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陪伴
陪伴
“同學,快進來吧!時間馬上就要到了!”
“對不起!老師!我再等一會吧!他很快就來了!”
這話聽上去言之鑿鑿的,但是實際上山口忠一點底氣也沒有,說完,他立刻扭過頭,害怕被老師發覺自己心虛。
月島螢極少遲到,更別說遲到這麽長時間!他不會無緣無故地食言,唯一的可能就是碰他上了什麽棘手的事情。山口忠的心髒突突地跳,腦海裏升騰着一股不祥的預感。
校園的禮堂已經響起了廣播的聲音,這時候,山口忠口袋裏的手機振動起來,他下意識地以為是月島螢,手忙腳亂地接通電話。
“小忠啊,今天典禮結束了不要在校外逗留,趕緊回家來,爸媽有很重要的話要和你說。”
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聽到爸爸略帶疲倦的聲音,想起來月島螢壓根沒有手機,山口忠心裏竟然只剩下失望。
這些天父母一直待在家裏,美其名曰是陪伴他、慶祝他畢業,然而事實卻是,蛋糕切完,他們敷衍地嘗了幾口奶油之後就各幹各的去了。山口忠仿佛被裝在了透明的玻璃罐子裏,空氣稀薄令他窒息,而爸爸媽媽熟視無睹,甚至不願意靠近他。
造型精美的草莓蛋糕被遺忘在桌面上,山口忠如同一架無意識的機器,報複性地一勺勺将蛋糕送入口中——連阿月都很喜歡,為什麽爸爸媽媽卻像是對待垃圾一般随意丢棄了呢?明明很好吃啊!
逆反的情緒苗頭漸露,山口忠說道:“爸爸,我和同學有點事情要處理,應該不能馬上就回去。”
“你們小孩子能有什麽事兒啊?你都畢業了怎麽還是這麽不分輕重?沒聽見‘很重要’這個詞嗎?”爸爸的态度突然暴躁起來,山口忠被莫名其妙地吼了一通,一陣模糊的争論密密麻麻地從聽筒中鑽出來,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頭才繼續道:“行了,不說了,你聽話點趕緊回來!”聲音透露出無奈和委頓。
“我......”山口忠還想再說些什麽,通話已經被挂斷了。
山口忠猶豫地望了一眼大門,朝車站跑去。
......
“我回來了!”山口忠推開家門,換上居家拖鞋,很快走出了玄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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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媽媽端坐在客廳的餐桌上。媽媽身穿職業套裝,臉上化着精致的妝容,長卷發整整齊齊束在腦後,好像立刻就要拎包出門,爸爸卻像是剛剛到家似的,滿目風霜,伸出手捋了捋頭發,發絲反倒更雜亂了......見山口忠這麽早就回來,他們眼中沒有一絲驚訝,爸爸沖他招了招手,讓他坐下。
夫妻倆對視了一眼,媽媽開口道:“小忠,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你已經高中畢業了,爸爸媽媽怕妨礙到你的學習,有一件事情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們已經離婚了。”
山口忠木然地點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回憶起自己的童年,那時候父母對他來說是偶像一般的存在,他和全世界平凡的小孩一樣,堅信着爸爸媽媽是他的依靠、他的盾牌。可是現在,他已經長大了,發現自己的父母其實并不比其他人特別,他們淹沒在社會的人潮中忙忙碌碌......他們逐漸變得冷漠,自以為是,覺得自己的謊言天衣無縫,輕而易舉地就能将山口忠這個小孩蒙在鼓裏。
“我們相信你已經懂事了,一定能體諒爸爸媽媽的難處......我和你媽媽的性格并不合适,她一直不願意換份工作,安心待在家裏,我又實在忙不開......”爸爸嘆氣道。
媽媽像是聽了個稀奇的笑話,腰背遵循着職業習慣挺得筆直,表情卻淡漠得仿佛面對的是兩個陌生人,接着冷笑道:“确實不合适,你爸他自己都借口加班天天不着家,還想強行讓我放棄自己的事業,關在家裏洗衣做飯。”
“你這話是怎麽說的?!你做妻子做母親的留在家裏有什麽不對?!”
“你還問我怎麽了?結婚前你是怎麽跟我說的你還記得嗎?!現在想起來我都嫌惡心!”
