咬牙,月島螢血肉模糊的手掌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呼吸之間,仿佛還能聞到血腥味。

他們是絕對不會為月島螢做便當的。好在月島螢的獨立能力遠超同齡人,周末的時候會去做兼職。山口忠有些羨慕地猜想,他的生活費估計大部分都是自己掙來的,如果他能和月島螢一樣就好了,但是爸媽是絕對不會同意的,大人嘛,總是滿嘴“學習最重要”的論調。

阿月應該是去買午餐了吧?他每天都是把食物解決完了才會回來,理由是不喜歡飯點教室裏的異味,可是最近幾天山口忠見他臉色發白,很不舒服的樣子,這樣的身體狀況,怎麽能讓他自己一個人待着呢?山口忠把便當扔在桌上,跑出教室,在樓道裏飛奔,跨越最後幾階樓梯的時候差點踩空,虛驚一場,他穩住身形,安撫異常的心跳。

“山口同學——”

聽見那個熟悉又粗犷的聲音在喊自己名字,山口忠一滞,回過頭露出一個讨好的笑,對方還沒有出言教訓,他便從善如流道:“老師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一定好好走路!”

教導主任是一個矮個子的中年男人,體型偏胖,每回提到他的假發被人不慎打飛那件事兒,就連月島螢也會忍不住發笑。

他問道:“你這麽着急忙慌地是要幹什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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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忠趕緊把那些搞笑的場景從大腦中驅逐出去,老老實實回答道:“老師,我是想去找阿月,哦不,月島同學。”

教導主任聽見“阿月”這個稱呼就清楚他的目的了,他“哦”了一聲,說道:“剛才我明明看見他往樓上走來着,你怎麽下來找他了?”

他繼續正色道:“山口同學,學校是不允許在走廊或是樓道上追逐打鬧的,這樣非常危險,你下次可不能......”

山口忠疑惑月島螢為什麽要上樓去,難道他不吃午餐嗎?教導主任的話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倉促地丢下一句“對不起老師”,接着又蹿上了樓梯,教導主任正伸手要去阻攔,他步子邁開的幅度反倒比先前還要大,一陣風似的消失在樓道裏。

他一層一層地找過去,愣是沒有發現月島螢。直到登頂,天臺的鐵門上了鎖,前面還堆放着好幾張課桌椅,因為沒有窗戶,光線受到阻擋,這一小段樓道灰蒙蒙的,陰冷晦暗,只有逃生标志泛着熒熒綠光。

山口忠在臺階上立了一會兒,被凍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想月島螢應該是已經離開了,正要轉身,視線的死角處傳來細小的塑料包裝袋擠壓的聲音。

他踏過最後一階,月島螢聽見來人的腳步聲,離開廢棄的課桌站了起來。

“阿月,你怎麽在這兒啊?你不是去買午餐了嗎?”山口忠不解道。

月島螢拿着折好的包裝袋,語氣很是随意:“我已經吃完了,我們回去吧。”

“哦哦。”山口忠跟在他後面,擰着眉頭盯住月島螢虛握的手掌,外凸骨節頂出幾座尖尖的小丘,青筋仿佛要從皮膚裏爆裂出來,腕骨尤為突出,他快步向前,偏頭悄悄觀察月島螢的臉,僅剩的一點兒嬰兒肥也消失了......阿月怎麽瘦了這麽多?他剛才是在吃面包嗎?山口忠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出聲。

傍晚放學,在站臺下車之後,山口忠像往常一樣朝月島螢揮手告別,而後偷偷摸摸地躲在路口的電線杆後。月島螢沒有注意到隐藏在暗處的他,背着包經過他身邊,直直地向前走。

山口忠如同一個私家偵探,謹慎小心地尾随在他身後,半個多小時過去,月島螢拐進了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山口忠藏在附近的停車場,越是努力思考,對于月島螢的疑問就越多。

怎麽走了這麽久還沒有到目的地?如果要到這兒來的話,他們根本不順路,為什要和自己坐同一趟車?還有,月島螢為什麽要一直瞞着他呢?

