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

第20夜

池夢鯉屈了屈手指, 不再勉強,說:“那我別無補償,明天帶蕭春盛上來, 一目了然。”

頂層複式一人一間房, 池夢鯉跟陸西嶺井水不犯河水。

男人唇邊微微勾笑:“你在乎他的看法?”

“是你說我毀你清譽。”

“我指責我的,你做你的, 過幾天不是要結束【出差】回臨杭了嗎,你一走了之,留我在這裏獨受其害不就好了, 澄清什麽?”

池夢鯉張了張唇, 陸西嶺總有他的道理,她說不澄清, 他要她補償, 她說澄清, 他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很在意他。

“別人愛怎麽想怎麽想。”

陸西嶺單手側扶着後腦勺下的脖頸,整個人坐得姿态松散:“今晚關好門窗。”

池夢鯉眼瞳一睜, 視線有些飄忽,後背脊骨坐直:“我、你不說我也知道……不過我一會就下樓跟前臺說再開一間房……雖然我們是兄妹……但住一個套房還是有些不方便的……”

“沒看天氣預報?”

男人微換了個坐姿,只是眼神一直落在她臉上, 審視一般帶笑:“今晚回南天。”

南方的回南天會在突然驟冷又升溫時到來。

牆壁、空氣、衣物, 全都蔓延上潮濕的冷感。

空氣裏有一種細微泥土塵埃的水汽味道, 黏黏膩膩,揮之不去。

池夢鯉躺在酒店厚重的白色被褥裏,也覺得被水流壓着, 親生父母給她起名叫鯉, 是希望她人生能有好運,能給那個山區帶來鯉魚跳龍門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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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九歲那年被陸西嶺的外公領回州南市, 是外婆在門口等着的,她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先是蹲下了腰,擡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還未開聲,眼已先紅,哽咽道:“以後跟曼珠的孩子一樣,叫我外婆吧。”

池夢鯉知道外公有個女兒,嫁的丈夫也是名門貴胄,她和對方非親非故,只是為了收養和稱呼方便,才叫他們陸爸爸陸媽媽。

外公笑呵呵道:“是把鯉魚挪到州南這池活水裏養咯。”

就這樣,她在秋香外婆的手底下養着,每個月要督促外公去醫院輸液,秋香也有慢性病,病歷本摞了一沓又一沓,她都堆得好好的。

第一次見陸西嶺的媽媽,是在外婆住院的時候,病房很大很幹淨,看護和主治醫生都是頂尖,許曼珠對外婆說:“說了多少次,什麽事都要勞心勞力,你們倆就是這樣操勞過度心力交瘁弄出病的!”

說話時,她眼神看了眼池夢鯉,好像她是二老疲憊的源頭,她捏着手帕縮在了牆角。

外婆卻指着許曼珠罵:“你是當富太太當得忘了本,你爸在山溝裏做了多少工作,而你們姓陸的往上爬又造了多少孽,要不是他保着,能這麽猖獗?”

當時是回南天,池夢鯉嗅到空氣裏的水蒸氣,再回神,她眼眶不知怎麽也濕了。

許曼珠斂了些鋒芒,去找院長問病情,要病例的時候,院長忽然擡頭往池夢鯉看來:“小姑娘都整理得妥妥當當的,要不是有這些資料,老人家恐怕沒那麽快找到并發症。”進來的看護似乎為了讨好許曼珠,也說起了好話:“老人家的外孫女特別細心,每個月的病例都記錄得很清楚,現在的大人哪裏能做到這樣關照長輩?陸太太有個好女兒。”

這話不知怎麽地,讓許曼珠脾氣微消,外婆當着外人的面也不發作了,只說:“自然是有女兒好。”

