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憧憬

憧憬

“月島,老師讓你去辦公室!”

一個男同學站在班級門口高聲傳話,月島螢推開椅子站起來,回答道:“知道了,我現在就去。”

畢業在即,即使是課間也沒幾個人有心思玩鬧,教室裏人聲嘈雜,大多是在談論未來的取向,山口忠大喇喇地趴在課桌上,看他放松的姿态,八成是已經睡着了,畢業升學的意向書一角被壓在胳膊下面,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這麽吵鬧的環境也能睡得這麽沉?”月島螢沉聲道,山口忠睡得正熟,自然沒有反應。

話雖如此,其實月島螢很清楚,山口忠為了應對接下來一系列的考試,每天都奮戰到深更半夜,因為太緊張,就連月島螢要求他晚上不許跟着自己去便利店,待在家好好複習,山口忠都苦着臉,擺出一副內心無比煎熬的模樣,掙紮着答應了。

在如此繁忙的情形下,月島螢抽屜裏的信封反倒越來越多,有時候待解答的習題誇張到占滿一整頁,月島螢耐着性子解題的時候禁不住懷疑,這個笨蛋是不是把自己當成家教了?

月島螢将那張意向書抽出來,大致掃了一眼,又放回山口忠的抽屜裏。薄薄的一張白紙,除了姓名等基本信息已經填寫完畢,志願學校那一欄,“xx大學”幾個字跳入視線——潦草且粗糙的鉛筆字跡,筆觸很輕。他神色自若地走出教室。

辦公室裏,胖胖的班主任招呼月島螢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很快切入正題:“月島同學,你的意向書填好了嗎?”

“還沒有。”月島螢如實回答。

班主任端起茶杯晃了晃,說道:“月島同學,你沒有目标院校嗎?老師以為你一定會想要報考d大呢!”

“不,老師,我想考x大。” 月島螢從容地回答道。

班主任聽了他的想法,面上已經露出不贊同的神情,放下了手中的熱茶:“升學可不是鬧着玩的啊月島同學,雖然x大也是很不錯的學校,但是你的綜合成績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不經過深思熟慮就決定自己未來,這是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我已經決定了。”他的語氣無比的篤定。

“真的不再多考慮考慮嗎?如果将來你後悔了該怎麽辦呢?”班主任心裏有些隐隐的恨鐵不成鋼,作為老師,他對月島螢的家庭情況的了解并不算詳細,但是他也知道,聯系家長這一套并不是萬能的,尤其是碰上月島螢這樣特殊的學生,于是他只能盡力說服自己尊重月島螢的意願。

“不會的,老師。”月島螢端坐着,他給所有老師帶來的印象都是穩重寡言、不茍言笑,但此時他卻露出近乎和煦的淺淡笑意:“我不會後悔的,謝謝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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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一回到座位,山口忠就像器材室後面那只嗅到了香腸味的幼犬,激動地朝他撲過來。

“阿月!班主任是不是問你志願學校的事情啊?!”山口忠雙手抵在他的書桌上,微曲着腰,月島螢能夠清晰地看見山口忠臉頰上的雀斑和還未消失的衣袖印痕。

月島螢心裏癢癢的,毫不掩飾地嘲笑他:“剛睡醒吧?山口?你是貓頭鷹嗎?晚上不睡,還一大清早跑來學校,趴在課桌上補覺不難受嗎?”

“是挺難受的......不對!阿月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山口忠估計是睡糊塗了,大腦延遲了一會才發現自己被月島螢戲弄了。

“那個啊?當然了,不然我還能去辦公室幹什麽?”

“那......你的意向書填好了嗎?你想去哪所學校啊?”山口忠的眼皮壓得低低的,讪讪道。

月島螢光顧着整理抽屜,好像根本沒分出心思來聽他說話。

山口忠的眉毛快要耷拉到地上去了。班裏的同學都在議論,月島螢的綜合成績那麽優秀,班主任一定會建議他報考d大的,那麽他自己是怎麽想的呢?他會不會立刻接受班主任的推薦?或者他自己早已經計劃好要去d大了?那可是全國最好的大學!

