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二十八
28.
喬閃閃從咖啡廳出來, 秋高氣爽,傍晚的陽光依舊熱烈,不知道是不是對面商鋪門頭的裝飾太晃眼, 喬閃閃眼睛一陣陣刺痛。
剛剛已經走遠的兩個女孩子不知怎麽又回來了,看到站在街邊的喬閃閃,兩人手拉着手跑過來。
其中一個穿粉色宋服的女孩把相機遞給她:“姐姐, 你能幫我們拍個照嗎?”
“好啊。”喬閃閃接過相機, “你們想拍什麽樣的。”
兩個女孩對視一眼,明明什麽都沒說,但很有默契地讀懂了對方的意思。
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穿黃衣服的女孩把手機裏存好的網圖拿給她看, 喬閃閃點了點頭, 目光在四周一掃指前面:“去那拍吧。”
兩個女孩手拉着手背靠着背擺好造型,喬閃閃半蹲下身找角度,兩個女孩子被框進鏡頭中,她們無憂無慮,親密無間。
按下快門的一瞬間, 喬閃閃忽然想起當年高中畢業她和周佳怡去旅行的往事, 說起來, 她的拍照技術還是周佳怡教她的, 怎麽構圖、怎麽曝光、怎麽調光圈和焦距、怎麽擺Pose……
喬閃閃一連給兩人拍了十幾張照片, 拍完兩人過來看效果。
粉衣服女孩驚訝地輕呼一聲:“姐姐, 你怎麽哭了?”
喬閃閃一怔, 擡手摸臉, 發現臉上濕漉漉的。她有些狼狽地別過臉:“可能是……陽光太刺眼了……”
粉衣服給黃衣服使個眼色, 黃衣服悄無聲息地走去旁邊的奶茶店。
粉衣服從包裏拿了紙巾遞給喬閃閃。
“謝謝。”喬閃閃有點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 把相機遞給她,“你看看效果。”
粉衣服接過相機翻了翻, 驚嘆道:“姐姐你是攝影師嗎?你拍得也太好了吧!好有大片感!”
自己的攝影水平什麽樣,喬閃閃還是有點數的,因此聽到這極度浮誇的誇贊,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
“你們不嫌棄就好。”
“不嫌棄!不嫌棄!怎麽會嫌棄!”
兩人說話間,黃衣服提着奶茶回來:“姐姐,謝謝你幫我們拍照。”
喬閃閃原本想拒絕,但兩人盛情難卻。
她還是收下了奶茶。
兩個女孩拿着相機跟她揮手告別:“姐姐再見!”
喬閃閃看着兩個女孩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人潮中,感覺身體裏很重要的一部分仿佛被徹底的從她生命中剝離了。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卻覺得自己并不屬于這裏,巨大的孤獨感将她籠罩,她迫切的想要找人說說話,不管是誰,只要是現實的,可觸碰的溫度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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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閃閃到片場時,陸星耀正在城牆上面拍今天的最後一場戲。
戰争戲,大場面,群像,也是整部劇最大的高潮與高光時刻,進度慢拍得也很不容易。
場記喊了卡之後,導演又專門讓陸星耀補拍了幾個特寫鏡頭,随後宣布放飯。
陸星耀把手裏重達十幾斤的道具劍交給旁邊的工作人員,甩了甩胳膊準備往下走,就見喬閃閃拎着他的水杯和包從下面上來。
自從那天給曹小北交代過後他就不怎麽來片場了,這兩天因為他要去杭州對接一個線下活動,陸星耀直接給他放了兩天假,讓他帶着女朋友出去玩兩天。
片場這邊就只有杜明,但杜明老實木讷不善言辭也不太會照顧人,大部分時候陸星耀都只能親力親為。
因此這會,看到喬閃閃他還挺意外:“喬老師怎麽來了?”
喬閃閃把水杯遞給他:“劇本寫完了,過來看看。”
陸星耀也是拍戲拍昏了頭,中午吃飯的時候侯導還提過一嘴劇本改完了接下來讓喬閃閃給他講戲的事。
聽得他是一個頭有兩個大,謹慎地問了句喬老師人呢?聽侯導說她還有點私事要處理才松了口氣。
這會兒,陸星耀一邊喝水一邊睨她:“事情處理完了?”
