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夜
第28夜
***偏航***
州南高中的扶貧活動持續兩天一夜, 到了晚間校方則組織學生把帳篷紮在了山腰的平地上。
城裏的小孩沒接觸過農活,雖苦雖累,但比起窩在教室裏昏昏欲睡地不斷刷題上課, 大自然的一切于他們而言都充滿了樂趣。
是以, 和池夢鯉睡在一個帳篷的京瑜進來又出去,帳篷的拉鏈被拉下又關上, 她讓池夢鯉先睡。
池夢鯉今天不僅種了自己那塊禾田,還上山畫了幾幅速寫,身心疲憊, 眼皮直打架, 撐都撐不起來,然而就在這時——
“嗡嗡嗡……”
“嗡嗡嗡……”
蚊子圍繞着她的耳邊不停地飛。
一雙手竭盡最後一絲力氣擡起, 揮得像漏了氣的充氣娃娃, 蔫得半死不活。
花露水是京瑜負責帶, 但她出去了,池夢鯉不好翻她的包, 強撐精神拉開帳篷,鞋子差點穿反。
帳篷外還有同學在樹叢間找螢火蟲。
她聽見大家壓着聲音興奮道:“這兒這兒,京瑜, 快拿相機拍照!”
為了那幾只螢火蟲, 大家憋得快斷氣了。
池夢鯉揉着眼睛, 往帳篷的另一邊過去,物資補給處在旁邊的土坯矮房裏,沒有開燈, 她往那兒過去時, 沒提防有一個石階,直接絆了一跤。
“噗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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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時, 屋子裏有道快步的風走了出來。
池夢鯉趴在地上,半夢的意識清醒了半分。
緊接着,小腿上一道鑽心的疼。
“嗚嗚嗚……”
她聲音細細地吐了出來,手肘撐起上身,感覺磕破了皮,正跪在地上檢查傷口,就聽到頭頂烏漆漆地落來一道哂笑:“小僵屍,這麽大禮啊。”
池夢鯉剛要看手肘,就被這道嗓音吓了跳,猛地擡起頭,看到陸西嶺那張俯視嘲笑的臉。
今天才剛跟他說過門前的小臺階是為了防僵屍,晚上她就被絆了一跤!
丢人!
真是丢人!
池夢鯉慌忙爬起身扭頭就往外跑,結果小腿的胫骨剛才磕到了石頭臺階,痛得她身子一彎,整個人往前鞠躬的時候,陸西嶺呵笑了聲,雙手環胸道:“大半夜的來給我下跪鞠躬,夢游了?”
池夢鯉左手揉着小腿,又困又氣:“那你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覺在這裏……”
說着,她眼神迷迷糊糊地往他嘴邊叼着的一支白色細長棍子望去,愣了愣:“你在偷偷抽煙?”
陸西嶺也不知道她什麽腦子,把他這麽一個光明磊落的運動員想成了煙鬼。
擡手把嘴邊的細棍抽了出來:“棒棒糖沒吃過?”
池夢鯉蹙着眉心,因為他剛才落井下石的哂笑,讓她報複心起,回怼道:“喔,不吃燒烤不吃面包,半夜餓得睡不着來偷吃糖果啊。”
陸西嶺看她嘴叭叭地張合,挺想把手裏的棒棒糖堵進去。
“不然怎麽知道原來傳說是真的,小僵屍,去,往小樹林裏跳,我就賞你點蚊子血吃。”
池夢鯉眼珠子朝他一瞪,懶得理他,但剛轉身時,忽然聽到他說“蚊子血”,眼皮子一眨,道:“你有驅蚊水的話,我就跳!”
她邊說邊揉手肘,陸西嶺眼皮一側,道:“我看你不止需要驅蚊水吧。”
風涼話和夜晚山上的穿堂風一起,往池夢鯉心頭呼呼地吹,她憤憤地當着他的面跳了一下,誰料小腿外側的腓骨傷忽然發作,她落地的時候痛得腿一軟——
“嘶!”
