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夜
第37夜
陸少爺站在黃昏的樓道裏, 狹窄的舊門框不住他的長影,池夢鯉打開門的瞬間,還嗅到他身上的臘梅香氣。
臘梅高潔, 怎麽會出現在破舊的筒子樓裏。
她眼睛發澀, 想要朝他笑一下說你怎麽來啦,結果嘴唇太幹, 粘在了牙龈上了。
然而她心裏這份感動沒漫延兩秒,就被陸西嶺居高臨下地闖入領地,眼神嫌棄地掃了眼她的房間, 說:“陸家欠你的?住這種破地方。”
池夢鯉待站在門邊, 雙手交疊在身前,陰影埋在她身上, 她忽然想到有客人來要先倒茶, 于是就去小陽臺找杯子, 卻只看到自己的從陸家帶來的馬克杯。
她涮了好幾下,又去書桌上拿熱水壺, 另一道手把半開了口子的挂面放進抽屜裏。
她自顧自地忙起來,也就能忽略陸西嶺的批判——
“為什麽不去上課?”
“還在課室裏打架鬥毆?”
“誰教你抽的煙?拿煙頭燙人是吧?”
“我去你班裏,他們知道我是你哥, 圍着跟我告狀。”
忽然, 他走到陽臺上, 剛要審視這逼仄潮濕的露臺,就被忽然沖過來的姑娘擋在身前,她一彎腰, 把桶裏換下來的衣褲都翻了翻。
粉白色的內衣藏進了裏面。
陸西嶺收回視線, 聽見她聲音嗫嗫地低下:“哥哥,喝茶。”
他眼睑壓在黃昏裏, 陰陰翳翳地掃她一眼,末了卻是那副拽樣說了句:“我知道他們是嫉妒你第一,故意搞你。”
Advertisement
池夢鯉不知道自己在屋子裏待了多久,餓了就煮挂面吃,悶熱的夏季,就連冰箱也儲存不了多少食物,而她也吃不下去。
可不知道為什麽,陸西嶺進來的時候,就像帶了一股冬日清爽的風,就像臘梅總是在冬天裏生長一樣,他也永遠不會困窘于潮濕與陰暗。
這句話落下來的時候清泠泠的,将她悶在心裏的燥熱驅散,潮濕找到了它的方向,緩緩從每一寸肌膚的毛孔裏滲出。
她捧在手裏的瓷杯發燙,被他接走,她仰頭望着他,說:“哥哥,我肚子餓了。”
池夢鯉從來沒有跟陸家的人提過任何要求,更何況是索取地說想要什麽,但餓肚子是人的生理反應,她說出來,或許他會心生悲憫,不罵了。
她看着他就着自己那個瓷杯喝水,她怕他燙嘴,還是将原本水壺裏的涼白開倒了一半,又加了些熱水。
少年的喉結上下地滾動,像夏季吹動的旗幡。
他罵她罵得嗓子眼冒火,喝完了還說:“我要去買冰水。”
藝術村裏道路縱橫交錯,她走在前頭,他跟在後頭,她說:“吃壽司嗎?”
少年皺着眉頭看小店內的裝潢:“你想我食物中毒死在這裏?”
她又往前走,看到了一家東北飯店,問他:“炸醬面呢?”
陸西嶺沉了沉氣:“挂面沒吃夠是不是?”
他看到她堆在桌上的幹糧了。
最後只能走出城中村,來到這兒裝潢還算上檔次的粵菜館。
陸西嶺一點就是要按斤稱的石斑魚,又要一份桂圓烏雞炖湯,又加一份白切雞,最後上白灼的菜心。甜品是木瓜椰奶炖雪蛤。
他也沒有表現得多麽喜歡她這個妹妹,但他卻是第一個來看她的人。
“我們隊路過藝術村,閑着沒事幹去你畫室,你倒是挺會給我漲臉啊。”
陸西嶺這人愛面子,不過這個年紀的少年也愛面子,他應該跟他的朋友說我妹在這兒的畫室,多麽多麽牛逼,然後一看,打架鬥毆抽煙一件沒落下。
池夢鯉低頭扒飯,這也惹他不高興,說:“吃什麽飯,菜才值錢懂不懂?”