父母在他面前互相推诿指責,話題的中心恒久不變。一向端莊的媽媽此時此刻也變得面容扭曲,爸爸好像老了許多,漲紅的臉皮上擠滿了皺紋,他們之間的矛盾如同熊熊燃燒的山火,肆虐之處寸草不生,從前的山口忠總是嚎啕大哭,懇求他們能停止争吵,而現在的他和小時候一樣被撇在一邊,不同的是,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山口忠逃走了,他一路狂奔,很快到了古川家樓下。
雖然月島螢對于坦白自己的住址這件事一直非常抵觸,奈何山口忠抵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跟蹤了他好幾次。
白日裏,這棟老舊建築的樓道也是陰沉沉的,山口忠擰眉咽下一口唾沫,敲響了房門,一連幾下,室內沒有一點兒動靜。
他正準備轉移陣地,去月島螢兼職的便利店找找,這時候,隔壁的住戶似乎是聽見山口忠連續敲門的聲音,金屬門打開了一條縫,接着探出了身,問道:“您有什麽事嗎?”
山口忠禮貌地回答:“您好!我是月島螢的同學,您認識他嗎?今天學校舉辦畢業典禮,他沒有去,所以我來看看。”
“哦——”鄰居走出來,表情奇怪道:“您不知道嗎?這家人昨天鬧出了人命,古川父子都上醫院去了,那個......月島螢,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叫這個名字,反正就是他動的手,他現在應該已經待在警察局裏了......”
山口忠大腦“嗡”的一響,滿臉的難以置信,嘴裏喃喃地重複道:“不可能,不可能......”國中之後,月島螢就再也沒有和人打過架了,每天都幹幹淨淨的,身上沒有一點傷口,他怎麽可能殺人呢!
這是怎麽回事?山口忠一頭霧水地打車去警察局,高聲問道:“警察先生!請問月島螢在這裏嗎?”
一個警官走過來問他有什麽事,山口忠頓了頓,面不改色道:“我是烏野三年級的學生山口忠,月島螢沒有來參加畢業典禮,老師沒有聯系上他,讓我來看看。”
警官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山口忠從口袋裏掏出學生證和畢業證書,他才點頭放行。
因為古川父子受傷現在身處醫院,在案情不明的情況下,月島螢被暫時扣留在這裏。
月島螢坐在木質椅上,制服襯衫的領口的布料被扯得破破爛爛,外套皺的不成樣子,臉上、脖子上爬滿了可怖的血痕,眼鏡鏡片裂痕遍布,鏡框鈎在手指上,見山口忠來了,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側過頭,用後腦勺對着他。
山口忠被這樣一副淩亂的場景擊中眼球,紛亂不堪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見過月島螢身上有這麽多的傷口了,以至于他根本吐不出一個字。
漫長的沉寂過後,月島螢的背後傳出細微的抽噎。山口忠很克制,周圍往來的工作人員壓根聽不見他的哭聲,可是月島螢對這種聲音太過熟悉,如同一只尖銳的小鈎,引誘着他咬上去。
“你哭什麽?”月島螢的情緒不可抑制地軟成了一團棉花,面上卻還是緊繃着。“不是要參加畢業典禮?你沒有和家人一起去嗎?”
山口忠已經哭得鼻塞,他張開嘴一下一下急促地呼吸,說起話來時斷時續:“阿月、我、我爸媽離婚、了......”
月島螢走進了,遞給山口忠一張紙巾:“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他平靜道:“山口,你已經長大了,不能總是像小孩子一樣哭哭啼啼的。”
“我、我只在你面前哭啊。”山口忠擦幹眼淚擡起頭,眼睛像兩顆被雨水沖刷幹淨的玻璃球,月島螢垂眸注視着他,良久,眼神暗了暗,說道:“那你以後都不許哭了。”
說罷,山口忠的胳膊上傳來壓力,他被月島螢重重一推,一個踉跄撞在了牆面上。
他目瞪口呆地看到月島螢打開他的錢包,從裏面抽出一張照片。
幹裂的嘴唇綻出一個突兀的微笑,随即抿了起來,月島螢咬牙,不屑地“啧”了一聲,看向他:“真惡心啊......山口,你真的是同性戀?”