下一秒,胳膊讓陸西嶺扶了下,他站在她身後,池夢鯉擡起眼眸時,看到他夜晚落來的無奈目光。
好像在看她蠢得夠可以,她扯了下手,說:“反正我到了小樹林,你就得給我驅蚊水和止痛噴霧。”
她知道陸西嶺有,他一個運動員,連藥膏都有。
少年揚了揚下巴,當作同意交易,而後轉身往土胚房裏進去,池夢鯉見他沒有監督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
小樹林裏好,沒有其他同學看見,上次讓陸西嶺交了作業再去打籃球,已經讓班裏的男生夠起哄了。
她才不要沾他的光說是陸家的養女。
想到這,她坐在一塊石頭面上,雙手抱着膝蓋把頭埋進去,或許是夜晚太冷,又或許是這種空空蕩蕩的、連覺也無法安睡的感覺讓她心裏沉沉地往下墜,換孤獨蔓延上來。
忽然,一陣香氣湧入鼻尖,池夢鯉驀地擡頭,眼前就抛來一瓶驅蚊水,不過巴掌大,她不認識上面的外文。
下一秒,陸西嶺半蹲在她面前,說:“褲子掀起來。”
池夢鯉有些僵,那兒的疼痛感開始灼熱,她吸了吸鼻子,彎身把褲腿卷起,淨白的肌膚上露出一片青腫。
少年一點安慰都沒有,手裏的止痛噴霧往她傷口上一噴,陡然一股涼意覆上,他斂着眉眼:“淤青得揉散。”
池夢鯉咬了咬下唇,輕“嗯”了聲,正要彎身去揉自己的小腿,忽然一道發熱的大掌熨上,她唇瓣一張,密密麻麻的陣痛鑽進心頭,順入神經往大腦皮層頂上竄。
“啊……哥……哥……你……你等一下……”
她緩不過來了。
池夢鯉要被男生的巨大力氣疼暈過去,尤其還是痛進骨頭的傷腫,她眼角一下逼出了淚花,卻還要怕被人聽見,小聲哀求:“哥哥,好痛好痛……”
“不痛藥怎麽吸收進去?縮什麽腿?張開。”
池夢鯉的右小腿貼着大腿蜷縮屈起不肯張開伸直,陸西嶺慣常擦藥,知道越痛效果越好,她雙手緊緊抓着卷起的褲腿,急促呼吸卻平複不了疼意。
看着他沉斂的眼睑,長長的睫毛擋住了視線,只看見深邃的一雙陰翳。
她忽然意識到,他是運動員,自然知道有多疼。
她輕吸了吸鼻子,把縮在一側的雙腿緩緩放松,小聲道:“你是不是也會這麽疼?”
男生跟女生的痛覺神經應該不一樣吧,池夢鯉不知道,但她這句話只是想提醒他,都受過傷,麻煩設身處地對她人道主義一點。
陸西嶺的手背金尊玉貴的修長,手掌卻有一點薄繭,是平時拉弓頻繁磨出來的,此刻覆着她小腿,上下地揉擦着,好似痛了之後,又有一些……說不上來的酥酥麻麻。
她又想縮回腿了。
其實陸西嶺足夠紳士,另一道手沒有抓住她的腿肚子,但也要求她不管多疼,也要自願讓他擦。
“練射擊的常駐骨科,我就算疼也得射。”
池夢鯉抿了抿唇,覺得他這句話聽着終于像安慰人了。
手裏的驅蚊水被她輕按了下,薄荷味的氣息散開,她往他露在領口外的脖子噴了噴,陸西嶺眼皮沒擡,盯着她的腿看:“往你自己身上噴。”
池夢鯉發現他不喜歡這個味道,有一些得寸進尺:“喔,要被蚊子叮出血,讓我吸你脖子啊?”
揉擦的力道陡然一重,池夢鯉痛得下意識去抓他肩膀,以前也給他揉過肩,怎麽沒發現這麽硬脹啊!
“你們在幹嘛!”
忽然一道光打了過來,池夢鯉吓得松開他的寬肩,腿也條件反射地縮了回去。
陸西嶺眉頭很不爽地皺起,擡起眉棱望去。
京瑜就站在小樹林邊,張大了嘴巴,想走進又不敢,她的眼神一直往池夢鯉和陸西嶺身上看——
池夢鯉居然在整理褲子!
她在整理褲子!
京瑜要瘋了!
“鯉鯉你怎麽這樣啊!!”
就在京瑜轉身要跑時,池夢鯉喊了她一聲:“京瑜!”
池夢鯉小腿剛被磕傷,加上陸西嶺的力道一點都不收斂,她更瘸了。
京瑜看着她兩條腿都走不動了,臉都炸紅了,總裁文裏都這麽寫的,女主角跟男主角三天三夜後,女主的腿落地就打顫,然後總裁就會橫抱起女主,說——“跑什麽?”
“跑什麽?”
猛地,陸西嶺這道沉澈的嗓音落下,他一道大掌正攏住池夢鯉的細軟胳膊,不讓她跑。
“京瑜……”
池夢鯉還想去追,陸西嶺說:“腿不要了是不是?”
她慌張道:“她一定是誤會了什麽!”
“嗯,可能以為見鬼了。”
池夢鯉對陸西嶺松弛的态度嘆為觀止。
等她一瘸一拐回到帳篷時,京瑜面色呆滞地坐在睡袋上。
池夢鯉把手裏的驅蚊水往她手裏噴了下,說:“陸西嶺是我哥,我叫他爸媽也叫爸媽。”
京瑜呆滞的眼瞳緩緩動了下,然後更呆滞了。
池夢鯉說:“帳篷裏有蚊子,我出去找驅蚊水,不小心絆了一跤。”
說着,池夢鯉掀開散着藥水味的褲腿給她看。
京瑜這回嘴巴張大了。
池夢鯉嘆了聲:“這件事我只跟你說,你不可以告訴別人。”
“怎麽可能!我就是看你不在帳篷才出去找你的!”
