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夜
第36夜
***偏航***
學校安排的美術生集訓都集中在一片藝術村, 這裏有來自幾乎所有省內高校的藝術生,所有人都卯足了勁,要在這片激烈的競争中進取一己之地。
池夢鯉自己租的房子在城中村的老樓裏, 狹窄的握手樓, 但好在有獨立的一房一衛,她跟陸媽媽說環境很好。
作為養母, 許曼珠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好了,自然不會真的來看池夢鯉住得怎麽樣。
藝術村裏都是城中村,每個學生都是如此, 因為在求學, 好像稍微享受過得好一些,就是罪過。
吃苦是應該的。
更何況許曼珠還托人替她找了位德高望重的老師, 能報到他的畫室, 離重點大學已經邁進一步了。
暑假伊始, 整個畫室卻已經進入了備考狀态,從現在一直到高三上學期的會考和單招結束前, 都要在這裏往死裏畫。
有人說只要腳下的白色運動鞋變成鉛灰色,那就能熬出頭了。
因為畫素描的時候,鉛筆磨出的灰會不斷地掉落到鞋面上, 是以池夢鯉幾乎不穿白色的衣褲, 唯有一條白色連衣裙是跟陸媽媽買的, 裝飾的繩線太多,上次還在樓梯口把陸西嶺甩了一下……
他讓她別穿了。
不過池夢鯉很喜歡,還是帶來了畫室。
因着中間人的交代, 這位陳東教授對她頗有關照, 練習的時候也會常站在她身後指點,語氣和煦, 偶爾輕拍拍她的肩,低頭在她耳邊提醒:“小池,這裏要注意陰影的角度,不要打太重了。”
“好,謝謝老師。”
他又拍了拍她的肩。
Advertisement
池夢鯉有些不舒服地僵坐着,因為太被老師關注,也是一種壓力。
同畫室還有其他男女同學,因為不是一個學校的,自然有小團體,而池夢鯉沒有跟學校的其他同學在一個畫室,自然就形單影只,不過她并不在意,沒有社交也不用跟別人維持關系,時間都花在學習上。
偶爾的時候會跟京瑜發短信聊聊天,彙報學習進度,間或從她嘴裏知道,陸西嶺不用參加高考,已經被清大特招了。
這就是家世顯赫又有特長拿得出手的人生之路嗎?
池夢鯉輕嘆了聲,去網吧用電腦,打開了清大的美院招生簡章,文化分藝術分都要同等拔尖,那天她還聽到一個同學聊起:“想去清大美院?家裏開911的都燒不起那個錢。”
她掌心托腮,藝術生的招收裏門路衆多,光明正大進去的人也有,她給自己鼓勁,不管怎麽樣,陸西嶺都能考上,她如果考不上,恐怕更被看不起了。
好像醜小鴨,就始終是醜小鴨。
于是她每天在畫室裏待到最晚,有的男同學出去放風抽煙,問她要不要一支,她看着那煙頭,對方也是名列前茅的優等生,抽煙只是他提神的手段。
他說:“抽煙喝酒的又不一定是壞人。”
她确實,太需要釋放壓力了,從兜裏拿了根棒棒糖跟他換,說:“這個也能提神。”
陸西嶺就吃棒棒糖。
甜味是多巴胺的一種,尼古丁也是,但她只是拿着來聞煙草的味道,聽說這種物質可以致幻,就像藝術給人的感覺一樣。
“小池,明天輪到你做人像模特,衣服的話,有沒有裙子可換?”
陳教授年過五十,身上有股老派藝術家的氣質,慣穿牛仔褲和棉質襯衫,頭發比班裏的短發女生要長一些,遠看上去,背影也不過是三十左右。
她想到衣櫃裏放着的白色連衣裙,點頭道:“有的,我明天穿過來。”
“好,我看你最近學到很晚,別把身體熬病了,有什麽事就去我辦公室找我,不用自己埋頭苦學,方向錯了,多使勁都沒有用。”
陳東說完,手又拍了拍她的後背,像是位和藹的老前輩諄諄教誨,池夢鯉在他這句話裏想到了陸西嶺,他也說過。
一時間覺得有莫名的熟悉感,笑道:“好,謝謝老師。”
第二天她穿了陸媽媽給她買的白色連衣裙,長度不過膝,袖口是法式束袖,墜下細細的繩帶,連着領口也有,随性的慵懶風。
她坐在講臺上,因為不用看同學,倒也沒有尴尬,只是望向窗外的時候,她會想一些有的沒的,會想在陸家的生活,會想陸家的人……
“小池,坐久了先站一會。”
說話的是陳東,他走到講臺上,那兒有個半人高的臺面,他坐到擋板後面,說:“我看看你昨天交上的作業。”
陳東習慣在課上把問題都解決,不喜歡拖到第二天,此時池夢鯉離他有半臂遠的距離,忽然,陳東似乎是順手的習慣,手從她腿後繞了過去,握住了她裙下的左腿後側!