“......什麽?”山口忠還不能适應他态度的轉變。
先前的警官目睹了全過程,匆匆走過來,嚴肅地要求月島螢把錢包還給山口忠。
月島螢随手一扔,錢包和照片一起落在了地上,他轉身坐了回去,高聲道:“同性戀的東西我可不敢拿。”
山口忠像是心事被拆穿了一般無地自容,低聲道:“我不是......我不是......”
“你不是嗎?”月島螢無情地嘲諷道。他朝警官招手,說:“警察先生,他根本不是老師找來的,你們就這麽随意讓他來探視嗎?”
山口忠被警察強行推出去的時候一步三回頭,可直到看不見月島螢的人影,他也沒有再出聲。
幾個警察把錢包和照片塞到他手中,勸慰道:“古川悠一右手骨折,他爸在icu搶救了一整晚,現在還沒醒過來!我看你是個老實的孩子,以後最好不要和月島螢這種暴力分子聯系了,你的未來一片光明......還有,現在是新時代,不要因為喜歡同性就覺得自己低人一等,那種人不值得喜歡......”
“才不是!阿月是好學生!他是全校第一!他對我特別特別好!比我的父母還好......”山口忠推開那些警察跑了出去。
......
之後的假期,父母見山口忠整天魂不守舍,還以為他被他們離婚的消息打擊到了。因為遲來的愧疚感,媽媽暫時放下了工作,一直陪着他,爸爸也盡量每天下班都準時回家,山口家的氛圍竟然出人意料的和諧。
山口忠在x大的錄取名單上看見了自己和月島螢的名字,于此同時,古川家的案情出現在當地的新聞上。
月島螢一直不願意見他,他打電話到警局,警察告知他月島螢身處法律糾紛中,即使被錄取了今年也不可能入學,更多的信息他無權知道。山口忠的心沉到了谷底。
“不過,他昨天已經回家了,要等流程......”
“啊!我知道了謝謝您!!!”警察不經意間冒出的一句話讓山口忠猛然驚醒,他立刻挂斷電話,“砰”得撞開卧室大門。
爸爸攔住他,問:“小忠,你幹什麽去?”
山口忠心裏一陣慌亂,随口答道:“我、我去見一個朋友!”
最近山口忠的精神狀态一直很不對勁,很多時候父母和他說話,他半天都反應不過來。他的飯量越來越小,原本就是偏瘦的體型,現在臉頰上幾乎一點肉也沒有了,動不動往外跑,回來了就神秘兮兮地縮在房間裏不出門。
“小忠,你為什麽要撒謊?告訴媽媽,你到底要去找誰?”媽媽看穿了他的謊言,擔憂道。
山口忠畏畏縮縮的,在父母的逼視下,終于說出口:“就是......月島螢。”
他正色道:“阿月他真的是無辜的,他已經被關了很久了,昨天才回去,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聽見這個每天都出現在報紙上的,幾乎被定性為“罪犯”的名字,爸爸不可置信地怒吼:“好啊!原來你這些天出門就是為了去找他?你還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嗎?他可是殺人犯!!!”
“小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殺人犯”這幾個字眼讓媽媽驚恐萬分,她生怕自己的兒子和這種敗類扯上關系。
爸爸摁着他的胳膊将他壓回了卧室,山口忠拼盡全力也無法掙脫,淚水噴薄而出,他哭訴道:“阿月不是殺人犯......媽媽!你不是記者嗎?無憑無據怎麽可以這樣诋毀別人?!”
“夠了!你這幾天就待在家裏哪裏也不許去!我親自送你去x大,你別想再見到他!”