無端端讓許曼珠認一個女兒,她自然是心有芥蒂,哪怕外公外婆對池夢鯉很好,但陸家背景顯赫,并不會随意結親。

這麽多年,池夢鯉都刻意回避陸家,永遠只在外婆身邊就好了,而陸家逢年過節也總是接外公外婆過去,池夢鯉已經很大了,她說不想去,外公外婆就不勉強。

直到池夢鯉十五歲那年,外公因病去世。

陸家急匆匆過來,喪事也離奇地辦得很低調,作為外孫的陸西嶺并沒有出席,後來她算了一下時間,那兩年剛好是陸西嶺受傷的階段。

不知道是受了怎樣的傷,讓他連外公的最後一面都見不了,想必是很嚴重的,外公那麽好,老人家總是拿着陸西嶺的照片給她看,說是孩子寄給他的獎牌,爸爸媽媽都不給。

後來沒過兩年,外婆也重病要跟着外公走了,聽同輩的親戚說,二老年輕時上山下鄉,做了太多政策工作,也要油盡燈枯了。

臨終前外婆把池夢鯉牽到陸父陸母面前,讓他們認了她做女兒,仿佛回光返照,說了好長的話,卻只交代一件事:“自從你爸去世後,誰還能罩着你們?西嶺也被你們造的孽差點折進去,好在鯉鯉的爸媽在天有靈,給你們保住了業,往後把她養在身邊,至少不會出多大的坎了。”

那年冬天,是州南難遇的冷天氣,外婆去世的那晚又突然升溫,回南天将斑駁的牆壁剝落,潮濕黏膩在每一寸土地,她抓着泥巴,很想哭,她才十七歲,就已經要送走四位至親。

“咚咚咚~”

一道外力戳破令她無法透氣的水球。

房門被敲響的時候,池夢鯉的房間還拉着厚重的窗簾,光透不進來。

她睜開眼睛,淚水黏住了眼睫。

這樣的空氣,很難曬幹潮濕的記憶。

陸西嶺隔着門落聲:“起來吃早餐。”

“我困……”

“別以為我沒有你這間房的門卡。”

池夢鯉擡手揉眼睛,厚重的被子壓住她,最後破罐子破摔:“那你進來好了!”

門外安靜了幾息。

池夢鯉很少有這種不守規矩的時候,等真的說出來後,又夢醒了,從床上爬下來,胡亂在睡裙上套了寬大的針織毛衣。

說:“我起來了,別催了。”

陸西嶺什麽都沒做,她就能讓自己聽話。

早餐是在樓下的自助餐區,如果是平時出差,池夢鯉肯定胡亂穿着酒店的拖鞋就出來了。

但今天陸西嶺在,她還得收拾妥當。

“中午約在花園餐廳,除了蕭春盛,你看還想約誰。”

池夢鯉腦袋從餐盤上擡起,仔細想有哪個老同學還在州南,喝了口水道:“現在快過年,大家幾乎都回來了吧,不過我們美術班的同學有些你不認識。”

州南高中的特長班有三個——美術、音樂、體育。

人數最多的是美術生,有一個半班,另外半班跟人數最少的體育生安排在一起,大家上文化課。

而池夢鯉又是插班生,自然被安排在了組合班裏。

“說來聽聽,看我認不認識。”

池夢鯉拿出手機翻了下通訊錄,指尖停在一個名字上,有些猶豫:“肖韞?”

他臉色像冬季回南天的玻璃牆面,看不真切的冷。

見他神色如常地喝咖啡,沉默不言,池夢鯉幫他回憶:“以前我們美術課上總是給大家當模特的男同學,我還畫過他幾張肖像,他的臉型特別好畫的。我看他朋友圈有發個人畫展的紀錄片,還是堅持藝術,發展得不錯。”

陸西嶺好似沒聽她說話,但在最後兩句時擡了下頭:“朋友圈?”

他們是前不久重逢時才加上的,而肖韞,這個池夢鯉的高中同學——

他微不可察地呵笑了聲:“都加上微信了。”

池夢鯉有些疑惑。

這年頭加微信很正常,而且兩人都在一個圈子裏混,兜兜轉轉自然能碰上。

倒是陸西嶺,國際賽都打到了國外,而池夢鯉又不在班級群裏,自然——

“你問蕭春盛中午同不同意。”

池夢鯉:???