池夢鯉猛地瞳孔睜大,大腦在驟然的沖擊中失去了意識,甚至渾身凝固,無法動彈。
講臺下是無數的學生,講臺上是德高望重的老師,而他卻在桌子底下觸碰女學生的裙擺!
只是很短的幾秒鐘,那人把手收了回去,池夢鯉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一直到陳東說完,她還是木愣的。
忽然,感覺他的手又動了下,池夢鯉猛地往後一躲,對上陳東微微愣然的神色,他說:“還有什麽問題的話,下課到我辦公室來,你先坐回去,別讓同學等着了。”
一個課室幾十個人,烏泱泱的同齡人,她應該喊出來嗎,說陳東摸她的大腿了。
可是誰會信,搞不好會被當成異類和笑料,她該怎麽辦?
她還要學習,她還要考試……
“小池?”
這時講臺下的同學立馬開始竊竊私語,有個男生開口笑道:“大美女不給畫啊?”
“你小子畫得正經了點!”
“我這腿就畫得好看啊,就是小池同學,你一會坐過來一點,我都看不清楚了!”
“哈哈哈哈哈……”
池夢鯉呼吸起起伏伏,情緒在堆積,笑她的還有那天給她遞煙的男生,他們都是看好戲的态度,而班裏的女學生,因為平時沒有交集,大都是冷眼旁觀,此刻也跟着笑。
她一個人站在講臺上,夏季的潮濕感從腳底漫延上身,渾身如墜冰窖。
“啪啪啪!”
講臺上的陳東用戒尺拍了拍桌面,又擺出一副正直老師的做派:“安靜點,剛才誰話那麽多,去課室外面站着。”
“诶呀,陳教授,你也太偏心小池同學了吧!”
池夢鯉耳邊瞬間嗡起了刺耳的笑聲,這些平日裏也偶有聽到的流言,此刻被無限放大,像一根繩索點燃所有易燃物,将她置于空曠孤立之地——引爆。
“很好笑嗎?”
池夢鯉雙手攏成拳頭,站在講臺上,說出這句話時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
她從來沒有過,對任何人發脾氣的時候,從來沒有。
就連陸西嶺占了她的東西,她也沒有生氣過。
但現在,她控制不住地肩膀起伏:“你們父母花那麽多錢送你們來這兒,是取笑別人議論別人傷害別人的嗎?”
池夢鯉指尖嵌入手心皮肉,她眼角的餘光看到陳東靠坐在椅背上,他的姿态是那麽輕松,好像他常做這種事,沒有哪個羞恥心強烈的女孩敢在講臺上說出被老師摸了大腿這種話。
因為下場都是女生遭受非議,因為她們沒有證據。
而這,恰恰是他的試探,他喜歡玩這種刺激游戲。
在大課室裏,在所有學生面前,讓另一個女生上來,在桌子底下做這種事情。
忽然,池夢鯉一把将自己放在講臺上的畫紙抽走,紙頁的邊角因為用力劃過會産生鋒利感,她知道這種感覺,所以她從陳東的臉上用力劃了過去。
“嚯!”
這時課室裏響起了看熱鬧的起哄聲,有男生吹口哨,說:“白月光發脾氣咯~”
池夢鯉真想有一把槍,對着這些人的嘴巴處決。
“嘶!”
忽然,陳東皺起眉頭,一手捂住臉上赤疼的傷口,站起身道:“池同學,你也出去冷靜一下!”
他是怕她激動說出什麽話來麽?
“要冷靜的是陳教授您!藝術是神聖的,不是被你用來玷污的!”
對簿公堂的瞬間,陳東的臉色幾乎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沉着恐怖的臉色威脅道:“池夢鯉,你不要你的前途了?”
居然敢在課堂上公然指責老師。
在這個社會上,在學生的心裏,教師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代表,而她竟然當着所有人的面,說出無法挽回局面的話。
“小池同學,讓你當個模特你就這麽大脾氣,你爸媽送你過來就是讓你頂撞老師的?”
臺下的人繼續調侃,這時又有人笑:“陳老師一把年紀可受不住,不高興了不如頂撞我兩下啊~”
“哈哈哈哈~”
池夢鯉徑直走下講臺,朝剛才說話的男人走了過去,對方吹着口哨,這個游離于學校體制外的畫室,魚龍混雜,才華橫溢的人有,但不代表他們品德高尚。
“有火機嗎?”