喬閃閃一怔,點頭。
陸星耀擰上杯子蓋,善解人意道:“沒關系,劇本才剛寫完,你不用那麽着急,多處理兩天也無所謂的。t”
喬閃閃笑了下:“謝謝陸老師,但是不用了,我已經處理好了,而且……她今晚的飛機就走了。”
TA?陸星耀琢磨了一下這個“TA”,覺得她應該說的是周佳怡。
原來是處理這事啊。
陸星耀看着她微微泛紅的眼尾,即便盡力遮掩,但仍然能看出哭過的痕跡。
陸星耀心裏莫名有點不是滋味:“贏得這麽漂亮,不應該開心才對麽。”
“也許吧,”喬閃閃大概是想笑,但眼睛紅紅的,臉上的表情比哭還要難看,“但我輸掉了更重要的東西。”
不想笑就別笑啊,真的醜死了。陸星耀看她有點兒拿不動包,似乎想換手,便主動接過來挎在肩上,随後攬着她的肩把她帶到城牆邊。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吊兒郎當,但又帶了點不易察覺的溫柔:“喬老師,你說你年紀輕輕的,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寫稿無不無聊?不要整天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有時間呢,也要看看外面的風景。”
這會兒是下午五點過,天空湛藍,薄薄的雲層被西墜的太陽染上濃郁的色彩,從城牆上往下看大半個影視城都金燦燦的。
古樸的城牆上散落着各式道具,刀槍劍戟、折斷的箭矢長弓,碎裂的石塊,還有滿地的血漿。
陸星耀穿着身破破爛爛的盔甲,頭發淩亂,脖子臉上都有專門畫出的傷口,像是剛剛經歷一場鏖戰的少年将軍。
而喬閃閃穿着幹淨的衛衣短裙,背着設計時尚的包包,仿佛異世界的來客。
金燦燦的夕陽晚景落在并肩而立的兩人身上,畫面矛盾中又透着點奇異的和諧,恍惚中有一種穿越時空為你而來的宿命感。
兩人都沒說話,好一會兒,喬閃閃開口問:“陸老師,你看過《NANA》嗎?”
“那是什麽。”
“一部動漫,也叫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陸星耀哦了聲:“沒看過。”
“是講兩個名字相同,但性格迥異的女孩子成為朋友的故事。”
陸星耀從旅行袋邊側口袋裏摸出糖盒,往她面前遞了遞,喬閃閃伸手,陸星耀長指撥開蓋子,給她掌心倒了兩顆,聽她繼續講她和周佳怡的故事。
她講她們如何因為一個名字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講她們陪伴彼此長大的那些年,講無話不談的青春期,講她們曾一起構想的那些未來。
……
陸星耀沒有這樣的朋友,也沒有過類似的經歷,所以也不太能理解這樣的感情,但他什麽都沒說。
微弓着背,手臂撐在城牆上,安安靜靜地聽她傾訴。
“我今年二十五歲,我們認識了十五年,我人生一大半的時間裏都有她的存在。”喬閃閃輕輕吸了吸鼻子,“陸老師,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天嗎?就是在黃總家小區外,你送我去地鐵站那次。”
“嗯。”
“就是那天,我發現她并沒有把我當朋友或者合作夥伴,她只當我是一個廉價的,可以利用的工具。”
難怪哭那麽慘呢。
陸星耀其實不太會安慰人,但也不知怎麽,他就是見不得她這麽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
他擡手輕輕拍了下她的腦袋。
真的很輕,輕得像是在撫摸。
陸星耀:“以後別那麽傻了。”
喬閃閃笑了下,眼裏還有淚花在閃:“不是傻啊,是我太弱了啊。”
大概是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陸星耀挺詫異的轉頭看了她一眼。
夕陽溫柔地落在她身上,給她渡上一層茸茸的光邊。
明明是那麽單薄柔弱的一個女孩子。
但身上卻有一種堅韌不拔的力量感,不是擺在明面上赤-裸-裸的野心,而是靜水流深,光而不耀的沉靜。
“喬老師,你知道人生快樂的秘訣是什麽嗎?”陸星耀問。
喬閃閃轉頭看他:“是什麽?”
