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七殺(十八)
七殺(十八)
君塵走出客棧時又回了頭看向那靠窗的二樓,看見沈珩倒了杯酒,輕嘲的笑了下一飲而盡。
他知道的,一直知道沈珩雖創立了玄隐教,可從未真正為此害過人,他表面纨绔浪蕩,可內心有一團火,他就像天際的太陽,灼烈又溫和。
君塵不由得斂下眉,長嘆了口氣: “師尊……”
其實沈珩一到極樂海,他就已經知道了,也一直想找機會見一見他,打定了主意,哪怕魚死網破也不能讓他傷着司承一根汗毛。
他随身帶着佩劍,白尾鹞也在外面守着,做好了拼力一戰的準備,可他這一通訓斥卻讓他也迷惘了,心中寒意未退,卻讓他先離開了。
他剛到玄隐教時,曾問沈珩: “人和魔的界定是什麽。”
沈珩吐出幾顆糖葫蘆裏的山楂籽,想了想道: “是人是魔,唯心而已。有時候人比妖魔更可怕,如果有朝一日你分不清善惡了,那麽就想想,你最初握劍的目的是什麽。”
君塵握緊拳,不待他想出個兩全法,猛然看見坐在窗邊的沈珩向後一躍,扯出扇子向後一擊。
君塵心下一震,脫口而出: “師父。”腳步匆忙的奔上樓去,連帶撞倒了幾個人,顧不得身後罵罵咧咧的聲音,他一把推開門,哪兒還有沈珩的影子!
君塵驚詫的看着沒有半點靈力波動的屋裏,怎可能毫無還手之力的被帶走!
難道是魔尊
“小白。”君塵吹了下口哨,白尾鹞立刻從窗口飛了進來,站在他的手臂上嘶鳴一聲。
“去叫司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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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珩努力睜大眼,卻完全難以見物,一步步走的極其緩慢,在心裏想着剛剛有人襲擊他,他剛想反擊,忽然一道濃霧來了,他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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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起手,眼睛像是被一團霧裹住,腳底是柔軟的泥,像極了沼澤,他不敢用力,生怕一下子踩下去就陷進去。
他站在原地喊了兩聲,而聲音卻像被空氣生吞了,又像是失去了五感,他只覺得耳朵眼睛開始木然,就連指尖也開始僵硬。
這什麽鬼地方。
他知道不能在這裏沉寂,他必須出去,于是硬生生的擡起腳一點點的挪動。
如此艱難行進,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看見了一處閃着幽藍光芒的雕像!
那雕像有一人高,有些微胖,穿着零零碎碎的破爛衣衫,兩只眼睛像深夜裏的幽靈,熠熠閃光。
倏然間。
一陣猛禽拍打翅膀的聲音乍起,在他剛恢複聽力的耳邊,響的頭疼。
那振翅聲劃破夜空,自那雕像身旁直直飛向夜空,雕像緩緩舉起一把深黑色的鐮刀,在夜空裏像個索命的死神。
無數只猛禽閃着幽光的眼睛照映着極深的夜色,沈珩顏色一沉,抽出琉璃扇,戒備前行。
**
沈珩早上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的溜出去,夏遇孤在隔壁聽見了聲音,推開窗戶看見他穿過了幾條巷子,走向了司夜闕。
司夜闕,司承。
他忽然有些緊張,莫非是他已經找回了屬于前世的記憶,那麽他……
他在客棧裏坐了會,扯着自己黑色的袖擺,心髒一下一下的要跳出去。
良久,夏遇孤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才一拉開門,迎面而來一道極寒的掌力,徑直朝着他的胸口而來。
他拂塵向前一擊,那力道即刻便化為烏有。
此時,自四面八方而來的靈力像落雨般襲來,手中拂塵急速甩動,力道被彈開,餘勢仍然強大,屋內茶碗被震的叮叮作響。
小小的房間裏充斥着死亡的氣息,無孔不入的散發着惡臭,在夏遇孤的攻擊下,男人被抽出了原形,披散的頭發下,是一張爬滿了皺紋的黝黑老臉,尖嘴猴腮。
夏遇孤手上動作沒停,口中語氣冷然: “你是誰!”