他等了将近十分鐘,月島螢仍然沒有出來,買東西需要這麽久嗎?

天色将晚,冬日夜晚溫度驟低,手機上的天氣預報顯示這幾天晚上都會下雪,山口忠沒有辦法繼續等待,他裝作偶然路過的樣子靠近那家便利店,正擔心月島螢會不會碰巧從店裏出來,冥思苦想着如何應對,卻聽見月島螢用一貫冷淡的聲音說了一句“感謝光臨”。

隔着擦得锃亮玻璃門,暖白色的燈光裏,月島螢站在收銀臺後,神色淡淡,把手中的商品遞給矮了他一截的客人,等客人離開,山口忠才看清月島螢身上的工作服。

媽媽最近說是在東南亞出差,爸爸不知道這個點有沒有從醫院回家,山口忠想了想,給爸爸打了電話,無人接聽,出現這種情況他早已習以為常,索性找了一家還在營業的咖啡廳坐下,點了一杯卡布奇諾,直到店員過來提示他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他才不好意思地一口悶下,背上包離開。

室外已經飄起了小雪,天寒地凍鮮少有人出門,便利店冷冷清清的。山口忠的雙手凍得通紅,偏頭夾着雨傘,不停地哈氣摩擦才不至于凍僵,等到将近淩晨,月島螢穿着學校的制服從店裏出來,山口忠目送他離開,才轉身回家。

......

第二天,月島螢從抽屜裏取出一袋藥品,他沒有細看,伸手拿出壓在塑料袋下的一封信,與其說是信,不如稱之為一張處方箋,上面詳細說明了這些藥物的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項,他看向坐在不遠處的山口忠——呆毛一抖一抖的,正低着頭奮筆疾書,桌面上鋪着各科目的作業。

中午老師剛剛離開,月島螢已經收拾好桌面,他拿出面包,思考着該去什麽地方吃午餐才不會被山口忠發現。

山口忠一直暗中觀察着,直至月島螢走出教室,他拿出一份巨大的豪華便當。

“哇!山口!你今天吃什麽呀?!怎麽......”前桌看見他的便當盒,雙眼發亮,山口忠在他把話說完之前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接着忽略他茫然的目光,跟上了月島螢。

山口忠始終和他保持着距離,幾乎将整個校園都逛了一圈,月島螢才停在了學校廢棄的體育器材室前。

那裏地處偏僻,又是休息時間,根本沒有人來,山口忠提着便當盒的手發酸,輕輕晃動了一下,這時候,月島螢繞到了器材室的背面。山口忠蹑手蹑腳地跟過去,一走到拐角處,月島螢環抱雙臂側身靠在了水泥牆上,恰好和他面對面。

“阿月。”

“山口。”

他們同時開口。月島螢輕微挑了下眉,問:“笨蛋,跟着我幹什麽?”

山口忠猶豫了一會兒,将手中的便當盒遞了過去。

月島螢問:“這是什麽?”

“這是我自己做的便當,我跟着網上的教程做的,應該不會難吃。”山口忠臉上的小火苗越燒越旺,他總覺得,自己給月島螢送便當這件事有點怪怪的,但是具體哪裏奇怪,他又說不上來。

山口忠繼續道:“我做了很多呢!一個人根本吃不完,阿月,我們一起吃吧!”

月島螢有一段時間沒有說話,這對山口忠來說簡直是致命的沉默。月島螢從小到慣于自立,山口忠從來沒見過他尋求過別人的幫助或是主動依靠過什麽人,這樣一個驕傲的人,會不會把他的關心誤會成憐憫呢?畢竟月島螢并沒有要求自己為他做什麽,那麽他的行為會不會只是自作多情的冒犯呢?山口忠心裏沒底,只好無聲等待着。

月島螢突然“噗嗤”笑了出來:“我以為你要幹什麽呢,這種事你直接說不就好了,幹嘛像只老鼠一樣東躲西藏的。”

山口忠心中的巨石落下,他把便當盒放在水泥臺階上,揭開蓋子。

裏面的食物哪裏是兩人份,月島螢想,這份量估計得再來兩個山口忠才能消滅幹淨。

山口忠一臉期待地将筷子放在他手上,催促他嘗嘗自己親手炸的薯條,一驚一乍的:“哦對!阿月!我還帶了草莓哦!”