她又去夾青菜。
陸西嶺好像一把火,拿了筷子給她夾了片魚肉,又夾了塊雞腿肉,湯舀到她面前,少爺極其不耐煩,他從來沒伺候過別人吃東西。
池夢鯉覺得所有菜都是一個味道,又酸又鹹,吃到中間,她去洗手間洗了把臉,看眼睛還是紅的。
陸西嶺靠坐在椅子上,池夢鯉從來沒見他這樣發過脾氣,少年再好的教養都被逼得清雅不起來了。
她還在吃飽飯的時候說:“沒有畫室肯要我了。”
陸西嶺手裏的筷子差點要扔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敢跟他講,如果他問為什麽,她是不是可以跟他說,是因為畫室的教授摸她了?
池夢鯉雙手落在腿上,緊緊抓着衣角,連指節都泛白了,聽見他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聽着像是問他什麽時候歸隊,清大那邊要提交個人資料。
池夢鯉一下子頭垂得更低了,陸西嶺前途無量,她寸步難行。
少年修長幹淨的指節摸了摸扶手,忽然問了句:“你那邊不是有清大的對接人嗎?幫我在北城找個美院教授。”
叮咚~
池夢鯉心湖像墜進了一顆清泠泠的石子。
陸西嶺斜倚在座位上,聽着電話那頭的人問:“給你那個學藝術的妹妹找老師啊?”
池夢鯉剛想說不用,頭還沒搖完,就聽到少爺不以為然地拖着調兒:“嗯,她學不好,我丢不起這個人。”
池夢鯉吃完飯回到出租屋,對她來說天塌下來一般的事情,在陸西嶺這兒輕而易舉就找到了光亮。
“哥……你今晚……住……住哪兒?”
她租的房子就是一個大單間,算是被她收拾得有地方落腳,但肯定放不下陸西嶺這尊大神,他說:“聯系北城的老師還要時間,你這幾天找個畫室去上課,不然就在屋子裏畫,嫌命長是不是?”
陸西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最後那句話實在是被她氣着了,高三時間寶貴,她不僅在浪費時間,還讨打。
可池夢鯉不想他走,這是人生第一次,希望陸西嶺留下來。
于是她說:“不想畫,沒模特,不知道怎麽畫肌肉線條。”
陸西嶺的手就落在了一卷畫紙上。
最後他用自己僅有的教養壓制住粗暴的情緒,對她咬牙切齒地說了五個字:“想不想讀了?”
池夢鯉開始咬嘴唇,屋外的漆黑漫上窗棂,她說:“你今晚給我當模特,我就讀。”
陸西嶺視線凝着她看,有一瞬間像是要被氣笑了。
雙手松扶着窄腰,胸腔就一鼓一鼓地隆起。
池夢鯉怕他揍他,但又隐隐有些心跳加速,好似心裏在陰暗地想,他想收拾她也沒關系的。
因為陸西嶺是她哥哥……
是可以在她窮途末路的時候替她随手絆倒阻礙的人,是她哪怕被所有人群起而攻之,他也認為是被嫉妒才遭此陷害的人。
是她敢跟所有惡意對抗的——底氣。
池夢鯉心頭正漸漸清明時,少年忽然反手将上衣脫下,驚得她愣在原地。
薄白的肩線流暢地往下,像沙漏呈精勁利落的倒三角,他往小沙發上一坐,說:“休想讓我脫褲子。”
少爺清風朗月守身如玉,只能脫到這裏。
池夢鯉卻愣住:“你怎麽能……”
驀地,她想起從前在他面前讨論過畫室模特的事情,有時候為了掌握肌肉紋理的走向,确實需要近距離觀察真實的人體,但——
陸西嶺就坐在小沙發上,疊起二郎腿:“穿上衣服你能畫好?你們小姑娘天天想東想西,我告訴你,書中自有顏如玉。”
池夢鯉臉紅。
拿起畫板的時候,忽然問:“那我能碰一下顏如玉的腿嗎?”
陸西嶺臉色一沉,耳朵卻是紅的。
她架好畫板走過去,手虛空地落在他的左腿上,仔細地觀察,問他:“如果有人碰你這裏,你會怎麽辦?”
陸西嶺十指相扣蓋在腰腹上,眼睑自暗處擡起看她:“是不是開始好奇了?”
池夢鯉心裏想的是她的陰影,陸西嶺卻說:“想碰男的了?”
她愣愣地張了張唇,他沒有穿上衣,少年的荷爾蒙氣息真切地彰顯在她眼前,他說:“你敢學壞跟人早戀上床,池夢鯉,信不信我弄死你?”
她不是這個意思,她不是!
“陸西嶺,我只是問你……”
“誰教你抽的煙?”