那人陰恻恻笑起來,聲音像一只枯瘦的手,幹澀又尖銳: “我是給你送消息的人,沈珩……不對,沈月白要死了。”
夏遇孤心頭一顫,手上力道更是剛猛,拂塵銀絲一扯,猛地撕扯住他的脖子,狠狠收緊。
“他在哪兒!”
“哎呀,夏先天竟也會有這樣暴怒的時候嗎”那人笑起來,尖銳的嗓音讓人毛骨悚然。
夏遇孤臉色一沉,一字一頓的冷笑: “魔尊知道你擅自來挑釁我嗎”
他一怔。
夏遇孤手底拂塵一甩卻将他脖子松開了,他又是一怔,看着周身冽風以及忽然放過他的夏遇孤,竟有些愣了。
“我再問你一次,他在哪。”
“告訴你也無妨。”那人哈哈一笑: “就算能找到他,也只有收屍的份兒,不知道夏先天,能否有救他兩次的本事呢。”那人指了一個方向,猛然掙開禁锢,電光一閃立即從夏遇孤的手中消失了。
夏遇孤心裏挂着沈珩,并沒打算與他多作糾纏,一個小魔罷了,放走又能如何。
夏遇孤關心則亂,等那人走了才猛然記起來沈珩九年前就吃過他七成修為,早已和他建立了聯結,雖然他不知道,但夏遇孤卻能感受到他。
他取出落生,在指尖劃了一道口子,那血氣似有靈性一般缭繞而去,他立即跟了上去。
他腳程極快,不到半盞茶功夫便到了一處山壁前,他舉劍狠狠一劈,山壁的結界立即破了一個裂痕。
此時,結界裏傳來一陣大似一陣的轟鳴,像是天崩地裂,又像是龍吟虎嘯,有一陣大似一陣的迷霧蒸騰而起,遮住他所有視線。
“啊!”忽然一聲尖叫在他腳邊傳來,夏遇孤下意思一拂塵抽下去,卻在接觸到的那一刻硬生生停住了。
“蘭朵”
蘭朵咕嚕嚕從地上爬起來,縮成小小一團坐到夏遇孤的臂彎裏,聲音止不住的發顫: “你是……是誰”
蘭朵眼睛也看不見,一感覺到有生魂氣息,立刻緊緊的抓住來人的袖子,莫名覺得非常安心。
夏遇孤凝神,感覺到這林中有一股很強大的靈力,看不出是魔氣還是什麽,但來者不善。
他拂塵一甩,搭在了肩上,低聲問: “蘭朵,看到你師父沒有”
“師父……”蘭朵茫然的啊了一聲,似乎是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又一驚一乍的啊一聲: “你是師娘!”
蘭朵記起自己在琉璃扇裏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人狠狠的摔到了地上。
腦子發暈了走了一會,差點又被夏遇孤一拂塵抽死,幸好他反應極快,收住了手。
“師娘,有鬼!”
夏遇孤順着她的眼神一看,烏泱泱的一群鬼影向前行進。
“師娘,是百鬼夜行嗎”蘭朵小聲問,生怕驚到了群鬼,不知怎麽她竟然有些懼怕。
夏遇孤沉吟了下,道: “鬼族是最低等的族類,這個不像是百鬼夜行,倒是有點像遷徙。”
蘭朵啊了一聲: “鬼族和妖族是最有種族意識的,即便是滅族也沒聽過他們遷徙,鬼族怎麽會突然遷徙”
夏遇孤道: “不是遇到了讓他們不得不遷徙的原因,就是被操控了。”
蘭朵恍然: “鬼控術!”
