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遇

再遇

有些拗口的一句話，但林都很流利地講完了。

老警察聽完林都的話，面上沒有大的改變，但心裏已經給這個還未完全鋪開的案子定了調。

——糾紛。

講完話，林都将自己落在老警察身上的眼神移開，開始四處張望着打量派出所裏的環境。

和她的想象大差不差。

屯子口派出所的門頭不大，橫不過三英尺，豎不過六點五英尺，僅從外觀來看，是一個規模偏小的派出所。

但進門後的空間與環境，卻顯然不逼仄。尤其是她現在眼前的這個接待臺，幾乎是占據了派出所的大半個進門口，占地面積十分闊氣。

林都收回亂飄的眼神，發現老警察正定定地盯着她。

她被老警察的眼神盯得心裏有些發毛，于是擡手揉了兩把眼睛，确定沒有異物貼附在上面，她才對老警察擠出一個笑，然後開始翻着手機找能控訴房東的證據。

見多識廣的老警察放任林都翻了一會兒手機，接着就瞅準她擡眼的時機，先行開口阻止了她，說：“這事兒應該得說個把時辰，我看你這樣肯定還沒吃呢吧？漢堡行不行，我們這附近有個麥當勞，咱們邊吃邊說，腦子轉得也快一點。”

林都想着也是，畢竟是飯點兒，自己不吃可以，但是耽誤別人吃飯就不對了，于是接受了老警察的安排。

被這麽一打岔，她着急舉證說明的動作也跟着斷掉。

來都來了，也不急在這一會兒。

林都這麽安慰自己的時候，老警察提議讓她去一趟洗手間。

聞言，林都一瞬回神。

她垂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長羽絨服拉鎖開着，裏面是一套純白色的毛絨絨睡衣，睡衣領子在她先前過于火爆的動作下已經歪了一點，露出了左邊的鎖骨。

而她脖子以上的部分，更是未作休整到慘不忍睹。

……

林都接受了老警察的提議，順着吊頂上挂着的指示牌去了洗手間一趟，梳洗完畢後，她還把腦後的頭發囫囵紮了個丸子。

這樣一來，她便站在鏡子前多看了自己一會兒才從洗手間出來。

堂屋廊道連通內院的門不知何時被什麽人推開了，林都從洗手間出來，不設防地被正午的陽光灑了滿身，她眯了眯眼适應日光，随即擡手到額前，看向外面有光的地方。

與林都之前的預想不同，這邊派出所的後面不是中層辦公樓，而是四合院結構的二層矮樓。

幾乎是有些驚喜地，林都忘了規矩，擡腳就跨出了腳下擋路的門檻，然後進了或許是他們民警辦公的內院。

院子裏有一個圓形的花臺，花臺的臺階築了半米高，花臺裏種着一株西府海棠，樹上的枝頭都被粉白的花苞綴滿了。

在瑩白的日光下，它們像被塗上了一層油，光澤飽滿的像珍珠一樣，看起來既華麗又沉穩。

眼神甚美的景致，讓林都看得入了迷，——以至于一只小貓從她腳邊蹿過去的時候，她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驚呼了一聲。