他忽然把她拽下,池夢鯉直接坐到他的大腿上。
運動員的大腿肌緊實,她一下就感受到了……
但剎那的質問令她呆愣在原地,不會走了。
陸西嶺何止讓她碰到他的腿,他還讓她坐了上去!
“不說?”
胳膊隔着衣服要被他掐斷了,但他面上卻雲淡風輕,唯有一雙黑漆漆壓迫感十足的眼睛審視着她。
“哥……哥你別生氣,我不抽了,我也不早戀,我也不跟別人上床!”
陸西嶺說:“你要是我親妹,我早就打死你了。”
輪到這個時候發作,開始收拾她的壞行徑。
池夢鯉耷拉着腦袋,眼眶一下就紅了:“不是親妹不是更好?你根本不用負責任,你想罵就罵,不想管就不用管,心情不好就找我發洩,我還不可以拒絕!”
陸西嶺這次直接攏住了她的雙肩,少年控制不住脾氣,把人直接翻了過去,趴在他雙腿上:“你再頂嘴我就打你屁股。”
“你打死我好了,就、就打我左腿那兒,我皮癢!”
“啪!”
忽然,被卷起的畫紙打在她皮癢的地方,空心的聲音很大,但卷紙能有多大威力,唬人罷了。
池夢鯉扭頭,看到他用的是畫紙,而不是手。
頓時爬起來坐在沙發上哭了。
陸西嶺握着卷紙的手背青筋暴起,兩兄妹第一次吵架這樣劇烈,他還被她拱火下手了,沉聲道:“哭什麽,跟媽告狀啊。”
狹窄的小沙發上,兩人挨坐在一起,他的腿就貼着她的腿,她側身把腿窩在胸口,就是哭。
陸西嶺被她哭得眼眶也紅了:“你、你還畫不畫……”
忽然,池夢鯉跪直起身,深夜的情緒潰堤,失控的時候,她雙手環上了陸西嶺的肩膀。
這是擁抱。
少年的心跳震在她胸口。
手裏的畫紙幾乎被他捏碎,他又想起是池夢鯉的作品,一邊被她抱着,一邊還要把她的畫紙重新展開,手壓了壓,喉結滾動。
放回一旁的舊書桌上。
濕熱的淚珠子一滴滴吧噠吧噠打在他的耳後,脖頸,落下的還有她的聲音,別人說吃苦的小孩,總是眼淚掉得大顆,但不會哭出聲音。
池夢鯉就是這樣,她就算哭得厲害,聲音也是軟軟綿綿地低嗳,對他輕顫着說:“哥哥,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明白,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壞的。
就算你再生氣,也不舍得用手碰我。
池夢鯉哭了一夜,陸西嶺如她所願,沒有走。
她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跟在沙發上休息的他說:“你去我床上躺一會吧。”
她背上畫板,陸西嶺擡手揉了揉太陽穴,好像對她昨晚哭着感謝的行為頗有些尴尬,輕咳了聲,說:“嗯。”
然後揮了揮手讓她趕緊走。
池夢鯉下了樓,經過早餐店的時候,想起來陸西嶺還沒吃,于是跟老板點了兩份,想了想,又說三份,他應該要吃兩份。
拎着早餐回去的時候,忽然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停在狹窄的巷口,車标鎏金醒目,池夢鯉一下就看到了,還有走過去的長腿少年。
他擡手揉了揉肩頸,一邊往司機打開的副駕駛座邊走,一邊跟電話裏的人說:“我明天就得帶她去北城,昨晚哄了一夜。”
池夢鯉手裏捏着三份腸粉,等陸西嶺挂了電話坐上車,她低頭從兜裏摸出手機,嘟了三聲,她就站在一牆之隔的牆根處,對他說:“哥,你在我屋那兒嗎?我買腸粉回去,你要吃幾份啊?”
下一秒,聽見車門推開又拍上,少年從副駕出來,擡手揉着後脖頸往巷子裏回去,說:“在,三份。”
池夢鯉等他上了樓,這才從牆根處繞了出去。
門推開,少年衣冠整齊,看來是等她走了之後去洗漱的,這會坐在沙發上玩手機。
只是睡眠不足,眼神恹恹地,看到她擺到書桌上的早餐,剛好三份,随口問了句:“你吃了嗎?”
池夢鯉替他拆開塑料袋,然後去倒了杯熱水,說:“嗯,我吃了,都是你的。”
陸西嶺這才動筷子。
她喝了口水,順手把水杯放到書桌上,扭頭去牆角收拾畫筆,再轉身要出門時,看到陸西嶺拿了她的杯子,把裏面的水仰頭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