京瑜激動得眼睛都紅了:“所以外面傳你們倆搞暧昧是假的!”
池夢鯉皺眉:“為什麽要聽這些東西?你跟我這麽熟,為什麽不問我?”
京瑜有些支支吾吾:“那看到帥哥美女走在一起總是會有些聯想,尤其是陸西嶺居然能為了你延遲去參加籃球賽喔!”
“哦。”
池夢鯉鑽進睡袋裏,絲毫不提陸西嶺讓她抄那麽多次作業的愧疚感。
他在外的形象過于陽光正直,以致于只有家人才會知道他有多惡劣。
睡到半夜的時候,京瑜還沒睡着,反反複複,因為承受這個秘密而負重前行,實在無法忍受,小聲對池夢鯉道:“那個,我可以告訴一個人嗎,我怕我忍不住會說出去,我就告訴一個人,這樣我就能找他說了!我有發洩的出口!”
池夢鯉睡得迷迷糊糊:“那你跟蕭春盛說吧,你們倆互相監督……”
反正他也知道了,這樣誰把秘密說出去,就是狗咬狗。
在第二天下山時,池夢鯉的小腿倒是神奇地消了腫痛,不過大家因為幹了一天的農活,個個都腰酸背痛,她的酸脹也很好地隐藏在人群中。
唯有陸西嶺的眼神看過來時,她會心頭一跳一跳地,因為他走在前頭的不遠處,挑了平整的下山路,走了一會又停下。
仿佛是兄妹間的心靈感應,知道他是讓自己跟着他。
踩下他踩過的泥地,池夢鯉下到了山底,也第一次遙遙地體會到了那模糊的三個字——安全感。
***今夜***
老同學的聚會在一場雨夜的到來時結束。
全程池夢鯉都不敢說話。
因為她好像跟京瑜說了陸西嶺的壞話,正中當事人的耳朵。
陸西嶺神色自若地吃飯,京瑜也不敢出大氣,一個勁地陪笑說:“還是中餐好吃,就算是西餐也是咱們國內的師傅做得好吃!”
蕭春盛一臉看好戲,道:“那是,外面的野花哪有自家的好啊,你說是吧,鯉鯉?”
池夢鯉手裏的刀叉想紮人。
陸西嶺淡聲開口:“還想吃什麽,我出去買單。”
有錢人被冠以理所應當給錢的義務,池夢鯉小聲說:“吃飽了。”
“我也吃飽了。”
“謝謝鯉鯉的哥哥。”
京瑜說完,陸西嶺便往外走,蕭春盛掌心托腮惬意道:“第一次讓少爺為我親自買單。”
三個人都喝醉了,就陸西嶺沒喝酒。
蕭春盛勸酒的時候,他說你買單麽?
他立馬收了酒杯。
裝醉自然能做一些無賴的事情。
池夢鯉想,他應該能原諒她的酒後失言吧?
吃飽飯往外走,看着天邊淅淅瀝瀝的冷雨,池夢鯉心頭一緊,害怕陸西嶺怪罪她說不用開車。
“我、我帶傘了。”
她從包包裏拿了把折疊傘出來,蕭春盛說:“京瑜,我送你回去,他們兄妹倆進一個家的。”
不知道為什麽,池夢鯉覺得蕭春盛在調侃他們的“兄妹關系”。
此時陸西嶺仿佛從善如流,從她手裏拿過傘,撐開,長腿卻等了等,等她落入安全的領地。
頭頂的雨絲飄不進她身體。
路上街燈繁華,将冰冷的夜雨照出一絲熱鬧,燈火朦朦胧胧地閃爍,他的氣息在耳邊若有似無地落。
“不好意思……我酒喝多了,亂說話……”
“你清醒時也這樣。”
兩人一路走回酒店,池夢鯉才做好心理準備道歉。
她不該說他做飯不好吃的。
她很抱歉,想到這眼睛就紅了。
“咔喳”
酒店的門鎖應聲打開。
陸西嶺手裏的雨傘滴答着水珠,手背的青筋也纏着雨絲,這場雨讓他們都濕了身。
她低頭看了看褲子,洇了一圈深色。
“我清醒時沒說過這種話。”
池夢鯉從來沒說過他做的飯不好吃。
然而陸西嶺把門一阖,落了聲笑:“你讓蕭春盛叫你什麽?”
仿佛是審問,他阖門的手扔落在她身側的把手上,将她圈禁在沒有開燈的角落裏。
空氣因為他們的進來而變得潮濕,浮動道不明的升溫。
她抿了抿唇,很不願意承認,沒想到蕭春盛這麽能告狀,連讓他叫“幹媽”這種事都跟陸西嶺說!
臉頰發燙地在他俯下的耳邊落下兩個字節。
夜闌寂靜,她的聲音極輕,陸西嶺聽成了——
“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