薯條軟趴趴的,月島螢并不覺得有多美味。山口忠坐在他身邊,捧着一個大飯團無從下口,眼下趴着兩條淡青色的小蟲。月島螢又夾了一根薯條,慢吞吞地咀嚼。

都這麽多年了,山口怎麽還是笨笨的呢?

“早上給你的藥一定要吃!”

山口忠嚴肅地瞪他,好像如果他不答應就會産生嚴重的後果似的,他目視前方點了點頭,看不見的一側的唇角勾起來。

“阿月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總是躲在在那個小公園的滑梯上......”

看來山口忠仍然沒有改掉邊吃東西邊說話的壞習慣,月島螢答非所問:“也沒有‘總是’吧?”

山口忠“嘿嘿”地笑:“就是有啊!你不要不承認!”眼前盡是雜草和沒有化盡的雪,他出神道:“現在我們都鑽不進去了吧?”

“不要說廢話。”

山口組用胳膊撞了撞他,不滿道:“別掃興嘛阿月!”

“哇!有小狗!”

談笑間,一只短毛的小狗墊着小短腿溜回來,讨好地晃動尾巴,輕聲“汪汪”叫喚,山口忠對這種軟萌的小動物完全沒有抵抗力,興沖沖地扔過去一根小香腸,小狗靈敏地一蹦,精準地将香腸叼住了。

“阿月你看,它是不是超級可愛?!它是哪裏來的呀……”

山口忠短暫地回頭,很快便專注地看着小狗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轉。

月島螢的目光卻沒辦法從山口忠的身上離開。

為了多攢些錢,他的午餐是便利店的打折産品,店長不允許工作人員将廢棄食品帶回家,即使這并不違反工作條例,其實所有員工都知道,他把所有廢棄商品都轉手給他的親戚拿去買了……他的世界就是這樣,滿目蒼白,人人都冷血、狹隘。未知的善意總是瞬息萬變,在他還不能坦然接受的時候往往就已經煙消雲散,但是,山口忠和任何人都不同……

月島螢應聲道:“嗯,很可愛。”

或許終其一生他都不會知道自己到底從何而來,但是人總有歸處,而他是屬于山口忠的。

......

晚上,月島螢走出便利店,天上飄着鵝毛似的雪,一連下了幾天,地面很快堆積了一層白被。

不遠處的路燈下,一個瘦高的少年正在團雪球,因為低溫而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之後估計是為了暖身,滑稽地蹦了幾下。

月島螢大聲喊他的名字:“山口——”

山口忠反應過來,拔腿就跑。很快被月島螢追上。

“跑什麽啊?笨蛋!你來這幹什麽?”月島螢抓住山口忠的手,那裏的皮膚已經涼透了。

山口忠條件反射,道歉:“對不起呀,阿月,我就是想陪陪你。”

月島螢的心跳如擂鼓,緊緊抱住他,像是要将那個惱人聲音掩蓋住,他說:“你不知道進去等嗎?!笨蛋!”

山口忠一見到月島螢就忍不住躲避他的目光,他轉念一想,分明是月島螢欺騙自己,是他有錯在先,自己為什麽要畏畏縮縮的?

思及此處,他底氣十足地問:“阿月你為什麽要騙我?!”

“我哪裏騙你了?”

“你不告訴我你每天都在打工,還有你中午只吃面包!”

月島螢一只手放在他的後腦勺,如同撫摸他的頭發:“我沒有騙你,你自己也說了,我只是沒有告訴你而已。”

山口忠清楚他這種說辭完全是在狡辯,可是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來該如何反駁。

月島螢反客為主,罵道:“來了不知道進店裏等嗎?真是笨死了!”

“我怕你不想看見我......”月島螢穿得薄,身上卻暖烘烘的,山口忠的大腦仿佛在月島螢的懷抱裏宕機了。

“我确實不想看見你,以後不許來了!”

聽到這話,山口忠擡頭大聲反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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