夏遇孤點頭嗯了一聲,此時濃霧籠罩,遮的星星沒有半點光亮,他取出懷中一塊水精交給蘭朵。
“如果發生不可預測的情況,你拿着照亮,找到你師父。”夏遇孤交代。
蘭朵似懂非懂的點了下頭,握緊那塊冰涼卻又覺得有點溫潤的水精,緊張的呼吸都慢了下來,時間一長憋的胸口直疼。
夏遇孤此時托着蘭朵站在深林之中,四周天地茫茫他卻只能看見方寸之光,兩人摸索着往前走,尋找沈珩和思遙的蹤跡。
舉目只見參天巨樹,沒有路也沒有下腳空地,每一處都長滿了半人高的荊棘叢,鈎刺劃破他的衣衫和鬥篷,他似完全不覺疼痛,整個心思全都在消失的沈珩身上。
至于沈珩,此時正站在一個巨大的光柱前,眉目間盡是冷冽。
他擡手輕觸碰到光柱,一束淺淺幽暗的藍光如螢火一般跳動起來。
複雜咒文的封印逐漸清晰,沈珩莫名覺得這個封印在哪兒見過。
大概是挽息給他的資料,虧得他記性好,不然今天這事兒還真麻煩了。
不過他的修為不夠純正,屬于半路出家的修行,不如夏遇孤那種清正純淨的修為,但也沒辦法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沈珩定了定神,嘗試加固這個封印,總不能讓裏面這個兇獸沖破封印吧。
當年夏遇孤和沈月白路過這裏,兩人聯手制服過一頭兇獸,沈月白還曾下過一道封印。
後來他三魂去其一,封印潰散大半,如今封印之力早已微乎其微,裏面鎮住的魔靈要看就要破印而出。
夏遇孤趕到時,封印已瀕臨潰散,他掌心驀然收緊,腳下劍意泠泠,就在他靠近之時,一道鬼火一般的藍光沖天而起,長要把天穹燒出個窟窿。
猝不及防被這烈焰灼燒的猶如萬蠱噬心,筋骨欲裂。
他就這麽眼睜睜的看着沈珩沖進了藍光的中心,手指觸不及他一片衣角。
夏遇孤情急之下,肝膽俱裂般喊道: “沈珩!”
進入封印中心的沈珩立刻被一道道細如蛛絲的藍光密密的纏成了個藍色蠶蛹,嘴角耳朵皆劇烈的滲出血來,什麽也聽不見了,只是硬撐着調動靈力,修複封印。
封印之中不僅有兇獸,還有許多依附而生的魔靈,皆在啃噬着沈珩。
夏遇孤心緒劇烈浮動,每一條經脈都像被當頭來了一道雷擊,指尖緊緊的捏住,仍是控制不住的發顫,眼底的殺意一瞬間盛滿,周身的淩厲讓試圖靠近魔靈退避三舍,立刻繞着逃了。
夏遇孤看着沈珩随手一抹嘴角血跡,鴉青色的長袍袖子上沾了大片的血跡,眼神更幽暗的幾分,仿佛不是修仙高人,而是地獄裏乍生的惡魔,渾身散發着無與倫比的殺伐之氣。
夏遇孤兩指一抹劍刃,管他的封印魔靈,盡數斬殺,封印自然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潰不潰散無所謂。
落生周身一道清冷劍氣,漸漸化出實體來,俨然萬劍鋪道,夏遇孤低聲念咒,劍尖一轉,全部朝向封印,冷聲道: “爾等魔靈,見落生,如若造次,皆斬劍下。”
話音一落,藍光一盛要看就要沖過來,一陣大似一陣的哀嚎怒吼之聲。
夏遇孤橫陳落生,劍刃一抹。卻看見纏繞着聶祖宗的藍光驟然散去,而他也極速下落着,夏遇孤迅速收劍,接住他。
沈珩一頭栽進夏遇孤懷裏,氣息微弱也不忘吊兒郎當,一臉纨绔的調侃了聲: “這鬼封印還挺厲害,我……”