說實話,她确實挺好奇的,畢竟眼前這位,這段時間快被罵成篩子了,但他完全不受一點影響。
該吃吃,該喝喝,就跟沒事兒人一樣。
陸星耀輕輕戳了下她的腦門,滿嘴不着調:“多責怪別人,少點反思自己,受害者有罪論要不得。”
嗯……該說不說,果然是他的風格。
喬閃閃笑了笑沒接話。
憑心而論,周佳怡并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人,甚至在兩人之前的交往中,她算得上是一個大方的、優質的朋友。
那是什麽讓她們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除了她們本質上不是一路人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她們之間确實存在着無法忽視的差距。
在喬閃閃還在校園的象牙塔裏乖乖念書的時候,周佳怡已經是出書賣版權,粉絲幾十萬的大網紅了。
在喬閃閃整天吃喝玩樂,搞同人打游戲追CV的時候,周佳怡已經自己開公司混跡文化圈積累人脈了。
如果不是她中途得罪人被人搞了。
她們之間的差距大概率會越來越大。
以前喬閃閃從不覺得身份地位的差距會成為兩個人交往的阻礙。
你優秀耀眼,我願意做你的觀衆為你喝彩;你普通平凡,狼狽落魄,我也願意陪着你不離不棄。
我是你永遠的後盾與依靠。
這是她從小從父母家人那裏學習到的感情模式,但現在,現實給了她一個狠狠的耳光。
告訴她,社會是殘酷的鬥獸場,而非她的童話世界。
其實很多東西早就有跡可循,不給她署名,說着合夥卻很多事情瞞着她,能用低廉的價格加感情籠絡就絕不會多付出一分,兩個人發生沖突,她讓她感到威脅,她就像是丢垃圾一樣毫不猶豫的把她丢掉。
即便是到了最後,她也沒有給她一個道歉,說着不想失去她,卻不肯開誠布公的跟她談她們之間的利益要怎麽分,而是再一次試圖用感情來PUA她。
如此種種本質上就是周佳怡瞧不起她,覺得她不配,認為她廉價。
就像她之前在群裏罵她的那些話。
她現在的一切都是周佳怡帶來的,沒有周佳怡,她什麽都不是。
她固然可以責怪周佳怡,用道德去譴責她,但是那沒有任何意義。
人都會變,每個人也都有着光明的一面和陰暗的一面,但是很可惜,絕大部分的人都把陰暗的一面留給了弱者,這就是人性。
甚至這些人都不能被稱為壞人,他們就是芸芸衆生中的普羅大衆,其中有很多還會救助流浪動物在網上捐款,比如周佳怡。
喬閃閃改變不了任何人。
她只能改變她自己。
……
喬閃閃趴在城牆垛口上,看着遠處的滾滾雲霞,忍不住感嘆了一聲:“今天的夕陽好美啊。”
“喬老師,”陸星耀拖着他那一貫又拽又欠的音調開口,“不要說這種有歧義的話。”
“啊?”哪裏有歧義了?
“今晚月色真美的典故沒聽過?”
“……”
陸星耀把手裏的糖高高抛起,擡頭,啊嗚一口接住。
手法精準,動作幹脆利落又帥氣。
但就是怎麽看怎麽不對勁。
真的很像豆角。忘了說,豆角是她堂弟養的狗。
一只長相帥氣但性格脫線的柴犬。
喬閃閃憋着笑:“陸老師,有時候只理解字面意思就可以了,不用過度解讀。”
大概是見她一直盯着他看,陸星耀又把糖盒往她面前遞了遞:“還要麽。”
喬閃閃搖頭。
晚風拂面而來,喬閃閃把鬓邊被吹亂的碎發挽到耳後:“陸老師,謝謝你。”
陸星耀有點無奈:“謝謝謝謝,你怎麽老說謝謝。”
“很多事情吧。”
謝謝他不計較她曾經的無知和莽撞,謝謝他給她機會,謝謝他曾為她撐腰,謝謝他讓唐藝然道歉,謝謝他讓她有尊嚴的留在劇組,謝謝他陪她聊天看夕陽,也謝謝他讓她圓了一個原著粉的夢。
喬閃閃:“還想和你道個歉。”
“矯情了啊喬老師。”陸星耀挺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這又是來哪一出?”
“之前對你有點誤解,有一些不禮貌的發言……”
“就這事兒啊。”陸星耀沒放在心上,“不是道過了麽。”
“之前不是真心的。”
陸星耀挑了下眉,一時間不知該氣還是該笑,最後是氣笑了:“真行啊你喬老師,那現在是真心的了?”