但是他們不是約好未來都要在一起的嗎?哦......那已經是國中時期的事情了,或許這個約定對現在的月島螢來說只是幼稚的戲言呢?不行!那樣的話也太過分了!幼稚又怎麽樣?這麽多年,自己可是一直将它當作人生的信條!

山口忠再次着急地發問:“阿月,你準備考什麽學校呀?”

餘光裏,山口忠抿着唇,兩只眼睛好像要噴火了,月島螢才不緊不慢地将空白的意向書拿出來,一邊填寫一邊說道:“x大。”

山口忠瞳孔中的火焰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盛大絢爛的煙花,興奮道:“真的嗎?阿月!我也準備填x大呢!!!”

......

時鐘上的指針就像被班級裏異常緊張的緊張氛圍給刺激到了,以遠超平常的速度瘋狂運轉。

畢業考試那天,月島螢到達考場時,周圍空無一人。

冬季陰冷,源源不斷湧流的風仿佛将他完完全全的包裹起來,他照舊穿着單薄,在烏蒙蒙的室外,遠看如同一道漆黑的影子。

“阿月——”山口忠一眼便認出了月島螢,他腋下夾着上學時常用的單肩包,包身鼓鼓的塞滿了東西。

“早上好!你來得好早哦!剛才看見你我還以為我認錯人了呢!嘿嘿!我的眼神兒果然很好!”山口忠自誇道。

“醒過來睡不着就過來了。”月島螢立在原地,等着他朝自己跑過來。

昨夜臨睡前,月島螢忽然想到,山口忠這個時候一定緊張得睡不着覺吧?考試前他會不會有什麽話想要對自己說呢?還沒放學的時候那家夥對他的态度就很奇怪,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嘴巴就像被針線給縫上了,但是又有什麽話要從未縫合的缺口裏沖出來似的,忸怩得讓人難受,山口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認清他根本藏不住秘密這個現實呢?

思來想去的,月島螢反而失眠了。

“我也是!太緊張了根本睡不着!”山口忠深有同感地點頭。

月島螢心裏默默地否認,他可不是因為緊張。他把困擾自己一整晚的疑問說出口:“山口,你昨天是怎麽回事?”

“啊?什麽怎麽回事?我怎麽啦?”山口忠的胳膊藏在身後,鈎住了手指,不敢往月島螢的方向看。

月島螢直言:“你說呢?幹嘛要遮遮掩掩的?你有什麽心事都會寫在臉上,根本藏不住好嗎?”

“這樣.....嗎?”山口忠含糊道。不得不說,有時候他真希望月島螢說話能委婉一點,雖然自己絕大多數情況下都不會在意,但是畢竟只是個高中生,他也會羞恥的好嗎?月島螢怎麽一點也不懂得體貼人呢?

他慢騰騰地将單肩包取下,拉開拉鏈,格紋的圍巾從開口中露出來。

山口忠将疊得整整齊齊的圍巾拿出來,臉頰上冰火兩重天,一面是幽幽的冷風,一面是他身體裏竄出來的愈燃愈烈的火焰。

“阿月,天氣那麽冷,你穿得太少啦,我就想送一條圍巾給你。”心髒燃燒的感覺如此強烈,他的身體卻僵住了似的,雙手怎麽也動不了,圍巾也就一直留在那兒。

山口忠頗為艱難地擡起頭,月島螢像個雲淡風輕的木頭人,正等着自己把圍巾送到他手上。

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了,送圍巾這件事他怎麽想都覺得別別扭扭的,給喜歡的男生送一些小玩意,這不是學校裏的女孩子會做的事情嗎?想到這,小學的某個情人節,自己給月島螢送巧克力的畫面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他當下的回憶中。

月島螢就這麽“殘忍”地看着山口忠,任憑他滿腦子胡思亂想,五官都擰在了一塊,臉盤活像撒了芝麻的大鼓面包。

直到山口忠終于咬着牙把圍巾遞過來,月島螢才解脫似的笑了笑。

“你笑什麽呀,阿月?”山口忠問道。

“沒什麽......山口,你幫我戴上吧?”月島螢漫不經心地說。

“啊?為、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我不會系啊!不然呢?”