三花貓動作輕盈，對這裏的各處構造也似乎極為熟悉。

它像一縷輕煙一樣，很快地就蹿到了對面的廊亭上，然後優雅地躺倒在了她的貓窩裏享受日光浴。

林都認出了這只貓。

在她第一次過來看房的時候，這只貓趴在一輛警車上小憩；在她第二次過來簽合同的時候，這只貓也跟她在一處看熱鬧，且它還很有自身優勢的，就趴在那輛寶馬的車頂上看的。

昨晚搬家來的時候，她還在小區旁邊的便利店門口看見了這只貓，她本以為這是只野貓，還打算後面給它買火腿腸的。

沒想到，這只貓的生活可比她穩定多了。

看着那貓的閑适樣子，林都挑挑眉，心癢癢地朝着三花貓直進。

三花似乎對林都的到來毫無察覺，甚至她越是靠近，越是能感覺到三花在笑，因為她看見三花鼻梁上的幾根毛須的顫動弧度越來越大。

林都在三花跟前蹲下。

她摸出包裏的手機，拍了幾張三花的照片後，擡手去摸貓頭，結果三花在她的手即将觸到它的頭時，竟像個獵豹一樣，毫無預兆地騰身躍起。

林都被吓得栽倒在地，幸好雙手及時地撐在了身後，才沒徹底脫力的後仰。

三花沒管林都，潇灑地準備換個地方歇息。

它跑到臺階上時減了速，然後在一排緊閉的辦公室門前溜達了一圈後，在中間的一間辦公室門前站定，擡腳撓了撓門。

這之後，它便信心十足地歪倒在了門前。

林都抖掉身上的灰，擡頭見三花還在，便直接大着嗓門跟三花倒苦水，“喂，你這個小壞貓，有編制了不起啊，幹嘛欺負我們純情少————女啊。”

最後這兩個字，林都幾乎是吞着口水咽回去的。

奇怪。

林都對天發誓，在前些天，她跟游悅通電話的時候，她腦子裏有關梁森相貌的記憶真的是一片空白。

所以她也不明白，為什麽她現在可以在看見對面這張臉的第一時間就确認了這張臉的身份，并且毫不費力地，她同時想起了眼前這張臉在多年前的模樣。

咽完口水，林都一眨不眨地盯着站在門裏的梁森。

她大約看了他五秒左右，時間上或許會多或許會少，總之，她也不是很能确定的，因為她現在心跳的有些快，她并不能以此來做精确的計數。

甚至現在，在對着對面人平靜無波的眼神時，林都甚至都不能分辨出自己加速的心跳是因為看見他激動還是看見他緊張。

他們有很多年沒見了，但是是七年還是八年來着？

看着梁森的時候，林都腦子裏合計的是這個。

“三胡子來啦？今天怪聽話的，連個聲兒都沒有。”

突然，屋裏響起了這道聲音，伴随着椅子刮在地面上的摩擦聲一起，在已經适應了這幾秒安靜的林都耳裏，聽來尤為的驚天動地。

放空的林都驟然回神，緊接着，跟在拉椅子那道聲音後面響起的，便是一道有些輕的腳步聲。

也沒想去探這道聲音的究竟。

林都神思歸位，但先前注視着她的那對平靜到近乎沉默的眼神已然消失不見，又幾乎是在一眨眼的功夫，一道瘦長的身影像彈簧玩偶一樣，刷地又立在了她眼前。

三花的腦袋懶洋洋地窩在梁森胸口，似乎是有些得意地，它還朝林都的方向扭了兩下頭。

見狀，林都臉上漾出一道笑，有些俏皮地說：“你們的貓很機靈。”

梁森“嗯”一聲，然後垂眼看了看三花，注意到它正拿肚皮在蹭他衣服時，他擡手摸了摸它。

門內門外的兩個人眼神再次對上。

梁森依舊是一副平靜無波的樣子，林都看着，覺得他的眼珠應該是比以往更黑了點，從泉眼變成了深潭，如今已經能深藏不露到讓林都看不出一點底。

雖然即使在從前，她也不大能僅憑眼神就看出他的心情。

……

難道他還沒認出自己嗎？

林都想。

算了。

管他認沒認出我呢，我認出了他也行啊。

緩過最初的那陣訝異勁後，林都回歸現實。

畢竟她是在異鄉遇到一堆糟心事的時候，突然遇到曾經相熟的、又很靠譜的梁森。所以眼下，她有些激動地，想“認親”的心情十分迫切。

她看着梁森，又朝他笑了笑，然後聲音有些大的，——就像是早些年，她在公開課上回答早已提前演練過數十遍的問答環節那樣，姿态做作地很誇張道：“梁——”

“梁森，”梁森突然擡手指了指他胸前挂着的工作牌，然後把懷裏的三花遞給了剛走到門口的警察，“它應該餓了，你帶他去食堂看看還有沒有小魚幹。”

答話後，那人吹着口哨，笑着從林都身邊走過。

有別于那人的閑适與散漫，此時，林都精神高度緊繃，臉上漾出的笑容也已經僵住了。

她蹙起眉頭，正預備繼續追問梁森的時候，老警察大半個身子移進內院，右手上還提着麥當勞的紙袋朝她晃了晃，說：“小姑娘，外賣到了啊，過來吃飯先。”

