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可憐

可憐

這句話的威力對林都來說堪比神秘古老的點穴技術。

因為李菁言女士對她的有一句點評，是說的無比客觀的，——她确實是一個覺得面子比天大的人。所以現在，她光是想象了一下自己在那個房間和女房東對罵的畫面，她就難受的有點想要重頭來過了。

進調解室前，林都先咕咚咕咚地灌了兩大口水。

冰涼的水灌進喉頭，她也慢慢找回了冷靜思考的能力。

林都跟在梁森身後進去。

他們進去的時候，屋子裏安靜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

林都大半個身子藏在梁森後面，借着他高大身軀的庇護，她先好好觀察了一圈調解室裏的環境。

二十來個平方的調解室并不算大，但它除了白牆以外，幾乎沒有裝修，而且室內除了超長會議桌的中間擺了幾盆綠蘿以外，也再沒有別的裝飾物。

這樣一來，這間調解室就因為它的空曠顯出了一點大。

他們在這個空曠的屋裏走着，一直走到長桌的另一個端頭，梁森才停下拉了把椅子坐下，林都見狀，也跟着拉了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

坐穩後，林都又開始仔細打量坐在這屋裏的人。

在林都對面坐着的五個人裏，林都只和正對着梁森的男房東和斜對着她的中介接觸過，其他兩位，她都是今天早晨才有機會在女房東發的一個視頻裏“驚鴻一瞥”。

而至于女房東，她更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見。

中長臉、棕紫色短發、西裝大衣，還畫着淡妝，和林都想象中的樣子大差不差，只是臉上的法令紋略深了些，有些掩不住的老态。

對面五人在看向林都的時候，都如出一撤地擺出了一副既不耐煩又很不屑地樣子。

而這其中，中介的表情尤為引人注意。

不知是不是因為事不關己的緣故，林都覺得，中介的小表情甚至比四位房東還要更有活力、更鮮活一點，讓她總覺得他是在幸災樂禍的找樂子看。

就是不知是對她的，還是對房東的，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兩者都有。

“你還要看多久，能不能進入正題了？”女房東說着話，還語氣不耐地翻個白眼。

林都擡頭和她對視兩秒，覺得她應該從來沒有想過，在她這樣咄咄逼人的時候，她費心在外在上包裝出的中年精幹女的形象，也會被這樣的市儈的刻薄感抹去五分。

想到這，林都突然心若止水地靜了下來，還好脾氣地對女房東扯出了一個笑，“馬上。”

接着，她把包裏的U盤摸給了梁森，然後抻着腦袋朝真坐在長桌盡頭的劉所打了個招呼，表示她準備好了。

見狀，劉所長坐正身子，将他手邊的筆電推給了梁森，便開始了調解。

去年的十一月底，林都正式開始了大四實習。

但早在去年年初，她就在導師的推薦下先進了津北電視臺，她經常在沒課或者課後或者假期的時候，去各大欄目組打零工偷學手藝。

津北電視臺離傳媒大學不遠，但是她在電視臺是做基層，十次裏有九次都是累個半死，又因為她白天有課的緣故，她跟的大部分制作組都是夜間開工的。

所以，她在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在分幣未獲的情況下，先在電視臺旁邊的酒店花了一萬多。

這樣一來，她便決定在電視臺旁邊租個房子。

但一個人租一個她只會在幹活幹累了才過去睡覺的房子，她又覺得有些太浪費。所以她在權衡過後，在網上找了一個室友一起合租。

這個室友就是劉茹茹。

劉茹茹比林都大一歲，她在這邊的CBD上班，兩人就試着約在國貿見了一面，結果第一次見面就大獲成功。

連着第二天，兩人一共約着一起看了三次房。

最後一次看房的時候，劉茹茹對林都說，她現在住的房子明天就要到期，如果今天不定下來，那她就打算回去續租了。

當時，林都對劉茹茹的印象非常不錯，她覺得劉茹茹很活潑很有生命力，所以她很酷地直接答應了劉茹茹，再然後，她就攤上了眼前這個房東。

……

講完一個開頭，林都停下來喝了兩口水。

對面的男房東見她這樣，雙手不耐煩地抱胸插着，冷哼了一聲：“你要做什麽你就趕緊的，少說這些沒用的東西煩人。”