“不是你先問我要不要約老同學嗎?”

“肖韞是我們班的?”

她抓了抓脖子,她之所以加肖韞的微信,是因為陸西嶺不認識他,凡是跟兩人有交集的同學,她都沒有加。

怕被找到吧。

但也是她自作多情,陸西嶺怎麽會找她。

但又抱着那點可能,作為兄妹關系的話,他應該……有理由找她。

上午才吃過早餐,中午又要飯局上見。

蕭春盛揚手跟兩人打招呼,興奮道:“這家餐廳我之前一直想吃,既然陸哥請客我就不客氣了!”

陸西嶺神色淡淡:“把我當水魚宰?”

蕭春盛:???

池夢鯉微笑道:“我們AA。”

“我陸哥從來不A!”

蕭春盛剛想戴高帽,陸西嶺眼刀子緩緩磨過來:“誰說的?”

他輕咳了聲,趕緊哄:“祖宗你最A,怎麽回事,今天吃槍藥了?”

池夢鯉說:“他走路都火花帶閃電,快一點的話衣服都要磨出火星子了。”

蕭春盛一聽頓時笑出了聲:“還是你這個當妹妹的會吐槽,我跟你說陸西嶺以前可驕傲了,打比賽從來都要第一,要是沒把握絕對不上場。”

“他還有沒把握的事?”

池夢鯉反問,就聽蕭春盛順口說:“有啊,那會他還是我師兄呢,結果不是停學了兩年,直接成我平級兄弟了麽。”

“蕭春盛,還點不點餐了?”

陸西嶺打斷熟稔地回憶舊時光的兩人,池夢鯉不餓,把餐牌遞給蕭春盛:“你點,我都行。”

“那怎麽好,你問你哥先,咱們尊重長輩。”

“對!”

池夢鯉把餐牌遞給陸西嶺的時候,他還冷着張臉,好像還對剛才說他不A的事小氣,起身道:“我口味你知道,我去趟洗手間。”

于是池夢鯉就跟蕭春盛面對面研究起了菜單。

她話裏話外繞到陸西嶺身上,問他:“他停學兩年之前你就認識他啦?難怪關系好。”

“那時候我還給他拎過訓練包呢。”

蕭春盛哼了聲,似乎想起什麽事,托腮道:“後來停學那陣子,教練生怕他不幹了,帶上我去找他,陸家閉門不見,搞得好像是我們把他弄傷似的。”

池夢鯉皺眉:“就是訓練弄傷的啊!”

“不是啊,他就是第二天突然不來,說受傷了,他訓練受什麽傷教練會不知道嗎!那會我們都以為他是不想練了!”

話一落,池夢鯉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

以前可能沒有細思中間的彎彎繞繞,加上陸西嶺又是運動員,受傷很正常。

可再次回到州南市,把一些細枝末節翻出來看,反複地回憶,總是會覺得有些奇怪。

“那你知道他是什麽原因停學的嗎?”

蕭春盛“哼”了聲:“我看他後面又回來練了,就當他還是肯吃苦的少爺,沒有半途而廢。”

池夢鯉深吸口氣,還想再問,但蕭春盛似乎并不知道多少,好像陸西嶺肯再次拿起弓箭,才值得他交這個朋友。

這頓飯吃到後面,池夢鯉沒什麽胃口,而蕭春盛胃口好,差點要在西餐廳添飯了。

陸西嶺能跟他當朋友也是奇跡。

最後公子哥為了彰顯自己要A的決心,給池夢鯉轉了三分之二的飯錢。

她說:“你請他吃?”

“那份是你的。”

池夢鯉心裏笑,但沒有表現出來,照常收了蕭春盛的飯錢,事後他嘆了聲:“怎麽那麽多年過去,還是過得這麽拮據。連以前的少爺都A起來了,還要妹妹出錢。”

說到後面,蕭春盛等池夢鯉走遠,小聲問:“陸哥,不會房費也A吧?”