話音未落就暈了過去。腦袋歪在夏遇孤的胸口,眼角耳朵嘴角都是血,臉色慘白。
夏遇孤手指直顫,失而複得的情緒漲滿胸臆,氣的簡直想殺了他,但見他虛弱的樣子,又覺得該親親他。
夏遇孤握着拳頭半晌,小心翼翼的把他放在腿上睡着,撕掉半截兒袖子,輕手輕腳的給他擦血,每擦一下眼神就暗一分,最後兇的簡直像個惡鬼修羅,思遙要是在這兒非得懷疑他師叔被魔化了。
沈珩頭一歪,唇不經意擦過他的手指,那修羅一樣的幽暗眼神突然就化了。
夏遇孤低低的抵了他的額頭一下,一瞬間,世人敬畏的清微觀戒律長老遇孤真人,像個弄丢了稀世珍寶的孩子,委屈寂寞歉疚數十種情緒揉粋在一起,雙瞳像清微觀後山終年不化的積雪,寂寞悲涼。
洶湧的情緒讓他眼一閉,輕輕的就碰上了那雙血腥氣濃厚的冰涼雙唇,沈珩不舒服的動了動,他發狠似的掐住他的手腕,慢慢松開嘴唇。
“先生”
沈珩有點接不上氣,一口氣分三回都喘不勻,慘白的嘴唇幹裂出道道溝壑又被血漬填滿,艱難的團了一個笑出來,橫沖直撞的撞在夏遇孤的眼睛裏,抽着氣,不聽話的非要說話。
夏遇孤拗不過他,只能皺眉看他每多說一個字,血就多往外冒一圈。
沈珩: “你來了,真是太好了……你看看封印好了沒有,這次不……不是我胡鬧……”
夏遇孤再也忍不下心,終于按着他的唇: “好了,我知道。”
沈珩搖搖頭,臉色蒼白的可怕,一口氣提了半天,噎的有點咳嗽,身子劇烈發顫。
夏遇孤沉着臉,呼吸也不由自主放慢,仿佛大一點動作都能震碎面前的人,再一次消失在他的眼前,懷中,世界裏。
沈珩手指冰涼,按在他手腕上,直扣脈門,熨冷了他的血液。
九年前的記憶洶湧入腦,蔓延滲透進每一寸神經,害怕要失去他的情緒像一只獸,張狂着四肢和血盆大口撲過來吞噬控制了他所有意識。
夏遇孤握住他手指,溫聲道: “別說話,睡一覺,等你醒了我們就回家。”
沈珩無聲笑起來,用力擡起手,碰上他額頭上那道鵝黃魔契紋。
腦子裏恍惚閃過一點零碎的畫面,面前的人頭發漆黑,不對,好像要小一些,眉目間冰雪冷冽。
大概到他肋骨那麽高,一臉戾氣,仿佛拎着手裏那把破劍就能殺光所有妖孽一樣。
倔強的可愛。
他想回憶起更多,那畫面卻驟然消失了,一點點也沒來得及抓着。
夏遇孤低着頭,按在他背後的掌心紋絲不動,溫暖柔和的靈力源源不斷的輸送到他的每一處經脈。
沈珩扒拉下他的手: “行了。”勉力往下咽了幾口腥氣,順了氣才又道: “先生。”
夏遇孤低頭,溫聲應了: “是不是哪裏疼”
沈珩搖了下頭,窩在他懷裏笑道: “我這麽累,這幾天還淨受你委屈,你說怎麽辦”
夏遇孤想了想,臉色紅了下,難以啓齒道: “抱抱行嗎”
沈珩哈哈一笑,正想取笑他卻感覺夏遇孤緊緊的掐住他的腰,幾乎是要把他按進血肉裏的力道, “哎哎哎太緊了太緊了。”
夏遇孤不答,心口劇烈的顫抖,按在沈珩後背的指尖也不受控的發顫,他盡量放慢呼吸,沒讓沈珩發現,自己有多怕再次失去他。
“心肝兒,我問你個事兒。”
“嗯”
“沈月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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