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女戶
女戶
寧珵其實很久都不曾踏足大将軍住過的小院子了。
大将軍離去以後不再過來,是怕看見了那些舊物傷神。等把小貓兒帶回來後安置在小院子裏,寧珵就更不過來了,因為小貓兒是可以随時随地叫去他身邊的。他實在不必過來。
這回來了,是實在不放心小貓兒。所以要過來看一看她。
寧珵沒把人叫過去瞧,是他回來的時辰實在是有些晚了。等将一切處置完了,又将案頭積壓的公務批閱了一小半,就已經是過了子時了。
想着小貓兒這個時候應該已經歇下了,寧珵就只是想看一眼的。
他知道小貓兒今日從刑部大堂走後并沒有直接回太子府,而是去街上逛了一圈,之後還被宋無霜尋到了。
小小的庭院似乎一點都沒有變,但似乎又變得更加的生機勃勃,更加的鮮活靈動。和寧珵記憶中的樣子,似乎也有了那麽一些些的不同。
原來是給大将軍住的,一看就是小動物居住的地方,可現在,滿院子裏若隐若現的馨香,昭示着這裏住着他的小貓兒,住着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就是這庭院中挂上的一點紅有些礙眼。
太子府寧珵所住的地方外面如何布置,只要不過分,寧珵都容忍了。
這春三月的大婚總不能太不像個樣子的,寧珵還要這些事來麻痹宋家的眼睛。
他自己住的地方現下是絕不許有這些布置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小貓兒的庭院裏,居然還挂着紅。
竟沒有人和他說起這個,底下的人大約認為他不在意,所以不曾說起。而小貓兒呢。
寧珵想起小貓兒那雙清亮的眼睛,就她那個性子,膽子大的時候野得很,膽子小的時候就把自己縮在床角裏動也不敢動一下。
她是壓根不會說的。
況且這些時日,自己見她也少,更是無從說起了。
寧珵過來不許人鬧出什麽動靜來,叫跟着的人把這庭院裏挂着的礙眼的紅都給撤掉。
他已經瞧見了,小貓兒似乎還沒有睡下,那裏頭還是亮着燈的,也不知道是在做什麽。這麽晚了還不歇着,還叫跟着侍候的侍女在外頭守着。
寧珵有規矩,說不許鬧出動靜來,值夜的松煙帶着兩個小丫頭也不敢動彈,更不敢上去幫着太子殿下帶來的人,只能跪在那裏,心裏暗暗叫苦。
這會兒倒是不好動彈了,盛姑娘還在裏頭呢,也不好去叫了雲石來,松煙也不是怕太子殿下,就是太子殿下許久沒有來了,再過來她有些緊張。
寧珵走到門前,垂着的厚重門簾是不好動的,哪怕動一點,這夜裏的風就會灌進去,到時候豈不是叫小貓兒着涼麽。
寧珵悄悄走到窗扇跟前,倒是能瞧見那麽一點。
小貓兒洗漱過了,正披散着頭發在燈下慢慢的練字。那手邊放着的字帖就是他先前給的。她倒是用心仔細的很,都舍不得碰一點點他的字,連描紅都是用寫過一回的字,他原本的字倒是收的好好的。
宮裏還養着幾個年幼的皇子,雖不同母,但也是他的弟弟。宋太傅以前還講過,要将他的字拿去給幾個年幼皇子做字帖,寧珵都沒答應的。
他就不愛叫人用他的字描紅,也不許這樣。
偏見到小貓兒如此,心裏卻想着,若是她肯用心,将來都願意再給她一疊字,叫她好好的學一學。
盛兮今兒從外頭回來後,下午就好好的睡了一兩個時辰了,是以晚上倒是覺得有些精神,想着自由支配的時間很多,幹脆靜下心來坐着寫寫字,等寫一會兒後再去歇着。
安安靜靜的描紅,寫了二十幾個大字,忽而聽見外頭似乎有些聲響,叫了一聲松煙沒人答應,盛兮心有所感,擱了筆站起來,一轉身就愣在原地。
寧珵就站在數步之外,含笑看着她。
寧珵已經換下了白日在刑部大堂所穿的太子服飾,換上的是深色的衣衫,那腰封勾勒出的是勁瘦的窄腰。
盛兮的目光卻落在寧珵挂在腰封下的那個荷包。是她在邊城送出去的荷包。
原來太子殿下還留着?太子殿下還肯挂着?
這是兩個人數日後的頭一回相見,目光對上的時候,盛兮不知寧珵心中是什麽滋味,她卻是有點想哭的。
“殿下。”盛兮走過去行禮,用以掩飾眸中湧現的酸澀。
卻被寧珵給攔住了。
當初帶在身邊的時候都沒有這樣,如今反倒生疏規矩了?
站的近了,倒是瞧見了小貓兒眼中閃現的一點晶瑩。
寧珵的聲音不自覺的溫柔了兩分:“宋無霜尋你,可有為難你?”
寧珵當然對此事了若指掌,甚至知道宋無霜都說了些什麽。但他關注的是小貓兒的情緒。瞧着小貓兒從刑部大堂離開的時候臉色就不大好,暗衛又不知道小貓兒心裏是怎麽想的。
他就來了。
寧珵站在這裏,挂着她送的荷包,還問這樣的話,甚至還帶着淺淺的笑意,盛兮覺得自己恍若夢中。
不,哪怕是夢中也不曾有過這樣的美事。
“殿下不必擔心。只是幾句言語,我還受得住。”
太子殿下這樣的和藹可親,竟肯過來垂問她這樣的事情,盛兮心中生出好大一團的勇氣,她擡眸,盈盈望着寧珵的眼睛,“殿下,宋無霜她不配做殿下的太子妃。”
“哦?”寧珵倒是勾眉笑了笑,“那你覺得,誰配做孤的太子妃呢?”