“好的哥。”

林都笑眯眯地，然後用手肘戳了戳梁森的手臂。

梁森會意，對着身後的白牆投出了她剛剛給他的PPT。

林都的PPT是按時間線做的，第一頁是一節音頻。

梁森點了播放，裏面傳出一個男人的說話聲，背景裏還有雨聲，“你們後面轉房租或者對房子有任何問題，找我老婆就行了，不用招呼我，我們家是她做主的，我今天就是來跑個腿。”

這段語音播放反複播放兩次後，四個房東的臉都跟平白被人濺了一身泥漿一樣臭，只有中介，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努了努嘴。

這時候，林都開口道歉：“不好意思啊哥，因為那個沒用的東西，我到哪都習慣帶着錄音筆，你這個可能是我那天下班剛好忘關設備才不小心錄上的吧。”

女房東冷笑一聲，反應很快地陰陽怪氣道，“沒事兒，他不信你我信你，我感覺你也挺粗心的，不然也不能把垃圾桶放竈臺上。”

“……”

聞言，林都的表情僵了一下。

跟着，她的眼神也在劉所和梁森的身上滾了一圈，在确認他倆還是那副完全置身事外的聽故事狀态，才深吸一口氣，強壓下了火氣。

林都微微起身，然後拿走了梁森面前的遙控筆。

她用遙控筆迅速往後翻了幾頁，然後停在了一個視頻的界面，說：“這個視頻可以說明，我在搬進去的第一天，就被你們家的客廳的燈給砸傷了。”

視頻被林都打開。

這個視頻的視角很詭異，但一結合視頻畫面，又能快速确定這是機器被斜置在沙發上的拍攝視角。

前十秒，這個視頻的畫面都是靜止的，要不是鏡頭裏一直在閃爍的頂燈光暈，簡直讓人無法分辨這是靜态還是動态。

十秒後，林都的身影出現在鏡頭裏。

她剛剛去拿了外賣，手上提着一個三層的食盒在對劉茹茹說話：“喂，我點了芙蓉錦的外賣，你要不要一起吃啊。”

劉茹茹應該是在她自己的房間裏，聲音有點模糊，但語調很生動，“是國貿那家嗎？”

林都應一聲後，劉茹茹也走到客廳看了兩眼桌子上的東西，然後搖搖頭說：“你自己吃吧，我剛剛吃過了，不餓。”

“哦，”林都點點頭，然後掀開了前面兩層蓋子，“那你嘗嘗點心吧，還有肚子吃麽？”

聞言，劉茹茹的眼神裏閃過了一絲欣喜，但她在面上還是很矜持地猶豫了一下，才伸手拿起了一個，說：“那我嘗嘗吧。”

也就是在劉茹茹伸手拿完點心的這個時刻，吸在房頂的頂燈突然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直直的砸向了林都的肩頭，再順着她的手臂滑到了地上，發出很悶的一聲響。

視頻裏，林都好像被砸傻了。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就一動不動的望着頭頂，直到她的左邊下颌處沁出了血，劉茹茹才猛地尖叫一聲，說：“你流血了。”

“哪裏？”林都愣愣地問話，但手上還是有所察覺地摸到了下颌處。

劉茹茹反應過來，忙跑到林都身邊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頂燈。

燈框是塑料做的，沒摔壞，裏面的包着的燈可能也因為在林都身上緩沖了一下，所以也完好無損。

只有林都這個徹頭徹尾的倒黴鬼，被燈框的鋒利邊角給劃了條傷口。

劉茹茹回房間拿出她自己的醫藥箱，邊給林都消毒傷口，邊叮囑說：“待會兒我拍一張你的傷口照片，你再照兩張這個燈掉下來的照片一起發給房東，你一定要跟她說清楚，說這個頂燈是我們剛住進來就掉下來的，問她打算怎麽處理這個事情。”