山口忠背後的手指絞緊了,故作輕松道:“哦哦,好吧!”

月島螢把圍巾還給他,稍稍低下頭,厚實的圍巾在他裸露的脖子上繞了一圈,洗滌劑清淡的花香和陽光殘餘的味道蹭在他的鼻子上,山口忠始終垂着眼睫,月島螢知道他在躲閃——通紅的臉頰出賣了他。誰能想到從前瘦小如同一根綠豆芽的幼稚鬼能長得這麽高呢?不過,內裏還是那個笨蛋啊。

冷氣化作無數條扭動的小蟲,往月島螢衣袖裏鑽,但是他一點也不覺得冷。

......

“阿月——”最後一場考試結束的時候,月島螢剛走出大門,山口忠在他身後十幾米的地方,大喊着朝他飛奔而來,“蹭”地跳到了月島螢背上,月島螢很快伸手勾住他的膝彎。

考場外人群熙來攘往,那些考生或是興奮地呼朋引伴,慶賀自己即将進入人生的下一階段,或是垂頭喪氣,壓抑地抱怨嘆息,空氣中浮動着數不清的話語的碎片,形形色色的穿着打扮看花了人眼,沒有人會注意到某個花壇邊上,山口忠環抱着月島螢的脖頸,低頭問他發揮得如何?

問完他又自行回答道:“阿月你怎麽可能會考不好啊?”

“結束之前一直不敢和你聊考題,我怕我一知道自己哪裏出錯,之後的考試就都沒有信心了……”

月島螢感覺到山口忠的側邊額角輕輕地靠在他的後腦勺上,那裏有一處暖烘烘的,是山口忠在平緩地呼吸。

山口忠自言自語好半天都沒有聽到回應,問:“阿月你為什麽不說話呀?”

月島螢沉迷于那種灼人的溫度,山口忠的聲音消融在炙熱中,他許久沒有反應過來。

“不是你一直說個不停嗎?我哪裏插得上話?”

“我才沒有不讓你說話呢!”山口忠反駁道。

“阿月!阿月!快放我下來!”這個姿勢維持得太久,山口忠不免感到不好意思,催促月島螢把他放下。

月島螢冷笑着松開手,說道:“才知道要下來?沉死了!”

“哪裏沉?我明明是标準體重!”山口忠跳下來,穩穩落地。

兩個人拖拖拉拉了好一會兒才到達站臺,月島螢的“謊言”早就被山口忠拆穿了山口忠為此啰嗦個不停,為了求一個耳根清淨,月島螢只能聽他的話,搭乘另一趟電車。

臨分別時山口忠說:“阿月,我爸媽要回來了,最近幾天我應該都沒法出門去找你了,畢業儀式那天你一定會去學校的吧?”

月島螢向來對這些活動無感,只要拿到畢業證書,所謂儀式感其實無關緊要,但是山口忠,他和他的家人應該都非常注重這個人生的節點吧?月島螢回答:“會啊。”

“那我們說好了,你一定要去哦!”

……

畢業典禮前夕,月島螢兼職下班。

今天顧客異常的多,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步行到出租屋樓下,古川家的窗戶竟然還亮着燈,這個時間他們父子倆要麽邊看電視邊喝酒,要麽就是古川弘已經酩酊大醉歪倒在床上,而古川悠一黑了燈在打游戲。

月島螢對于這種反常十分警惕,他快步跑到樓上,打開了門。

客廳燈光大亮,古川悠一果然還在盯着電腦厮殺,不同尋常的是,他聽到月島螢開門的動靜居然主動摘下了耳機。

古川悠一眯着眼看他,奸笑道:“果然是白眼狼!幹壞事被老東西抓到,看他不鬧4你!”

他話未說完,月島螢一改往日的沉着鎮定,沖進了半敞着門的陽臺。

古川弘已經醉得東倒西歪,頭發脫落了大半,油膩浮腫的臉被烈酒腌成了豬肝色,他手上抓着一沓紙鈔,神志不清地在雜物堆裏胡亂翻找,發現月島螢回來,沒有一點偷盜的心虛,瘋狗一般辱罵道:“狗東西!老子養你這麽多年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讓你掙點錢補貼家裏你還他媽私藏?果然是沒爹沒媽的畜生!”