陸西嶺輕笑一聲:“我是這樣的人?”

蕭春盛因為出了飯錢,說話開始陰陽怪氣:“怎麽不是?咱們陸哥A爆了。”

陸西嶺輕飄飄地瞥他一眼:“多謝誇獎。”

蕭春盛:“……”

上了車,池夢鯉說:“今天的晚飯我付。”

當是把飯錢還回去。

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

陸西嶺啓動車身,淡聲落:“不跟你A。”

池夢鯉不聽他講,雙手叉腰挺胸:“別以為我什麽都會聽你的,我A起來沒有你反抗的餘地!”

陸西嶺掃她一眼,微搖了搖頭,單手斜撐在窗沿邊,語調涼涼:“你身上哪塊像A ?”

池夢鯉叉腰的手攏了下外套。

蓋住胸口。

到了酒店,經過前臺的時候,她忽然說:“陸西嶺,我問你個事,如果你不說,我就另開一間房。”

陸西嶺長腿微頓,眼梢側落,有種“我倒要看你威脅我什麽”的架勢。

“當年為什麽外公外婆去世的時候,我都沒看到你?你到底受過什麽傷?”

這個問題不知道是不是秘密,而她不跟他一起住,不知道于他而言重不重要。

但男人的臉上依然是雲淡風輕的容顏,說:“跟我上樓。”

“那你就是說咯!”

陸西嶺沒應聲,池夢鯉就像那條姜太公的魚,自願上鈎,一顆心被釣得忽上忽下。

進了房間,陸西嶺脫了外套,随手扔到沙發上,往卧室進去,池夢鯉下意識跟着,暖氣有些熱,她順手也把開衫除下。

然而一擡頭,卻見男人脫的不止是一件外套。

襯衫的紐扣剝了一粒又一粒,他毫無避諱,露出一面肌肉緊實、随着肩胛骨推動而擠壓的塊壘後肩。

池夢鯉的頭猛地轉過去,視線飄忽不知道落在何處,她想自己應該出去,然而男人已經把手裏的襯衫扔到了床邊,緊接着是床褥被碾過揉壓的聲音。

池夢鯉的耳窩要爆炸了。

“我……”

“不是要看我哪裏受過傷麽?”

男人的嗓音因為趴下而氣氲聲泡,低低沉沉地墜在這安靜的卧房裏。

他的窗簾沒有開過,燈光也是昏黃,她雙腳定在原地,人開始結巴:“那你說、說不就行了?”

“肩膀。”

他說:“給我揉揉老肩,以前被人一棍子敲過。”

池夢鯉瞳孔猛地一睜,渾身擰回頭去。

一道起伏隆起的背肌闖入眼簾,她又心急想看,又覺得不合适,如果是以前還好,總有界限橫亘在彼此之間,可現在……

“誰敲的?”

“這是第二個問題。”

池夢鯉忽然想起他從前要她給他揉肩的态度,無所謂的疲累,讓她以為陸西嶺只是訓練導致的酸。

此刻她走到床邊,眼睑往下壓:“我揉了你就告訴我?”

陸西嶺說:“不一定,你不揉就給我出去關門,我要午睡了。”

他就脫了上衣趴在床上,告訴她答案就在眼前,讓她親眼檢查。

她指尖輕落在他肩頭,肌肉繃緊,皮膚冷白,她就揉了一把,然後收手。

陸西嶺問她:“比以前不好揉了?”

池夢鯉嗯了聲,看着半露在枕頭邊的側顏,那麽正直清明的五官,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他還說她以前聽話,現在叛逆。

她忽然想用力掐他的肩,但還是忍住了手,背在身後攏了攏,“嗯”了聲,說:“跟以前比,你現在,老肩巨滑。”

陸西嶺壓在枕頭下的鼻翼笑出了聲,從床上坐了起來,手裏還抱着枕頭,昏黃的光線裏,有些單純,依稀是從前少年模樣,對她說:“想打探我的事,你也得有我值得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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