“你就聽爸爸媽媽的話吧!好嗎?小忠,你一直很乖的.....”媽媽終于忍不住紅了眼眶。
山口忠在卧室裏踱來踱去,他不知道警察口中所謂的“流程”是什麽,但是他明白,如果不能馬上出門,再想見到月島螢遙遙無期。
山口忠沒辦法再坐以待斃,他想了想,拿起桌上的水杯朝鎖死的窗戶使勁一砸,玻璃杯和窗戶應聲而碎,無數細小碎屑紮進他的皮膚裏,他恍若未覺,繼續奮力揮舞着右手。門外的走廊上腳步匆匆,父母動作飛快地打開門,山口忠喘着粗氣,額前的頭發已經汗濕了。
他的右手鮮血淋漓,已經碎裂的玻璃杯底仍舊被他緊緊地握在手中,鋒利的切口已經深深地紮進他的手掌中,他回頭看見父母過來,才後知後覺地活動了一下手指,疼痛感來得更加猛烈,碎玻璃“啪嗒”一下,和一滴滴鮮血一起落在了木質地板上,卧室裏一地狼籍。
他們想不到,自己一向乖順的兒子會變成今天這個模樣,媽媽捂住嘴,哭嚎聲從喉嚨裏溢出來。
山口忠顧不上穿外套,他捂着右手,擋開門口的父親沖出去,很快打到了出租車。
古川家大門緊閉,山口忠用左手不停地敲門。
“阿月!阿月!你是不是在裏面?是我啊!”山口忠大喊道。
“您......”鄰居剛剛探出頭,被山口忠這副猙獰恐怖的樣子吓了回去。
月島螢站在門後,山口忠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厚重的金屬門都在微微抖動,他悄聲罵道:“笨蛋、笨蛋......”
古川宏昨天才脫離生命危險,古川悠一為了訛詐他佯裝重傷,賴在醫院病房不肯離開,他們已經請了律師準備起訴月島螢,法院和警方、莫須有的罪名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他孤身一人,如何能全身而退呢?即使可以洗清冤罪,他又要怎樣才能把那兩個吸血蟲從他的人生中徹底剔除?
月島螢從來沒有像現在如此無力過,生活于他而言,就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沼,他委曲求全、竭力掙紮,他懷抱着莫大的希望,渴求着能夠從永恒的痛苦之中脫離出去,可現在,最後的一線光明要由他親手斬斷。
室外終于安靜下來,許久以後,月島螢打開了門,肮髒的水泥臺階上,山口忠蜷縮成一團。單薄的襯衣已經濕透了,細瘦肩胛骨時不時地顫動。
“你這家夥……”
“阿月……為什麽不給我開門呢?”山口忠慢慢支起上身,月島螢走近了,看清他的臉,眼睛腫得像兩個燈泡,皮膚上除了淚痕,還有不知道哪裏蹭上的血……
山口忠悄悄把右手擋在身後,被月島螢一把抓住,他仔細端詳,上面的血液還沒有幹透,手掌中一道醒目的傷口皮開肉綻,仿佛還在泊泊淌血,處處都是沒有處理的玻璃殘渣。
他的眼淚也如同玻璃碎片,閃着蒼白的光,刺痛了月島螢的雙眼,濃烈的愧疚感滞塞他的聲道,他擡手覆上了眼睛,妄圖遮擋,悲傷卻從顫抖的指縫裏逃脫出來。
灼熱的液體将月島螢整個人變得一塌糊塗。
“對不起、對不起,山口……”月島螢情難自已地将山口忠摁在懷裏。
“我沒事的,阿月,你別抱着我了,我身上特別髒。”山口忠怕自己會把月島螢的衣服弄髒,卻怎麽也沒辦法只憑左手把月島螢推開。
“……快進去,我給你處理一下。”
月島螢将他拉進了室內的陽臺,燈光下,山口忠才注意到月島螢濕潤的眼睫。
“阿月,你……”他疑惑道。
月島螢把藥箱取出來,兇他:“閉嘴!”
他在山口忠的肩頭披上一件外套,蹲下來幫他處理傷口,山口忠任他動作,好奇地打量這個“房間”,大概是一個長方形,一邊堆滿雜物,另一邊是地鋪,連一張桌子也沒有看見。
“阿月,你就住在這裏嗎?”
“不然呢?”
山口忠伸頭探腦地四處看,月島螢沉聲道:“山口,我之前和你說的話都不是真心的。”
“……我知道阿月,你別害怕,無論如何我都會陪着你的。”山口忠堅定道。
月島螢上完藥,在他的手掌上纏好繃帶,擡起頭專注地望向他:“山口,如果我還有上大學的機會,我一定會去找你……如果沒有,你就不要等我了。還有,不要再做傻事了。”
山口忠總感覺他的眼神裏有什麽不一樣的東西,又不好意思躲開,臉紅道:“不!阿月,我一定會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