對方給她抛了一把,她從兜裏拿了支煙出來,說:“這是你當時送給我的,我現在還給你。”
池夢鯉說着,将煙頭點燃,下一秒,當着面将着火的煙蒂送進了他嘴裏。
“啊咳咳咳咳!”
“池夢鯉,你瘋啦!”
這時坐在附近的同學猛地站起身,有人作勢要擡手打她,她抄起畫板,直接朝面前的一群人扔了過去。
長發零散在面頰上,她背身站在門框的光影處,目光冷漠地掃過每一個人,說:“今天的事,我會報警。”
臺上的陳東神色自若,唯有一雙眼睛暗處發怒。
池夢鯉抱着一堆畫紙跑出了課室。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宿舍在哪裏。
她沖了進去,最先打開淋浴室的花灑,穿着衣服就開始洗澡。
她也不知道從哪裏洗,手一直在搓左大腿,搓完又想到她的肩膀也被碰過,她用力到那塊肌膚發疼。
六月的天氣已是酷暑,她卻冷得一直發抖。
為什麽會這樣……
嗚嗚嗚嗚……
她垂着腦袋,為什麽會這樣,如果陳東只是不小心要把她帶到身邊,只是無意識碰她而已,她是不是反應過激,她是不是不應該當着全班的面撕破了臉,可是她很确定他是故意的,因為他的手是從下往上地捏住。
恐怕的畫面再次沖刷了進來,她雙手捂着臉頰,水流就從指縫間拼命湧出。
她前途盡毀。
走到派出所的時候,池夢鯉嘴唇都是白的。
接待她的是個女民警,筆錄時問她有沒有老師猥亵她的證據,她聽成了“威脅”,緊張道:“他說我是不是不要前途了,他這樣威脅我……”
“姑娘,你別緊張……”
女民警的手剛要拍她的肩,池夢鯉條件反射地避開了。
對方的手頓了頓,輕嘆了聲:“沒有證據很難立案,而且也沒有人看見,我會随時處理你的案情,但現在,你正是高三的關鍵時刻,如果陷入起訴問題,學業一定會被影響。”
池夢鯉眼眶的酸腫讓她掉不出眼淚。
“我看了你的家庭住址,還是外地,我需要你提供父母的聯系電話,這件事需要家長配合,你安心學習,好嗎?”
一聽到父母,池夢鯉就心裏空了一塊,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為什麽今天如此反應過激。
此刻空洞着一雙眼睛看向年輕的女警。
原來,她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而她寄托的、視為神聖的藝術,也被一個高高在上的藝術家毀了。
她回到出租屋裏。
陸家是她高二才回去住的,那裏不是她的家,她可以回去跟許曼珠說嗎,可是沒有證據,他們會相信她嗎?
或者會想這個養女真麻煩,可陸媽媽待她一向很好。
她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那頭“嘟嘟”地響了幾聲後,一道溫婉的嗓音落來:“喂,鯉鯉。”
“媽媽……”
她聲線幾乎是低到塵埃裏,心裏忍不住想觸摸一團柔軟,她聲音和煦道:“媽媽在逛街呢,給你挑裙子,我記得你上次穿的白裙子好看,夏天了就該多穿些漂亮的裙子,我剛看到這條很适合你……”
正說着,忽然旁邊有道女聲:“舅媽,這條裙子好好看!”
池夢鯉微微愣住,是道嬌俏的年輕女聲,她說:“我可以試試嗎?不過你是買給你女兒的嗎?好像只剩一條了……”
許曼珠聲音一頓,笑了,手機被拿遠,池夢鯉聽到飄飄渺渺的聲音:“她沒來也不知合不适合,你穿着好看舅媽就買給你咯,誰叫你是我的親外甥女……”
池夢鯉縮坐在陰暗的角落裏,是吧,她又不是親生的,是可以被放棄的。
渾渾噩噩的情緒和渾渾噩噩的陰天一樣漫延,發着黴。
池夢鯉整夜坐在床上發呆,有時會聽到別人敲門,好像是畫室裏的同學,男生,說燙了他的嘴才好,讓她賠。
池夢鯉就埋頭縮在被子裏,一個勁地發抖,她知道鐵門鎖得很好,但她就是害怕。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搞成這樣,她只是一個人來到外地,以前在州南高中的時候還好好的……
“咚!”
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門外忽然傳來敲響聲。
又是一下,她不敢出聲。
被子蒙頭蓋住了腦袋。
直到一牆之隔外落來道清澈又久違的少年嗓音——
“池夢鯉,你再不開門試試,我把你窗都撬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