林都走出內院，重新回到了接待大廳。

老警察在接待臺的位置坐下，她也就再次跟着坐到了老警察對面。

在她吃漢堡的時候，老警察打開電腦系統，像是很随便在唠家常那樣，問出了很多有關她的個人信息。

而當她吃完漢堡的時候，老警察又及時地給她遞過去一張衛生紙，同時，臺子上的打印機也開始嗡嗡運作。

當她扔掉手邊那一堆垃圾後，老警察也把打印機裏的那幾張表抽出來遞給了她，說：“把這幾張表填了，就去後面左手邊第二間辦公室找林秋香警官，她負責接待你這次的報案。”

聞言，林都在腦海裏仔細回憶了一下：第二間辦公室就是梁森剛剛所在的那間辦公室沒錯。

要她待會兒在梁森面前裝可憐演戲？那她還不如現在就撤銷報案算了，——梁森眼睛那麽毒，她想，哪怕是她現在就奧斯卡影後附體，但在梁森眼裏，她恐怕也還是破綻百出的跳梁小醜一枚。

……

想着想着，林都的表情幾乎是有些喪氣的了。

緊接着，她自己都沒察覺地嘆了一口氣，老警察聞聲掃了她一眼，然後又催促道：“怎麽還不去？擔心證據不足不能立案啊？”

林都苦笑一下，跟老警察說了心裏話：“其實我就沒想過這事能立案，我早上只是太生氣了，所以想要借輿論的力量來給他們添堵。”

“那我還真給你找對人了，林警官——”說到這，老警察笑了笑，“你們還是本家呢，她絕對能幫你的，甭擔心。”

林都欲哭無淚。

她擔心的從來也不是她的本家啊。

去往內院的路上，林都緊張地一步分了三步走，借此不甚高明的拖延時間的方式，她又回憶了一遍她早晨下來報案時的計劃。

——中.國是個人情社會，良善是大多數國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林都深知這一點，所以她當時腦熱下來報警的時候，便在下樓那兩分鐘裏，很迅速地給自己制定了一個哭泣方案。

因為她的目的就是博取同情，然後用類似輿論施壓的方法來惡心前房東兩口子。

再次踏入內院，先前在林都這裏還算做美景的西府海棠，現在已然褪色成了一副黑白默片，對她完全喪失了吸引力。

她埋着頭緩步行走，等終于走完這本就不長的一段路，她鼓起勇氣擡手敲門，結果敲了個空，吓得她很用力地擡起了頭。

辦公室裏，靠近門邊的辦公桌上，梁森和先前那位看起來很閑适的警察都不在，但最裏面那張辦公桌上，對坐着兩位女警。

坐在最裏面的女警發現林都後擡頭詢問：“什麽事？”

林都不自覺地舉起了手裏的幾張單子，然後回答道：“我找林秋香警官。”

“我就是。”跟林都說話的那位女警答。

林秋香從牆角拿過一個板凳，讓林都坐在了她的右手邊。

坐下後，林都的眼神又往外掃了一圈，還是沒有看見梁森的身影後，她決定速戰速決，快速在這兩位女警面前唱完她想唱的戲。

思及此，林都便沉下心來，開始專心醞釀情緒。

約莫兩分鐘後，林秋香看完林都交給她的幾張表後，問她：“你是不是想我們幫你組織一場民事調解？”

“不是。”林都幹脆搖頭。

林秋香疑惑了，甚至擡手敲了敲桌面，“那你想讓我幫你什麽？”

“幫我出氣。”林都說。

聞言，林秋香笑了，她對面那個看起來和梁森差不多年紀的女警也笑了。

驀地，林都開始真情實感地覺得煩躁，然後，她就像真被奧斯卡影後附體那樣，先是愣了一下，才一點一點地蹙起了眉，有些委屈地說：“我是說真的呀，有的人，他們就只怕你們，就欠你們吓唬的。”

“真的假的，那是哪裏的人需要我們吓唬，我可以現在就去。”

說着，這道有些熟悉的聲音已經徹底響在了林都身後，吓得正翻手機找證據的她手滑了一下。

還好林秋香眼疾手快，伸手幫她撈住了手機，然後擡眼對着說話的人罵道：“滾一邊去，人小姑娘正經說事呢，你瞎湊什麽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