喬閃閃點頭。
“行吧,那你說說,你到底是怎麽良心發現的?”陸星耀懶懶散散地往垛口上一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喬閃閃認真地看着他:“因為你是一個真正意義上善良的好人。”
“……”陸星耀被嗆t了下,想敲她的腦袋又忍住了,“喬老師,你知不知道好人現在是一個罵人的詞兒。”
“因為很多人用善良來充當自己虛僞和懦弱的遮羞布啊。”喬閃閃笑了笑,認真地道,“但是陸老師,你和他們不一樣。”
喬閃閃還記得上小學時的同桌,她的爸爸是公務員,媽媽和裴瑞珍是同事,家裏面條件并不差,但她永遠吃不飽飯沒有新衣服穿,因為家裏的錢全被她爸拿去資助山區的貧困兒童了。
在她挨餓受凍,因為自卑一度被同學瞧不起的時候,她爸爸卻登上報紙獲得全市傑出青年的表彰。
再比如周佳怡,她享受着甲方編劇活幹的又快又好的誇贊,都是通過她沒日沒夜加班換來的。
她甚至常常讓她免費試稿,在她提出異議時勸她現在很多寫個大綱就跑路的騙子編劇,甲方也不容易,讓她多體諒一點。
可誰又來體諒她呢?
即便這樣,她每年花在救助流浪貓狗和網上捐款的錢也比給她的劇本費多。
喬閃閃認為這是一種虛僞的,精致利己主義的“善良”,跟這種人成為家人朋友就是被吸血的開始。
但陸星耀不是,他把身邊的人都保護的很好,并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努力為別人撐傘。
喬閃閃想起前些天那場聲勢浩大的網暴,其實這事說到底還和唐藝然被換一事有關,是樂嘉娛樂精心策劃的一場“報複”。
雖然并不想臉大,但追根究底,這事确實和她有那麽點關系。
可即便承受了那麽多的攻擊,陸星耀和他團隊的人也從來沒有責怪過她,甚至有意瞞着她,不希望她有太大的心理負擔。
還是項明安不小心說漏嘴她才得知背後有樂嘉娛樂的手筆。
如果從來沒有認識過陸星耀,喬閃閃大概率會和那些網友一樣,批判他不敬業、認為他片酬過高是一種不公平,讨厭他的粉絲進而讨厭他。
就像她曾經做過的那些事兒,說過的那些話。
但在真正和陸星耀接觸過後,他并不是一個代表着“流量”的符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很多事情并不是他個人意願的選擇。
流量明星再強勢,說到底也只是一個乙方,除非他自己投資開戲,不然永遠都處在一個被選擇的狀态裏。
沒有人會花大價錢去做賠本的事,片方平臺和投資商會選他而不是別人必然是有利可圖。
前些天喬閃閃也曾和顧時宜探讨過流量明星的問題,顧時宜當時正在塗指甲油,頭都不擡地道:“很簡單啊,社會産能過剩,貨賣不出去靠明星效應呗,跟直播帶貨一個道理,頭部主播賺的不比明星少,只能說娛樂圈受到的關注比較多,被當靶子了……話說你怎麽突然關心這個?”
這明明是整個行業,或者說社會問題導致的結果。
可陸星耀卻承受了所有的謾罵和攻擊。
這又公平嗎?
……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真誠了,陸星耀莫名有點不好意思,他別過臉避開她的目光,不大自在地摸了摸微微泛紅的耳朵尖。
說來也奇怪,他什麽漂亮話沒聽過,和那些花裏胡哨的恭維比,喬閃閃的那些話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就是心裏發酥發熱被捧得有點飄飄然。
頗有些臭屁地在心裏想,現在知道我的好了?
還算你小子識相。
陸星耀含糊地唔了聲:“你知道就好。”
其實她不該問的,但喬閃閃還是忍不住道,“陸老師,前些天的事……你會覺得難過嗎?”
“那個啊,小場面。”陸星耀又倒了顆糖丢嘴裏,輕輕啧了聲道,“喬老師你還是見識太少了,這都不算事兒。”
是嗎?可你吃糖的頻率明顯增加了。你身材管理那麽嚴格,平時只有情緒很差和很累的時候才會吃糖。
但喬閃閃什麽也沒說,有時候看破不說破也是一種溫柔。
“陸老師。”隔了會兒,喬閃閃又問,“我們現在算是朋友嗎?”
怎麽,你很缺朋友嗎?
剛失去一個朋友就要再找個新朋友?
陸星耀淡淡瞥她一眼,語氣很拽:“你說呢。”
“是……吧?”
挺有自信啊你。
舌頭頂着糖在腮邊滾了兩圈,陸星耀問她:“吧是幾個意思?”
“那……是?”喬閃閃試探道。
最後一絲夕陽餘晖沉入遠處山巒之中,暮色徹底降臨,影視城四處都亮起燈光,仿佛散落一地的星星。
陸星耀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輕輕拍了下她的腦袋:“走了,小朋友。”