小姑娘呆了呆。顯然是沒想到寧珵下一句接的是這個。
誰配?她又如何能知道?從生出觊觎那紅的心思,盛兮就不願深想這個問題了。
滿朝上下,世家貴女自然多得是,比宋無霜出身高的或許不多,但比宋無霜教養好模樣好的,那自然也是有的。
可要叫盛兮來說,盛兮說不出來。
盛兮也不能順着寧珵的思路想下去,她還是回到了她所說的事情上頭。
盛兮道:“總之,宋無霜不配做殿下的太子妃。”
“跟在殿下身邊這些時日,雖很少出去,很少接觸外頭。但也能聽見看見一些事情。宋無霜的那些話,證明外頭有人在刻意敗壞殿下的名聲。若非宋家有心,甚至認定殿下是如此的,她又怎會說那些話呢?殿下值得更好的女子,而不是同宋無霜大婚。哪怕殿下有自己的考量,我也覺得如此還是委屈了殿下。”
寧珵聽着,心裏卻想,小貓兒着實是長大了。
他認真的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比起她剛來自己身邊的時候,這眼眸模樣,其實是變了不少的,尤其是今日在大堂上還有現在所說的這些話。
她似乎還是當初那個叫他一眼看中的小姑娘,卻也已經和那個被關在小院子裏十年的盛家小姑娘大不一樣了。
“不愧是孤身邊的人。說的話就是可心。孤什麽樣兒你還不清楚?孤是不會叫自己受委屈的。”
寧珵笑道,“小兮,過兩日孤會安排,你住到盛家原來那個給了你的院子去。就在那兒好好過你的日子。雲石和松煙你都帶去,留兩個人守着這個院子,其餘的人要帶誰走你自己決定。那邊也有侍奉的人,倒也不必帶多了。”
“那宅子的安全孤交給秦湛了,他會負責的。你什麽都不必擔心。”
太子殿下向來喜歡輕挑親昵的叫盛兮小貓兒,從來都是那等喚人的意态風.流。何曾叫過盛兮的小名呢?
嚴家的人親熱的喚她兮兒,周姐姐親近的叫她兮兮。
寧珵卻喚她小兮。聽起來像是在叫一個小妹妹。
盛兮呆了呆。心中不免萬分失落。小貓兒如今已經不叫了麽?
她又沒有說不做小貓兒了。只是希望太子殿下能夠在看見小貓兒的時候看見她。
所以殿下這是拒絕了她,又拒絕了小貓兒?
再聽聽這些話,連太子府裏都容不得她了,又要把她送回那個宅子裏去。這回不是關着了,可和關着又有什麽區別?
盛兮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
眼中滿是水光晶瑩,直直的望着寧珵的眼睛:“殿下很讨厭我嗎?”
寧珵沒想到一番話把人給惹哭了。還從沒見過小貓兒流眼淚的。
當初她那麽狼狽,到了他跟前喵喵叫的時候,眼圈紅紅的也沒哭呢。
寧珵意識到自己話中的突然,伸手用拇指指腹拂去小貓兒的眼淚:“哭什麽?孤說讨厭你要趕你走了?”
“不是瞧着你長大了。要給你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旁人诋毀你的出身,孤偏不許。你是盛家的女兒,叫你擔着門楣又有什麽不對的?你的盛與盛霆的盛是兩回事。孤叫你回去住,是因着你要立起門戶來,又不是不管你不要你了。”
寧珵這些時日自然是在忙他的大事,可也沒耽誤小貓兒的事情。
長住太子府不是長久之計,他倒是把周九覃的話放在心上了。
給小貓兒立女戶,名正言順的繼承盛家的一切,她是一家之主,看誰人還敢說些什麽。
叫她搬回去住着,也是把太子府騰出來的意思,這太子府往後可比她的盛府危險多了,她住到盛府去,寧珵反而放心些。
太子府至春三月,出入的人太多了,盯着她瞧的人也太多了,人多嘴雜,可不是由着外頭的傳聞塵嚣而起麽?
她去盛府住着清淨,也方便他去看看。
盛兮的眼角還挂着淚珠,卻又不會講話了。
她是應該謝恩的。哪怕在寧珵跟前不需要這樣的禮數規矩,她也是因為謝謝寧珵的用心。
立女戶,這可是盛兮從未設想過的一條路。
大胤女戶其實不少的。但多是因為家裏的男人可能因為這些年的征戰不在了,又不曾有男丁,或者孩子還小,因此女人當家做主。
盛兮這樣的情況,官府當然不會給她立女戶。這是寧珵給她的。
若得女人當家做主立了女戶,甚至連婚嫁之事都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自由度是非常大的。
盛兮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謝,踟蹰半晌,終于還是過去抱住了寧珵。
小姑娘目光怯怯的,動作卻膽大,甚至偷偷的用臉頰在寧珵的頸窩裏蹭了蹭,踮着腳貪戀太子殿下身上的蒼蘭竹香,唇瓣落在寧珵溫熱的肌膚上一觸即分。
盛兮想,這是偷偷的一個吻。是她珍貴的,清醒的親近和謝意。
盛兮顫着聲音問:“殿下讨厭我嗎?”
寧珵耐心的摟着懷裏的小貓兒,手掌來回輕輕撫着她輕顫的脊背,小姑娘纖細瘦弱,可是長高了不少的,身上的味道有一點甜。
寧珵說:“孤不讨厭你。”
要是讨厭你,做什麽為你打算如此精細?
——不讨厭麽?
盛兮的心口怦怦跳,下一句話,卻怎麽也不敢問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