說完他又露出一口腐爛的黃牙,将搜羅到的錢都揣進了口袋裏,陰險的笑聲如同老舊破損的風箱。

一大堆信紙幾乎被撕爛了,扔到地上,狹窄的空間到處都是零碎的紙屑。

古川弘翻累了,體力不支,用力地将一疊信封朝月島螢摔過去,喘着粗氣,罵道:“小雜種,要是早知道你是這麽個喜歡男人的變态,老子他媽的才不會領養你!”

月島螢心裏好像有什麽龐然大物正在轟然倒塌,仇恨、屈辱、長達多年的隐忍不甘從已經滿脹至極限的身體裏徹底爆發出來。

“我草拟嗎的野種!你還敢還手?!想上x大是吧?老子告訴你!你他媽就算下地獄了也得給老子送錢!!!”

古川悠一聽到陽臺打砸的巨大聲響,扔了耳機踹開了那扇玻璃門。

月島螢已經被憎恨燒紅了眼,毫不畏懼地反抗着父子倆的毆打。古川弘被煙酒灌得頭暈腦脹,一身蠻力用不對地方,古川悠一倒是清醒,可面前的月島螢遠比他強健機敏,即使是以多欺少,他們也無法持續占據上風。

打鬥中,古川悠一被狠狠撞開,猛地摔倒在地滾了兩圈,胳膊重重地撞在了桌腿,隐約可以聽見人骨“咔嚓”斷裂的聲音,劇痛之下他狼狽地尖叫道:“我□□個賤種!!你敢打我?”

月島螢甩開遲鈍臃腫的古川弘,幾步走過來攥緊了他的衣領,古川悠一被從未見過的狠厲的眼神吓得禁不住發顫,那一刻他甚至可以确定,月島螢真的想要殺死他!

他拼命掙紮,大喊:“山口忠!!!我知道你喜歡的那個人叫山口忠!!!”

聽見這個名字,月島螢瞳孔震動,停下了手中動作。

古川悠一見自己的話有效果,試探着說道:“山口忠,當初你為了一個男的和我們動手,那就是山口忠吧?我可還記得他長什麽樣兒呢!”

月島螢雙目圓睜,牙齒“咯咯”作響,力道之大如同要将它們碾碎。

“哈、哈哈……月島螢!你現在在這耍什麽威風?!”古川悠一确信自己戳中了月島螢的軟肋,洋洋自得道:“那條圍巾也是山口忠送的吧?怪不得你那麽寶貝,老子拿去當坐墊了哈哈哈!!!我告訴你!你要是不乖乖聽話!山口忠,這輩子都別想好好過了!!!”

“你找死!”

隐藏多年的狂躁和暴戾前所未有地膨脹,他的教養、他的憧憬在此刻仿佛被盡數抹殺,月島螢猛地将他摁在地上,掐住他的脖子,青筋如同幾條毒蟲,在突出的掌骨上蠕動。

古川悠一持續拍打月島螢施暴的雙手,嘴裏發出窒息的氣聲,正當他眼珠上翻之時,古川弘抄起牆角廢棄的水管,朝月島螢的後腦勺砸去,月島螢還保有最後一絲理智,從古川悠一求救的手勢發覺到背後有人偷襲,迅速轉身一閃,古川弘被兒子的雙腿絆倒,額頭磕在古川悠一身後的桌角上,硬物相撞擊的碎裂聲令人心驚,古川弘肥胖的身軀如同一個柔軟腐壞的面團,脫力地癱倒在地。

白色瓷磚的地板上很快彙聚了一灘濃稠的血,染紅了一地的白色碎片。惡臭的腥味鑽進了月島螢的鼻腔,古川悠一死裏逃生,費力地咳嗽,與此同時,窗外傳來尖銳的警笛聲。

鄰居用力砸門,大聲呼喊:“警察來了!!!快開門!!!”

月島螢渾身像是在水裏泡過,默不作聲,彎腰拾起僅存的幾張完整的信紙,接着從客廳的電競椅上取出一條皺巴巴的格紋圍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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