視頻到此結束。

林都又把PPT往前翻了翻，她這回給他們看的是她和女房東所有的聊天記錄截圖。

在将近一年的時間裏，他們的截圖總共也只有六張，而在這些圖片裏，女房東唯一回過林都的消息，就是【對方已确認收款】。

而剩下的消息，則全部是林都扔到海裏的漂流瓶。

……

外面的天色已經擦黑。

平靜已久的小巷蓄滿力氣，突然爆發出了一陣鼎沸的人聲氣，讓臨近街邊的這間辦公室的沉默因子無所遁形。

劉所側身拉下了窗簾，在吱吱嘎嘎的機械摩擦聲消失後，屋子裏更是靜到落針可聞。

因為沒有人說話，所以林都先出聲打破了這個寂靜。

“我想說的是，我們的确是還欠了101塊沒結清就走了，但是我們也還有八千塊的押金在你們那裏吧？八千都給你們了，你們還嫌不夠，還非要巴着我們要這101？”

女房東抱着膀子哼了一聲，正端着醞釀架子的時候，那個紅毛老太太先開口糾正林都了：“是301。”

“……”

林都被氣笑了，緊了緊拳頭才回話。

“我只認101，那200的開鎖費我是不會認的，你們又不是沒家裏鑰匙，非弄這出到底是有什麽目的？”

“我們能有什麽目的，我們——”

“行了，你跟她扯這幹什麽，”女房東拍拍桌子，制止了紅毛老太太，“押金是做什麽用的你自己心裏沒數？”

“有數，怎麽沒數？”林都看紅毛老太太一眼，“就是因為有數我才沒有像你們一樣死皮賴臉地追着要。”

超乎林都想象的，她這話好像是做了激起千層浪的石子，一下把坐在旁邊一直板着臉扮嚴肅的老太爺給惹火了。

他先沒忍住，蹭地一下從凳子上站起來，力氣大得把凳子都踢出去撞到了牆上。

“啥叫死皮賴臉我問你？啊？啥叫死皮賴臉？！”老太爺怒喝一聲，然後伸手指着林都開始狂噴唾沫，“你不照合同履約，押金就該是我們的，白紙黑字寫清楚的東西你憑啥想要回去？你欠費沒結清，搬家也不和我們交接，家裏東西被偷了我還沒找你麻煩呢，你樣樣理都不占還敢來報警，我看你就是書讀傻了！”

本來林都是很生氣的，但再一轉眼，她看見對方已經暴走到失态，劉所長也跟着站起來攔人的時候，她突然又有些被治愈了，然後便一反常态地平靜了下來，說：“中介那應該有房屋物品清單，你們讓他給看一下，家裏的什麽東西被偷了，我賠你們。”

剛剛在劉所長、男房東和老太太之間，還犟得像待宰年豬一樣的老太爺聽見這話，突然就恢複了鎮定。

他背過身咳了咳，順手拉回了跑遠的椅子重新坐下。

男房東這時也轉過頭看林都。

林都在現場觀看了一出笑話後，心情無比輕松，無所謂地朝男房東笑了笑。

一旁的女房東目睹這出後，自然更開心不起來。

她沉着臉，說話的時候也在盡力挽回形象，“不用了，都是些小玩意兒，不需要你賠。”

“可別——”這話出口後，林都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轉頭看了梁森一眼。

因為她這聲是她身體裏的熱血因子發出的，說出來之後，她才驚覺不妙，開始思考自己這麽圍追堵截的對他們到底好不好。

畢竟對面的老頭兒老太太年紀也不小了，萬一被她氣病了，她再被這一家賴上，豈不是得不償失。

注意到林都的眼神，梁森也第一次回頭認真看了看她。

但是他眼神黑沉沉的，其他五官也是各就各位地，沒有擺出什麽很明顯的表情，林都琢磨不出他的意思，只隐隐覺得他現在可能有些不爽。

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家人鬧騰煩了……

于是林都自己做主，又重新把話接上了：“現在有警察在場，我們就攤開來就事論事，家裏的東西都是大件兒，多少也比101值錢的，你們說少了什麽，如果核對後是真的，我都賠給你們，我全部認。”

女房東到底不是吃素的。

在意識到林都擺明不給他們留面子以後，她也馬上牙尖嘴利道：“說法是這麽個說法，可你不是101的水電氣都不認的人嘛，難道你還想我帶着一大家子人在警察面前陪你演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